只要把自己的东西从三楼的普外办公室搬到五楼的呼吸科,明天开始又要走出那人的生活圈子了,可是心里只有释然。也许是年少时偏执的心情在成年后的今天已经淡了许多,也许因为被他接纳过一次就已让自己心满意足。
在下楼去普外办公室时言榛想,刚刚应该告诉负责人其实她在普外一点都不孤单。
她在走廊上被一个护士叫住:“言医生,你知道程医师去哪了吗?”
“他不在办公室?”
“不在,31号床他负责的一个病人有事找医生,明明离换班还有十几分钟,他人却不知去哪了。”
“这样呀,”言榛顿了顿,“我去帮你找找看。”在护士的道谢声中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以她在普外科跟了他一个月的经验,他人应该在——
推开值班室的门,一眼望去似乎并没有人,最里头靠近储物柜的一面墙上,风从敞开的窗户鼓涨进来,将及地的蓝色窗帘吹得沉沉浮浮。
言榛轻轻走过去将窗帘撩开。
她要找的人果然在贴墙而放的窄床上睡得正熟,扣子全开的白袍一角随意落在床边,交叠的长腿大咧咧地搁在床尾的矮柜上。一本薄薄的医书本覆于脸上,替他挡去几近傍晚并不刺眼的阳光,枕下则是他平常用来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水枕。
言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落在从医书下沿露出的半张脸上。
仍是记忆中那样尖锐的下颌,昭示着主人尖锐的个性,只是没有多少棱角的面部线条在他这个年纪确实很容易被看成娃娃脸。仔细一看,左脸颊上还有一小块不知从哪粘上的医用胶带,孩子气十足。
真是糊涂,言榛不由笑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她小心地伸手将那片胶布碎片取下来。指尖的温热让她恍惚了下,不知不觉放任自己的指尖在那张已渐渐熟悉的干净面颊上多逗留了会,像是贪恋那丝温暖。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言医生,找到程医师了吗?”护士的声音从半掩的门外传进来。言榛看了仍在熟睡的青年一眼,放下窗帘。
“那个,”走出门后她才出声问,“那位病人是为什么事情找医生呢?我可以处理吗?”
“呃?不是什么大事情,你能帮忙最好了,不过听说你今天已经出科了……”
“没关系,”言榛淡淡笑着,“今天结束之前,我还算是普外科的医生。”
说话声伴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传进值班室,窄床上的男子翻了个身,手背有意无意地擦过面颊。
言榛在病房里逗留了些时间,等她回到普外办公室取东西时已到了晚餐时间,办公室里意外地只有女医师一个人,靠在窗户边不知在看什么。
先前没有碰到她,言榛想着在转科之前至少要向这个经常关照自己的前辈单独道个谢,于是出声打了个招呼,女医师却没有反应。
她在看什么看这么入神?
言榛有些好奇地靠近,循着女医师的目光望向楼下的中庭。
先前躲在值班室里睡觉的男子不知何时已醒来,正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懒懒望着落日余晖,浑然不觉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白天的班已结束,不过几个小时后又要值夜班,与其把时间耗在外头的车流中,还不如依旧留在医院里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他的嘴里叼着根东西,他不抽烟,言榛猜那是根棒棒糖。唉,喜欢吃零食的男医生……难怪他的病人出院后总送他吃的东西。
不知是从儿科还是后头宿舍楼里跑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中庭里摇摇摆摆地走了一圈后停在他身边,抬头傻傻地盯着他嘴边的小棍子。
他也懒洋洋地与小男孩对视。
也许是看出小男孩嘴边的口水有泛滥之势,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糖扔给了他。然后,在四外看了一圈后,似乎确定小男孩的家长不在近旁,他伸出手——
她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下一刻就看见他捏住小男孩的面颊向两边用力一扯,把人家的脸当作面粉团般肆意揉弄起来。
这、这也太过分了吧?言榛一时愕然,女医师却“扑哧”一声,转过头来对她道:“小程子不管什么时候看来都这么悠闲呢,对吧?”
“呃?嗯……”他眼下的行为该用“无聊”来形容才对。
“看着他就让人想到得天独厚这个词,天性里多了份自由,生活又比一般人少了些束缚,难得的是他还让别人没法妒忌他。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家长不大的孩子,因为自己被太多东西束缚住了,所以见到这么率性的人时就会忍不住微笑,所以愿意纵着他,尽可能成全他的自由。”女医师徐徐说着,目光落在中庭里的他身上不离一瞬,“别看这家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其实也心知肚明这个世界对他是多么的宽容。”
“……”言榛不知说什么好,半是意外对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半是讶于话音之外,那模模糊糊却让人不能忽视的意味。
“柳医生,你……”
对方见到她迟疑的神色,不由笑骂:“想什么呢?我可是有男朋友的!”
“呃,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女医师伸伸懒腰,半是遗憾半是释然地道,“有些人你一看就知道永远不会属于你,在一旁微笑看着他,这就够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仍看着窗外,表情却是一向的明朗豁达。
言榛往五楼走时还想着女医师的话,不知为何相当能体会她的心情。有这种感觉的一定不止她一人吧,现在回想起来,多年前的自己在望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时,一定也是抱着羡慕和渴求的心情。
不由拿记忆中的那人与他如今的模样做了对比,一个月的相处积累下来的了解,她知道他确实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没心没肺。似乎也知道自己直率的性格容易得罪人,他对不熟的人总是格外冷淡,同病人也会保持适当的距离。也许在大多数病人眼中,他是那种“随性却不容易亲近”的医生,只是一旦见过了他与熟人相处时坦率自然的模样,就没有几人能再对他抱有敬畏之心。
安置好自己的新办公桌后,言榛下楼准备回家,却在途中抱着莫名的心理拐进了中庭。
小男孩已经不见,三楼的窗边也没了女医师的身影,他正倚在自动贩卖机旁的墙边,喝着饮料凝望暮色沉沉的天际。言榛慢慢走到贩卖机前,也选了一罐饮料。
他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只隔了一台贩卖机的两人,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无心打招呼却不会尴尬,仿佛有淡淡的默契流转于两人之间无言的空气中。
还是言榛先开了口:“老……程医生,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他转过脸来,像是瞧出了她眼中认真的神色。没有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问题,他说:“有两种回答,你要听哪种?”
嗯?“两、两种都想听听。”
“……有上不完的班,处理不完的病人,耳边还有你们天天提醒我自己是多么的混,你竟然问我觉不觉得自己幸运?!存心讽刺我是吧?”
“……”
“另一种回答是,”他转开头,面容罩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就某种意义而言,没错,我很幸运。”
言榛握着饮料低头笑了。
那是她在出科之前,最后一次与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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