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羚咣坐在飞驰的车中发呆。
从没想过,她会在她视如避风港、且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中看到其他女人的出现。即使是在他最荒唐、最放浪、大玩爱情游戏的时期,他也从没将人带回家过。
自从他母亲去世后,一直以来,那个家就是他们两个人的,而这两、三年来,一反过去流连花丛的习惯,从他的嘴边,她再也没听过什么莺莺燕燕的名字了。就是因为这样,让她更加认定这个家对他们两个人的重大意义。
而今……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家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就这样登堂入室的进了他们的家,刚沐浴过的身体只穿着地的衬衫……回想起客厅的那一幕,袁羚咣的心口绞痛着。
为什么他要这样伤她?
那是他们的家啊,这样堂而皇之的带了个女人回去,是将她置于何地?
她知道他不明白她的感情,她也从没反对他寻找自己所爱,甚至她还会忍着难受,主动鼓励他追寻他该追寻的。但他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给她留个退路?他大可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玩他的爱情游戏,她不会介意。可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的直接将人带回家……这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一时之间要怎样去接受?
眼神空洞,一个人胡思乱想的袁羚咣黯然神伤。
终于,他要是别人的了。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他从没带人回来过,现在做了,就代表这个人的不同。而将人带回来是第一步,接著,就是准备婚嫁事宜了,到那时候,她这个外人还能留在这个家吗?
没路可走了。
该是要离开的时候了吧!可近十年的相处,有很多美好的回忆都是在那间房子里发生的,要她怎么舍得走?
好痛……心好痛……「恐龙妹,到了。」打破一路上的沉默,将车子停下并打开车窗的佟道隆开口。
到了?到哪里了?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传入她的耳中,就着皎洁的月光,袁羚咣看到了一片海。
「这里是?」一路上她心有旁骛,根本不知道他带她到了哪里。
「谁知道?」当时追着她出来,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他便自做主张带她来这里散散心,看这个地方还不错,就把车子停下来了。「我只知道这是滨海公路上的一段。」
「滨海公路……」她低喃。
还记得在大学的时候,跟「他」还有一大票朋友来过。一样的海,一样的天,一样明朗美丽的月色……当时她曾暗自许愿,希望有朝一日能跟「他」单独来;只是,这愿望从来没实现过……「下来走走吧。」知道她心情不对,但不愿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佟道隆打断她的思绪。
无言的下了车,袁羚咣静静的走在他的身边,然后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路边对着大海发呆。
没有人开口说话,就着月色,吹着微带湿气的海风,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你是爱他的。」
肯定大于疑问,掺杂着细微的叹息声,短短的五个字让她猛然一震。
他没看她,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出来,就像这句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沉默仍然继续,佟道隆本以为她不打算做任何表示了,结果她反倒开口──「我以为……没人知道。」低语声带着浓浓的悲伤,也有一丝的恍惚。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否认。
对于她的承认,佟道隆没说什么。
之前他只是怀疑,因为她提起他的次数与样子……其实她没表现得太过,只是一种男人的直觉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平常,而现在,他的怀疑落实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把我当妹妹?」喉咙像是被什么梗住了,让她觉得难受得紧。「我真的是那么没吸引力的人吗?」
都到这地步了,也没什么好不能说的,她乾脆拿他当参谋,问个明白。
「恐龙妹,这绝对不是你的问题。」佟道隆正色说道。
「不是我的问题?那……会是谁的问题呢?」凝望着前方的大海,袁羚咣娟秀的脸上难掩落寞。「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如果我有那么一丝丝的好,他也总该看见的,是不是?可是,他就是拿我当妹妹看,一直一直就是……」
她不想哭的,因为那太没志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不听话的掉了下来。
「别这样。」很少有机会看见女人的眼泪,他慌了。
「我没事的。」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她用手背擦去不小心掉落的眼泪,殊不知她这故作坚强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疼。
佟道隆顺应本能的将她拉入他怀中。
「想哭就哭吧。」如今提供一个让她发泄的胸膛是他仅能做的。
在他的怀中,她本想忍住泪的,毕竟她是袁羚咣,是一个不习惯将心里的想法跟真实情绪表达出来的人,即使这人是最近除了「他」之外,跟她最亲近的人。
但对着他的体贴、想起他平日的好……最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纷纷掉落。
这男人为她烘焙点心、教她英文、陪她加班、带她来滨海公路看夜景,甚至提供一个温暖的胸膛……她多希望做这些事的人是「他」,而不是其他的人!虽然她的心许久前就已经交给了「他」,但她还是有感觉的,她如何能不感觉出眼前这人的付出、这人的努力,又如何能完全不受感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呢?
「别哭,你别哭……」佟道隆笨拙的拍抚着她的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会有人看见你的美、你的好,继而欣赏你的美、你的好,只是……只是你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没发现而已。」
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自己;而他也知道,她会明白他说的是他自己。当场,气氛又静滞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再次擦去眼泪,对着他的胸膛,她说了──「佟大哥,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她爱上的是他的话,那么,一切都会很美好吧?
「我也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说。
「如果我能爱上你的话,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她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既然是件幸福的事,你可以试着去做啊!」鼓起勇气,他终于说了。
如果对象是她的话,那他会愿意结婚的。
一个风趣、知性、朋友般谈得来的另一半,这一直是他所想要的,而她,正完全符合他的希冀。之前在秋窦的时候,她就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了,而这一阵子的相处,更让他有此认定。
如果可以,他会紧紧把握住能跟她在一起的机会──即使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
听了他突如其来的建议,咬着下唇,她不语。
「我知道,感情这种事是很难控制的,要你一时之间将放出去的感情收回绝对是件不容易的事。我也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不太恰当,甚至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请』你……」他加强语气强调着,「不否请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呢?」
他连她的感觉都顾虑到了,这细心又体贴的男人呵……袁尊咣又想哭了。
「你该去找个更适合你的人,我不值得你费这番心思的。」忍下感动,她说。
「这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而是『想不想』的问题。只有你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只有你让我有安定下来的打算。这样算适合还是不适合?」活到这把年纪,他还是第一次讨论这些问题;虽没有动人的言词,但真诚是毋庸置疑的。
「不行,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她理智的拒绝了。
当她的心还悬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她没资格跟他谈这些的。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他的女人,少了心的她又怎能因为自身的问题而投入他的怀抱,寻求他提供的慰藉?这对他太不公平了,她不能这样自私。
「公不公平,应该是由我来断定吧?」他反驳她。「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只觉得,时间会改变并证明一切。」
他有信心,她的心最后会归属到最适合她的地方。
对他的信心答不上话,她又沉默了。
「我不逼你,你可以慢慢想。但答应我,你会想这件事,然后,给我一个答案,好吗?」他想争取她,但不想在这时候造成她的负担。
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她做下了决定──她摇头。
佟道隆神色一黯,他没想到,她竟一点机会也不给他,这么快就拒绝了他。
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小小声的说了,「如果……你愿意给我时间去改变的话,我想,我会试着让自己爱上你的。」
是该抽离那永无翻身之地的疑恋泥淖了,虽然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她得让自己走出第一步。她相信他的好、他的真会让她逐步忘却那份痛。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前一秒还觉得沮丧的佟道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反悔的话……」看他的样子,害怕自己说错话的她显得局促不安。
「没有!没有!我没有反悔……我愿意,我太愿意了……你可不能反悔喔!」
过多的喜悦使得连佟道隆这般稳重的人都开始语无伦次。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刚做下重大决定的袁羚咣心中百感交集。
这样的选择是对的吧?
已经十年了,她蹉跎了这些年的光阴去默默的爱着一个人。她已经二十八岁了,没有另一个十年可以让她再这样耗下去,尤其是这个人已经要是别人的了,她没有再欺骗自己的藉口……她做了十年的梦也该醒了。
知道很不容易,但她相信自己能做到的。或者要很久很久,但不论要花多久的时间,她都会努力将遗落已久的心慢慢的拾回来。之后,她不要再爱得那么累、那么辛苦了,她会学着去爱一个正爱着她的人,去爱眼前一直很用心待她的男人。
有像他这样体贴又窝心的情人,她的人生会比之前要幸福十倍不止吧?
袁羚咣一再这样告诉自己,但只要一想到过去十年的坚持将完全推翻掉,她就忍不住想哭。
不行,她不能哭的!
抿着唇,她努力让自己收起想哭的冲动。
好不容易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切都要变好了,她哭什么呢?
芍,受什么好哭的!
以后,再也没有一厢情愿的恋慕与守候了,她会有一个最完美的情人、最体贴的情人,一切都要变好了……但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呢?
***
足以吵死人的电话铃响了不下三分钟了,即便再如何顽强、再如何打定主意不予理会,那一声又一声催命般的声响实在不容人忽视。
扶着疼得半死的头,高克典一面咒骂,一面将电话拿起来。
「喂?」他喂了一声,之后的五分钟,他拿着电话,就没再说过一字半句了。
不是无言的抗议.只是那一头的人不给他机会;在一连串泄洪般的急速解说中,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听到后来,只觉得头更痛的他乾脆将电话挪到一边图个耳根清净──其实他是比较想挂电话的,但对方是一个满常合作的杂志社主管,也算得上是个朋友;上次任性的丢下工作跑回台湾,让杂志社差点开天窗,对这件事他一直没机会致歉,现在要再挂电话的话,那实在是很失礼了。
「喂?小高?你还在不在?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终于,电话那头的人发现了不对劲。
「什么都别说了,我不帮『人』拍照的,尤其还是那些女明星的写真集。」高克典一口回绝。
虽然他对杂志社有亏欠感,但原则不可废。
「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但必要的时候,原则是可以变通的麻!
我记得这句话还是你自己说的。」哇啦哇啦的声音快速传来,「帮帮忙,我原先请的摄影师他老婆动了胎气,现在临时要生了,我也不好在这时候用合约来逼着他照原行程出发是不是?可是再五个钟头,整个工作小组就要在机场集合出发了,这一时之间,我上哪儿再找人来拍呢?」
「这不关我的事。」高克典无动于衷。
「别这样,小高,这次的拍摄公司砸了一大笔钱,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就当是帮帮我的忙吧。当然,我找你不是因为你刚好有签证的关系,实在是眼前的人选中,我只信任你的技术。而且你也想想,前一阵子你放公司鸽子,搞得那一期杂志差点开天窗,这些我都没计较,还让人想办法补过去没让上头知道,你就看在这件事的份上,帮我一次吧?」
听完这一长串的疲劳轰炸,忍受脑中阵阵回音的高克典沉默着。
还没挂电话,表示还有希望!
电话那头的人连忙继续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以不断翻新的说词继续说服的工作。
「相信我,这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最慢大概也只要四、五天而已,你就当度假吧,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算了,时间跟地点?」脑袋里像是有一队人在敲敲打打般,忍受不住的高克典无力的举白旗投降。
他是说过,在非常时候,所谓的原则是可以变通的。而什么叫非常时刻?
为了他的耳朵跟愈来愈痛的头着想,这就是了。
经过一番确认,高克典终于得以解脱的挂上电话。
噢,他的头……扶着痛得半死的脑袋,高克典举步维艰的去张罗可醒酒的饮料。
想来,他这次是喝挂了。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个挺新鲜的经验,因为他酒量不错,以往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他是怎么回到家的?
是PUB的人通知小妞接他回来的吧!他猜测。
吞了两片解酒药后,带着超浓的咖啡,高克典到客厅的沙发上以最安适的姿势安顿好自己,然后桌上的一张留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高先生,我是坏男人俱乐部的酒保小谷,看你醉得不省人事送你回家,从你的皮夹内拿了计程车钱跟酒钱。钥匙在车上,酒醒后请自行取车。
小谷留不是小妞送他回来的?
可是字条没收,这表示没人回来过,那……小妞呢?
心里的急切让他在猛然站起来的同时顺手擦掉了纸条,接着一阵晕眩跟剧烈的疼痛掳获了他,就在他忍过这一波不适、有所行动前,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小哥?」袁羚咣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到他,也没想到会看到他这模样,活像是刚从酱菜缸中被捞起来似的。
纯属本能的,她快步走向他,将一脸不适的他扶到椅子上坐好。
「你怎么了?」对他付出关心的习惯已是根深只因的存在血液中,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昨天喝多了。」他答,又皱着眉问,「你到哪里去了?」
这是她昨天穿出门的衣服。她昨天真的没回来!
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不着痕迹的收回替他整理服装仪容的手。
「出去走走。」她说。
「走走?走到哪里去了?能走到现在才回来!」他没好气。
「去滨海公路看夜景,后来又绕去宜笺,所以才会现在才回来。」是习惯吧、对他的问题总是忍不住的给予回答。
知道她跟那个恐龙博士混了一个晚上才回来,他无端端的觉得气闷。
「这么丰富的行程?今天不用上班吗?」他的语气有点发酸。
光是用闻的,她也知道他前一晚喝得不少,看得出昨晚他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夜晚。
「今天请了一天的假……怎么喝这么多?」本来有些沮丧的,但看他那不舒服的样子,她还是服侍他喝下浓咖啡。
请假?她这个工作狂竟为了那个男人请假?
嘴里喝着难喝的咖啡,他突然又想喝酒了。
「小哥,我看你还是去躺一下吧。」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对他的关心。
「不用了。」他的口气不怎么好。
抿着唇,她不说话。
察觉自己的语气太差了,高克典懊悔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想到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样子就是不痛快,语气也跟着差了起来,看来他得好好的检讨一番了……就算是舍不得这个妹妹,就算对她有着要不得的独占欲,但他都该将这些情绪收起来,他不能让这些情绪妨碍她的人生。
「刚答应帮忙接下一份临时的工作,等一下还要出门。」做过心理建设后,他补救似的对她解释。
「你又要出门了?」
「嗯,不过这次很快,去越南那边,最晚四、五天就回来了。」
他耸耸肩。
四、五天吗?那……「我会买礼物回来的。」他承诺。
她耸耸肩,动作与他如出一辙。
「有特别想要的礼物吗?」他突然问。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再买任何跟恐龙有关的物品了。
「其实不用了,我什么东西都不缺,不要浪费钱了。」因为她最想要的,他永远也不会给她……这是她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明白的道理。
「什么浪费钱?」解酒药加咖啡发生了效用,他觉得好过多了,也能笑了。「你可是我的宝贝妹妹,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你想,小哥也会想办法帮你弄来。」
是吗?若真是这样,那为什么等了十年,她会落了个黯然神伤的下场呢?或者,就因为她是他的宝贝「妹妹」?
她多希望,她对他而言不只是个妹妹啊!
「我去帮你整理行李。」这两天的泪腺不听使唤,怕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籍口
离开。
「那麻烦你了。我得洗个澡,先去把车子拿回来。」行李一向就是她帮他整理的,他进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后便迳自洗澡去了。
是最后一次了,这样为他收拾行李。
她一件又一件仔细将他的衣服折叠好,动作缓慢却确实的将物品一样样放进他的旅行袋中。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袁羚咣的心中百感交集,但最终,思绪还是不可避免的转到她最介意却也最不敢面对的事。
到最后,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问那女人的事。
她的心理准备还不够,若现在就让她面对,她怕还是承受不住。
不过,问与不问又如何呢?
反正这再也不关她的事了,真的,再也不关她的事了……***
就在高克典离开后,袁羚咣第二次动手收拾行李,但这一次,她收拾的是自己的东西。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收拾好简便的行李,袁羚咣失神的在客厅环视着这间住了快十年的楼中楼。
在这里,拥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信步来到几乎已成装饰品的钢琴前,她打开尘封已久的琴盖,脑海中浮现以往大家比较空闲时,他写意的弹着琴,自娱娱她的飞扬神采……虽然只是玩票性质,但他的琴一直弹得不错,有时他还弹些她喜欢的音乐来逗她开心。那时他们是多么的快乐,两个人笑笑闹闹,没有人会去想到分离的问题,开心,是他们唯一在意的……而今,那都成为了过往,只堪回忆的过往。
一声突兀的琴音惊醒了她,将沉溺往事中的她拉回现实。
收回抚琴的手,颓然的叹了口气,她将琴盖放下。
门外有人在等她,一个极用心待她的人,她没时间继续待在这里伤春悲秋了。
再次环顾四周,不再眷恋地拿起行李,她头也不回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