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了踢脚边的“东西”,方圆一里,除了“它”,他可甚么也没看到。
正欲提脚离开,地上的“东西”突然苏醒过来,抱住他的脚,喃喃道:“救救我!”
救她?奇怪,他有什么理由救她?
今天他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他未来的徒弟,可惜,瞧瞧她的德性,首先,根骨不佳,不适合练武;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她一看就知道不懂武功,而且已经十七八岁了,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
他救她何用?
正想一脚踢开她,下一秒却神情剧变,只为──
“姑娘,”地上的人儿把他的腿抱得更紧了,含糊地说:“请你救救我。”
他倏地蹲下,狠狠地拽住她的前襟,厉声问:“你说什么?”
虚弱的人儿经受不住如此粗鲁的对待,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不耐地看着已然晕过去的女人,他还不死心地拉着她的前襟晃了晃,企图把她摇醒,却徒劳无功。
端木凌放开拽在手里的布料站了起来,任由失去意识的女人摔在地上。以居高临下之姿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突然有了主意。
他再次蹲下,把地上的女人转过来,面孔朝上,借着月光看清楚她的脸。
真丑!脸上还有一道假的疤痕。端木凌露出一丝鄙夷,然后拉过她的手腕,诊起脉来。
咦?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讶异,这竟是喜脉!
他深思起来,是他错怪了神算子?他要找的徒弟看来就在这个女人的肚子里!
端木凌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看她孤苦伶仃的样子,他就发发善心收留她好了。
她终于自无尽的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屋顶和陌生的横梁,不禁疑虑:这是哪儿?
吃力地从床上坐起,她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间陌生的房间,布置得相当简洁,只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事,嗯,记得离开枫叶山庄后,就在驿站上了一辆去杭州的马车,然后,中途由于如厕而下车,等她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强盗拦路抢劫。而她,自忖没甚么本事只好死命逃,再然后,好像,好像累极了就晕了过去……
接着呢?她用力想,模糊中似乎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是那个人救了她吗?没错,一定是这样。
不过,救她的那位姑娘去哪儿了?
起身穿好鞋,整理一下衣装,她正要出门,一阵清亮的琴音传入耳中。
是古筝,她忍不住竖耳倾听,显然弹琴的人琴艺精妙,乐声自然地流动于空气之中,她不禁赞叹。
只可惜,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尚有一点小小的缺陷──琴声冰冷无情。
弹琴的应该是救她的那位姑娘吧?
那她应该好好跟人家致谢。一面想着,一面迈出门槛。
一出门,入目的是一大片柳树,一根根柔软的枝条随着风摇摆。
循着声音看过去,在一棵高大的古柳下,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坐在石椅上,专注地弹奏着,微风吹起,披散的黑发半掩住‘她’的脸庞。
仅从这露出的半边面孔已经够她赞叹了,好美的人!
走过去才发现古筝前还放了一个白玉云炉,淡淡的檀香从中缓缓蔓出。她用力地吸了口气,觉得神志清明了不少,头也不是那么胀了。
“姑娘,是你救了我吗?”
虽然打断别人弹琴是件失礼的事,但是干巴巴地站在这里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解决此种尴尬的最佳方法就是找话说。
琴声戛然而止。低低的声音从白衣人口中溢出:“你叫我什么?”有本事再叫一次试试。
好低沉的声音,这么美的人……可惜了。她起了不该有的惋惜。
另外,不知为何,她觉得白衣人这平平的声音中隐藏着强忍的怒意,她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还是她太过敏感?
虽然奇怪,她还是选择听从恩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姑娘,是你救了我吗?”
白衣人微扭头,长长的黑发顺势滑下,露出整张脸孔。剑眉,凤目,薄唇,尤其是眉心一点色泽艳丽的红痣,衬得他仿如观音托世。
“好美!”
她的心脏失去控制地狂跳起来。
“你说什么?”白衣人怒意更甚。嘴角微微地抽搐,这个女人的眼睛有毛病吗?居然敢叫他姑娘,他端木凌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被看成一个女人?
端木凌站起身来,绕过面前的石桌,踩着优雅的步伐来到她面前,略低头冷冷地看着她。
她这才发现她好高,自己已经不矮了,但才到她的脖子。呃,脖……脖子,突然注意到那个原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突起。
啊,她捂着张大的嘴,微微颤抖地用手指着他脖子上的喉结,终于领悟到一个可悲的事实──她闹了个举世无双的大笑话,这下可真糗大了。
惊讶过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地躬身,心中哀叫:惨了,恩公不会是生气了吧,他好意救了她,而她没有知恩图报也就算了,居然还……好丢脸喔。
端木凌转身又坐回原位,看着她呆呆地道歉的样子,起初还觉得有些趣味,没过多久,突然厌恶起她惶恐不安的表情,用力地拨了一下弦,冷然道:“够了。”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她一下子僵在那里,一时间,两人之间静默下来。
端木凌悠闲自得地调调琴弦,但她,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男人使她浑身不自在。
踌躇一下,她问:“还未请教恩公大名?”
“端木凌。”
端木灵?或是端木菱?没想到恩公不但人长得美丽,连名字都如此柔美。
洞悉她的想法,端木凌叹了口气,决定看在他未来徒儿的份上,留他母亲一条命。随手折了一根柳枝,微使劲,在地上写道:端木凌。
字迹入石三分,可见功力,写完还不忘斜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看透吗?她摸摸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重新找一个话题。“请问端木公子此处是何地?”
“柳谷。”
柳谷,什么地方?她从来没听说过,再一想又觉得可笑,天下之大,她这个一向被锁在深闺中的女人,又知道多少呢。
正欲开口再问,一旁调弦的人说话了。
“你想离开?”
被说中心思的她一时无语,哎,她真的这么容易被看透吗?
她沉默一下,道:“打扰端木公子多时,也该告辞了。公子救命之恩容后再报。”
“也不是打扰很久,”他又拨了一下弦。“你不过是睡了一天一夜而已。”
他的药控制得很好,使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带回柳谷,连她醒来的时机也没有出错。
一天一夜,她有睡那么久吗?难怪醒来头有些胀痛,睡得实在是太长了。
“不过,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帮你的。”端木凌淡淡地说出容易令人误解的话。
平白无故?他想干什么?她一时就给想到邪恶的方向去了,退一步,惊慌地问道:“你──”
“你不会不懂得什么叫知恩图报吧?”端木凌斜眼冷冷地看着她。“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打扫煮饭的人,你就留下来吧。”
虽然是他徒弟的娘,但他也不收吃闲饭的人。“一看就知道你无处可去。”
这句话他倒说对了,她确实是不知道该去哪儿。虽然选择上了去杭州的马车,但那也只是因为以前曾去过一次。这样想来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扫了一眼风中的柳树,这里这么美,又与世隔绝,正好──
躲开她不想见的人!
“叫什么名字?”端木凌突然起身问。
她不想说以前的名字,既然走了,就不希望再听到别人像那个人一样叫她的名字,时时提醒她过去的一切。
想到刚刚看到的景致,她有了主意。“我叫莫新柳。”
“莫”是她的母姓,就以此表达对娘家的怀念;“新”是新生;“柳”自然是指柳树。
虽然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名,端木凌也没多说什么。她显然是个有伤心事的人,不想提过去也可以理解。再说,对他而言,名字不过是个称谓,她就算叫阿猫阿狗也不关他的事。
他指着东边的一间房子。“厨房在那边,你快去做饭。”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会做饭吧?”瞧她双手净白,应该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人。
莫新柳赶忙点点头。
端木凌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我去休息一会儿,饭做好了你叫我。”说完,越过她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走了一段,端木凌又倏地转头,脸上带着明显的鄙夷。“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你脸上的疤做得太假了,实在是有辱易容这门技术。”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留下她一人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有这么差吗?
半个时辰后。
“你在做甚么?”端木凌看着厨房里的一片狼藉,厉声问道。
蹲在地上的人儿闻声转过头来,露出被烟薰得黑乎乎的脸,急切地解释:“公子,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弄好了。”
还等,再等恐怕他的厨房就要被烧掉了。抬手挥开面前的黑烟,他精准地出手捏住她的后领,轻松地把她拖到屋外。
指了指不断冒出黑烟的窗子,他咬牙切齿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等了半天还没动静,过来看看,谁知竟会看到这样的“大场面”。
莫新柳的脸‘刷’地红了,不好意思地低头。
见她不语,他只好自己开口:“你不是说会做饭吗?”希望他不是给自己找了个超级大麻烦。
“我,我,是……会,会做饭。”她吱吱唔唔地说。“不过,不过……”结巴结巴地就说不下去了。
终于,等得不耐烦的端木凌狠狠地瞪她一眼,吓得她迅速且流利地把话说完。“我只是不会烧火而已。”
而已,呵呵,只是而已就差点烧了他的厨房。
他静静不语地盯了她良久,看得她头皮直发麻,正想认错,高深莫测的某人丢下一句:“跟我进来。”转身就拐进厨房。
言下之意是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吗?
莫新柳终于安心地吁了一口气,这个恩公美是美,个性却不是很好,尤其是他的目光特别可怕,每次都盯得她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外加心神不宁。
尚在胡思乱想着,里面的人不耐烦地叫道:“还不进来。”一向习惯顺从的莫新柳乖乖地听话,迈进门槛。
接下来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端木凌拍拍手,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强调。“只此一次。”
崇拜地看看灶内点起的火焰,莫新柳点点头。真厉害啊,她弄了那么久都没点起来,他一下子就搞定了。看来她还需要多学习。
一柱香后,几道精致的素菜摆上桌来,端木凌看了看,卖相还不错,希望不是虚有其表。
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笋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嗯──味道不错。
比起村子里那帮人的手艺,她的显然是好多了。
见端木凌虽没有甚么表示,但持续地吃了下去,莫新柳暂时放下心来,看来这关是顺利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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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莫新柳抱着和她体形不般配的大扫帚,在院子里死命地扫着。
“啊──”她突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眼睛。昨夜并没有睡好,一是因为她有恋床的毛病,二来,她满腹心事,又怎能轻易入睡。
哎,只要一阖眼,那教她痛心的对话就在耳边回荡,即便她努力想忘记,却仍是徒劳。
她无力地闭闭眼,泪水自颊边滑落……
这时,一阵稍强的风在她身边刮过,吓得莫新柳立即睁眼,只见几片柳叶打着转儿落下来,然后随着风在地上翻飞起舞。
这虽是美景,但她可没心情欣赏。盯着那几片该死的“瑕疵”,她的脸刷的黑了一片,她好不容易才扫干净的。
叹口气,擦掉眼角的泪水,她再次抱起扫帚一一把那些树叶扫掉。几次扫过,终于欣喜地发现,那里又变得干净了。但下一刻,一道风刮过,把原本扫成一堆堆的叶子又吹散开来。
如此场景看得她有些欲哭无泪,不自觉紧紧握住扫帚的柄,一阵刺痛自右手传来,忙摊开右手一看,这才发现虎口处被磨破了皮。
细看自己的手,手指纤长,皮肤细白如玉,指甲圆润。这双手精于女红、弹奏、厨艺等等,曾经多少人羡慕这双手,曾经她多么引以为豪,现在却觉得它如此脆弱,如此无用。
拍拍自己的脸,不行,她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既然选择这条路,她就一定要走下去,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莫新柳。”后面突然响起男音,吓得她直抚着胸口给自己收收惊。奇怪,他甚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的?
“公子,有事吗?”
端木凌淡淡地看她一眼,抛下一句:“跟我来。”没等她应答,就径自朝柳树林方向走去。莫新柳只好暂时放下手上的扫帚,半跑着跟上去。
穿过柳林,便看见一个山洞,洞旁刻着大大的两个字──三洞。
端木凌没有停下,直接走进洞中。从洞口看不清里面是甚么,只觉得是黑漆漆的一片。迟疑一下,她终究还是扶着墙壁,小心地走入洞内。
幸好洞中地势还算平坦,她走得也算顺畅。只是什么也看不到,难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很想叫住前面的人,但咬咬下唇,始终不敢。
说她胆小也罢,总之对端木凌,她一直有种敬畏。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突然发现手下的触感一变,不是岩石的冷硬,也不是青苔的湿软,那是一种软软的,干干的,虽然没有温度,但却像皮肤给人的感觉。
手不安地动了动,好像又有摸到毛发的感觉。那是什么?她禁不住,叫了出来:“啊──”
“怎么了?”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我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她的心现在毛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嚓──”前面起了火光,原来是端木凌点起了火折子。透过隐隐约约的光线,莫新柳终于看到自己右手边的东西,那是一张脸,脸色焦黄,双目圆睁,满脸细碎的黑胡渣子。
“啊──”一时间,山洞里充斥着她的尖叫,久久不断。
“够了。”实在受不了魔音穿脑的端木凌厉声吼道,阴狠的语气吓得莫新柳僵在那里,张着嘴,一动也不敢动。
“叫什么,不过是张面具。”他一边说,一边点亮周围的油灯。“你不是对这个有兴趣吗,所以我就带你来看看。”
有兴趣,她什么时候说过有兴趣?不过虽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不敢反驳半句。就当她有兴趣好了。
灯一盏一盏地点燃,莫新柳渐渐可以看清全洞,这里像一个小小的陈列室,收藏了形形色色的人皮面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突然想到洞外的两个字──三洞,那应该还有别的洞,收藏一些别的东西。
瞅了瞅依旧面无表情的某人,她把欲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哎,这么下去,她迟早得内伤。
再往里面走,她试着用欣赏的眼光来看这些从未看过的东西,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这跟平时在外面卖的普通面具没什么两样。
可惜还是在看到一批“特别”的面具时,脸色愈来愈苍白。
只见,最近的那张黑脸狰狞丑陋,过去的那张是个老妇人,满脸可夹死蚊子的皱纹不说,皮肤上大大小小的鸡皮疙瘩简直让人望而生厌。再过去一张脸如死灰,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一张枯槁的脸……
呕──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稍扭头,转移视线。
“那些面具不错吧,”端木凌见她看了那些面具许久,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有一次,我和师父比赛看谁能做出最丑的面具,才做了这些。”他仿佛有些怀念地拎起一张脸色惨白却又浮肿的面具,细细欣赏着。
不敢解释,却又不愿完全认同的莫新柳,在注意到一张做工精细,但看来普通些的面具后,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了它,轻道:“比起那些,我还是觉得这张好些。”
看清楚她拿的面具后,端木凌不动声色,微微垂下眼皮掩住一闪而过的诡异,语气异常的轻柔。
“你倒是很有眼光,这张面具的确是这里的极品。”
把手上的面具放回原位。“想当初,师父为了寻找这张面具花费了两年时间,用五颗夜明珠才从一个人手里换到它。”
“五颗夜明珠,它有这么值钱?”莫新柳一下子换了种眼光来看它,这张面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它可是昔日名震江湖的七巧童子所做的面具,七巧童子是易容的高手,他的面具都是依照真人所做。”一边说,一边把视线转到她手上的面具。“用五颗夜明珠换,当然值得。”
说到这,他的神情更古怪。
被他的话吸引,莫新柳抬头看看他,不知为何,她觉得火光下,他的神色有些阴恻恻的,是幻觉吗?
“你知道七巧童子是用什么材料做面具吗?”他突然问。
“什么?”她好奇地追问。这方面以前从不知道,现在她蛮有兴趣听听看。
“七巧童子做面具一向是使用死人屁股上的皮肤。”他淡淡地道出,暗暗观察她的神色。
莫新柳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扔下面具,把手使劲地在衣裙上抹了抹,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人影一闪,端木凌出现在她身侧,精准地抓住还未落地的面具,继续说:“因为用的是真人的皮肤,所以也真实些。当然做面具的材料也不一定要用人皮,也可以……”
他的话未说完,莫新柳已经受不了地冲出洞去。
“看来她暂时是不会对学做面具有兴趣了。”
以此话作为终结,他话中带有淡淡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