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用力咬牙,用力扭过头,专心地驭马往前行,身后是无数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相撞的声音,可是她不再回头。
她只是用一向温柔的声音安抚着摩耶说:“别担心,公主,不会有事的,国境线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脱离危险了。”
即使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她的声音也如春天的湖水,让人的心灵自然而然地宁静下来。或许是伽利女神所赐的神力开始显现奇迹,摩耶竟然也真的渐渐镇定下来,不再哭泣,只是仍有些惊惶地缩在马上,四下地张望。
摩耶不知在马上跑了多久,只觉得颠得头晕眼花,几欲呕吐,听到从远方传来的无数马蹄声、呼喊声,忍不住惊恐得又想要晕倒。
幸好这时婆娑已经连声唤:“不用怕了,这是的安达非军队,是来迎接我们的。”
摩耶一呆,抬头,这才看见满天的银狮子旗,代表着高贵强大的安达非王国。
王国的将军领着五百人,快马加鞭来迎接未来的皇后,却接到了狼狈逃命的公主。
善战的将军,明显也被眼前的情况所震动,立刻以王后的生命为第一要任地发出命令:“马上全军护送王后去王都。”
婆娑的声音温润如水,却清晰地响了起来:“在后方,还有在苦战的人。”
“这个时候,王后的生命是高于一切的,现在,那些侍从们,如果能逃的就已经逃了,不能逃的,应该也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去援救他们,因为不知道那些敌人到底有多少实力。我们军力不够,不能用王后的生命来冒险。”
婆娑没有说话,站在将军的立场、站在国家的立场,这个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有什么可以比关系着两个国家王权的摩耶更重要呢?
所以她只是沉静地回头,对摩耶施了一礼,“公主殿下,您已经安全了,我的责任也已完成,愿梵天赐福于您,愿您从此平安喜乐。”说完这话,她轻盈盈地一跃,重新跳上了马背。
摩耶惊叫一声扑过去,抓住马缰,竟完全不顾公主的身份,“婆娑,你要去哪?你要干什么?”
“回去,去救他,他是了不起的勇士,我相信,他不会随便死去。”婆娑微笑,眼神依然沉静。
“不,婆娑,已经这么久了,他已经死了。我们会宣扬他的事迹,会为他建立丰碑。但是,你别去为他冒险,你是婆罗门,你是我一直以来的伙伴,你是将成为圣祭司,让国王向你下拜的人,而他,只是一个吠舍。”
婆娑平静地回答:“殿下,即使是吠舍,他也是个人。”她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往前疾奔,公主再也抓不住马缰,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呆呆地望着婆裟远去的身影。而其他人,几乎是用同样震惊的眼神呆呆地凝视着婆裟渐渐远去的背影。
不知是谁,惊叹出声:“至高的梵天啊,自您创世以来,还不曾有过这么荒谬的事——一个高贵的婆罗门,为了救一个必死的吠舍而去冒险!”
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每一步跨出都是一种折磨,血和汗不断地从身上流下来,再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身体的每一分肌肉、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齐声哀嚎。
摇摇晃晃,再往前一步,然后,第十三次失去平衡往下跌去,而他也第十三次,及时用钢刀支在地上,保持身体不完全跌倒。这样残破的身体,真的完全倒下去,不知还能不能站起来。闭上眼,刚才的苦战似乎还在眼前,无数的寒光、无数的钢刀,似都在切割身体。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突围、可以逃走,可是,却一步也不愿挪开。他只要一退走,就会让两个无助的柔弱女人,承受狂风般的暴虐。他只能苦撑,不记得战斗了多久、不记得砍倒了多少敌人、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了多少道伤口,只是在这身体即将到达极限,再也不能守下去的时候,才拼力逃离。
应该感谢那几年在战场上的磨炼,虽然始终是最低贱的士兵,总算学会了各种各样逃命的方法。摩罗诃轻轻在心中叹息一声,现在的他,已经无能为力再做任何事了,只希望,那美丽而柔弱的公主,能够安全地回到她丈夫的身旁。
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在心中冷冷地一笑。抬起头,努力想要看,却觉得眼前一片迷蒙。想不到,那些人追得这么快啊!轻轻地叹息一声,他垂下头,悄悄握紧已经非常沉重的钢刀。
马在前方停下,马上的人跃下地的声音清晰入耳。
他依然保持半跪的姿态不动,现在的他,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深深呼吸,积聚每一分力气,期待着最后一刀的挥出。
额上的汗与血一起落下来,眼前迷糊糊都是一片鲜红,看不清东西,只能用尽所有的耳力静静地听。
来的人只有一个,站在原处一直没有动静,只有呼吸声,似乎有些急促,那个人应该也很紧张吧?竟会害怕一个已经半死的敌人!
摩罗诃在心中冷冷地笑,然后,模糊中,看到有什么接近过来,本能地用力握刀,却惊觉那似乎并不是什么攻击或武器。
他努力地睁大眼,静静地等眼前一片血红渐渐淡去,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手。一只伸在他面前,做出扶持的姿势,等着他伸手来握的手。
那手修长而洁白,掌心向上,五指微张,如同一片血海里无声绽开的一朵白色莲花,在最血腥最残酷的世界里坚持吐蕊并散发着芬芳的温馨。即便是诸天大神派遣来接引圣人或英雄进入天国的仙女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手势了。
摩罗诃愣愣地看着这只手,然后再抬头,顺着这美好的手一直望上去,他看到那个本该已经和公主一直远远逃离这里的婆罗门。
非常清雅干净的纱丽已经满是灰尘,她的额头布着密密的汗水,本来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已经乱了,可她的眼神,却依旧温暖而宁定,给人莫名安定的感觉。明明只是普通的眼睛,没有那星子似的美丽、没有那无比的震撼力,却让人清楚地感觉得到,眼睛深处的快乐,和真诚温暖的笑意。
她没有说话,可是眼神却流露出明显的催促。
摩罗诃有些愣,他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原来可以表达这么复杂的事情,可以让人有这么清晰的感受。
他愣愣地重新垂下视线,再看婆娑等着他握的手,然后,目光静静地凝视,婆娑手腕上黄金色的圣线,那代表婆罗门的高贵标志啊。
“放心,公主殿下已经平安被护送离开了,我回来寻找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远山的风、清晨的露,让人自自然然,心生亲近。
公主殿下,已经安全了吗?摩罗诃心中一松,平静而淡漠地笑了笑。再次看看婆娑的手,他站了起来。没有去握婆娑伸在半空已等了他很久的手,他把积聚已久的力气全部用出来,支撑着整个身体,勉强地站了起来,尽管这一个动作让他额头又冒出不少汗珠、让他已布满伤痕的身体再次承受疼痛,但他,不但没有借助婆娑的力量,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晃晃摇摇地往前走,明显不想和婆娑同行结伴。
不同种姓之间的碰触,应该尽量避免,这是梵天的意志。很多时候,如果首陀罗用手碰触了婆罗门,就要被砍掉手。虽然,吠舍的地位高于首陀罗,不过,在高贵的婆罗门面前,应该也低贱得和这脚下的泥土一样吧。
为了救她而碰触她,已经是犯罪了,怎么还能再去和她接触?不管她为什么回来,不管她想要干什么,一个吠舍和婆罗门,应该永远不会有什么牵扯,也不该有什么牵扯。
他晃着往前走,步子踉跄,每走一步,都像要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可他却一直不倒。
婆娑望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的摩罗诃,温和的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和柔柔的谅解。她没有强行去扶那出身卑微但内心骄傲的勇士,也没有生气地就此离开,她只静静地一步步地跟着他,看他的挣扎、辛苦,看他的苦苦支撑,一次次努力压抑住想要伸手去扶住他的冲动。她尊重他的选择,尊重着他的骄傲。
可是,从后方传来的纷乱脚步声,轻易地打破了这种无声的默契,打破了这一前一后,两个以非常慢的速度前进的人。
“大家快追。”
“放心,他跑不了。”
叫喊的声音,让摩罗诃清楚地意识到了危险。猛地挺直本来已经直不起来的腰,满是血污的脸充满了焦急,他回头对婆娑大喊:“你上马快走。”他一边说一边扑过来,脚步甚至没有再踉跄。
伸手想拉她上马,又因为考虑到身份问题而停在半空,但脚下已经上前了七八步,重又拦在她身前,“你快走,我试着帮你再拦他们一会。”
婆娑看着他,这个雄狮般的男人,身上几乎找不出没有受伤的地方,他明明连站立都有问题,却因为想要保护她而重新握刀拦在她身前,只为了保护一个陌生人,一个与他全无关系,没有得到过他爱情的女人。
他再次不顾一切地激发起生命的潜力,不管为此还要再流多少血、再受多少伤;不管这些激烈的动作会不会给他已不能负担的身体更大的伤害。
她看着他,一时移不开眼睛,全然不顾已经有十几个人出现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