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觉得非常有意思地望着他,一向只有温和表情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俏皮,“你错了,如果我抛弃一个受伤的人不顾,那我将不再有荣誉和尊严;如果我舍弃拼命保护我的人,那我的身心都不可能纯洁。那才是对我,对我所学习的道德、对我所敬奉的女神、对天地间一切诸神至大的玷污。”
摩罗诃被她这异常安详而坚决的语气镇住,有些呆滞地望着她,“可是,您是一位婆罗门,我只不过是个吠舍,《摩奴法典》说不同种姓的人不能在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能同桌吃饭、不能同饮一口井里的水,你身为婆罗门,竟然在一个吠舍身边三天三夜?!”
“我只知道,你是一个人。”婆娑的眼神忽然幽深起来,语气沉静而不容置疑。
胸口被什么猛力撞了一下,有股莫名其妙的暖流在飞扬激荡,摩罗诃怔愕地伸手捂着胸口,不明白这带着涩意的欢喜,为什么会这么强大?
婆娑却笑着说:“仁慈而勇敢的战士,可不可以答应我两件事?”
摩罗诃望着她的眼神,激动之外,几乎带着敬畏了,“只要是您的意志,我都会遵从。”
婆娑点点头,认真地板起脸,非常严肃地望着摩罗诃,就在这敢于应付任何强敌的勇士被她的目光看得紧张到极点时,她才慢慢地说:“第一,以后在叫我的时候,请不要用‘您’这样让人不自在的字眼。我叫婆娑,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记的名字,对吗?”
看着摩罗诃还有些发愣地眨眼睛时,她又再次笑了起来,把手里的果子递过去,“第二件,快吃了吧,我的手都拿酸了。”
摩罗诃还在眨眼睛,如果不是顾及到礼仪问题,他几乎想要用手去掏掏耳朵,看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错。
一位高贵的婆罗门,这样郑重其事对他提出这种要求,他差点儿仍然要当这仍然是一场梦。可是那颗野果,确确实实,已经递到嘴边来了,就等他张口。
摩罗诃不敢继续发愣,慌忙伸手接过来,幅度过大的动作,让他的伤口又一阵疼,不过,他又慌又急,根本连疼痛都注意不到了。那样子简直像是怕他自己要是不伸手,这位高贵的婆罗门会热情地直接把果子塞进他嘴里似的。
看他这可以和雄狮作战的勇士被自己拿着的一个果子吓得手足无措,像个孩子一样惊慌,婆裟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是平时温和宁静让人安心的微笑,而是天真活泼如孩子般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和轻松的笑声。她本来并不特别美丽的容颜,因为这一笑,忽然间亮丽了起来,简直把整个山洞都映出一片光辉。
摩罗诃无意识地一抬头,看到她脸上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忽然间忘记了,她是高贵的婆罗门,他是卑微的吠舍,忘记了自己一身的伤痛,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塞了满嘴的果子肉,还来不及咽下去。
他这傻乎乎与英雄身份大不相衬的样子,看得婆娑先是一愣,然后就更加欢快地笑了起来。
摩罗诃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位婆罗门少女,在没有人迹的山洞里,共度三天三夜。
他做梦都想不到,曾经历过无数苦难、看过许多沧桑的自己,会在一个女性面前如小孩一样慌张失措,动不动做出傻事出丑犯呆。先是为了一个果子,他几乎没哽死,后来又因为换药事件,摩罗诃差点就像女人一样挣扎大叫起来。
可是,那个温和得像水一样的婆娑,却又坚定得像山一样不可动摇,“你身上全是伤,根本不能自己为自己换药。”
“你也有伤,用不着麻烦你了。”无惧的勇士,慌得六神无主。
婆娑微笑摇头,“我只是一道小伤,这样的伤口,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绝对绝对比你的伤轻得多。无论如何,换药!而且前胸后背全身的药都要换。这种事,由我做,绝对可以比你做得更快更好。”
前胸后背,全身换药?摩罗诃几乎是呻吟了一声,有点傻地用双臂护住自己的身体,想要就男人和女人、贞洁和名誉、婆罗门和吠舍这样严肃的话题来和博学的未来圣祭司讨论时,婆娑只用了一句话,就打得他溃不成军。
“你昏迷了三天,我每天都为你换药,该看的全看了、该碰的全碰了。如果梵天的律法要得到实施,你身上十分之九的肌肉都要因为被我碰触过而削掉,你认为,现在再来讨论某些事,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沉重的打击,让摩罗诃翻翻眼睛,差一点再次晕过去,而他这时无比痛恨自己强健的身体和坚韧的意志,为什么就是没办法晕倒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越逼越近的高贵婆罗门,沮丧地放弃了挣扎和反抗,自暴自弃地听凭摆布。
望着婆娑脸上依然温和,却又带点儿顽皮的笑容,他最后的想法是:她真的是侍奉神的祭司吗?为什么现在简直有点像恶魔了?!
摩罗诃不能理解一个和自己在一起足足五天的同伴。他曾见过无数婆罗门,那样高高在上,根本不会低头看一眼卑微的吠舍,可是她却笑容温和如水、声音轻柔如风,对待他的态度亲切自然而不失体统,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种姓之分。
他曾见过许多高贵的女人,她们穿着华丽的服饰、戴满黄金的饰品、熏着浓浓的香,永远在人前蒙着面纱,羞怯得不敢轻易说话随便看人。但她却只穿素净的纱丽,没有任何华贵的黄金装饰,从来没有看到她身上有香料,淡淡的香气却总围绕着她。她的面纱在战斗中丢失,她没有任何不安。和男性朝夕相处,她一点也不会慌张,甚至还能眼不眨、心不跳、手也不抖地为男人全身伤口换药。
他曾见过许许多多的贵人,他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有许多的侍从服侍他们,他们不用分辨谷物,不必学习生活的常识,因为一切都有人奉献给他们。
可是她,却在山间奔跑如飞,她认识每一棵树、每一种草、每一朵花,她可以采摘草药、她可以打猎烧火、她懂得看日月星辰来精确计算时间、她也可以挥舞男人的弯刀和无数人作战。她并不特别美丽,普普通通的眉和眼,仅仅只是清秀,可是,当她专心生火时,火光照着她的脸,有一种奇特的圣洁;当她孩子般欢笑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带着愉快的气息;当她用水一样宁静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心中所有的烦乱都会莫名地平息;当她含着笑轻轻说话时,他总会错觉,是仁慈的女神借用了这个凡人的身体。她的身上,充满无数矛盾,却又给人无比和谐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全盘接受,决不会生出排斥厌恶的心情。
就这样在一起相处,已经有四五天了。他的伤一天天转好,强健的身体让他以超过普通人好几倍的速度复原。而烦躁慌乱担忧的心境,却总因为她不在意的笑容,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婆娑的笑声也越来越多。刚刚开始,她也总是微笑,那是将会成为祭司的圣洁女性,对着所有人宽容平和的笑容;那是作为迦利女神的代言者,对凡人的笑容。但现在她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一个叫婆娑的女人。会顽皮、会得意、会使点小小恶作剧、会因为摩罗诃的手足无措而开心好笑。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惊险,他总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忽然间脸红;一个动作,忽然间心跳加速;一个眼神,忽然间手足无措。每天例行的换药工作,更让他好几次几乎因为全身的血液一起涌上大脑,以及心跳过快而死亡。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似是折磨,可是却又总让人感到淡淡欣喜。
当第五天婆娑提议离开山区,赶去和摩耶相会时,他惊奇地发现,提到摩耶他竟然不再感到心痛。他甚至为了可以立刻离开山区,回到有人烟的地方,不必再每天这样对着婆娑,而高兴地连声叫好。尽管在快乐的笑容下,有着淡淡的怅然,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怅然不是为了摩耶。
只是离开山区时,为了到底谁来骑马的事,他和婆娑争了半天。因为不是逃命的紧急关头,吠舍和婆罗门共骑一匹马,已经很不合适了。那么,谁来骑这惟一的马呢?他说应该女人来骑,婆娑说应该由伤者来骑。争了半天,终于像无数次换药事件一样,再次以男子汉的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