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同曜终于放弃了……或许该说是泄气了。
再这样胡乱翻书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放下杂志拿出怀表来看,再想想今天是星期几,预料这个时间那个讨人厌的学生应该去上课了,董同曜才走出书店大门。
午后四点的阳光依旧是那么耀眼,然而照在董同曜眼里董同曜只觉得晕眩。用最缓慢的速度走同学校,研究室里却不是杳无人烟。
看到沙发上的人影还跟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董同曜差点就要收回将纱门半推开的手。
他怎么还在?
……可是如果就这么又走开,以后就完全无法交谈了吧?
就算再讨厌,毕竟还是师生关系,也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何况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如果冷战的话多麻烦?要花那么多力气去讨厌一个人又多么无聊!
反正董同曜也不是能够真的记仇的人,只要心情平静下来就觉得那也只是乏味的小事而已。范可钦说的话也的确没有错,董同曜本来就一直想退休了,听到学生那么凌厉的批评。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自己何必跟个孩子闹脾气呢?多么幼稚又可笑啊!
终于董同曜还是走了进去。
本来想当作没看见让气氛顺其自然地解压,可是转念一想还是赶快打破僵局比较好,冷战这种东西就是因为冲突一拖再拖没有发生才会成形。董同曜走到了垂着头的学生面前。
“你怎么没去上课?”
学生没有抬头。
心想他该不会又要摆姿态了,董同曜就理都不想理。因为自己是长辈又是老帅所以才主动跟他说话,如果他还不知好歹那干脆就从此不要交谈好了!大不了自己就退休搬回南部老家去,这个不知好歹的学生如果要地方住,房子就给他算了……董同曜莫名其妙地愈想俞远,面前的人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宛如小猫喝水般湿润又细微的嘤呜声响就像细细的线一样割开了沉默的氛围。
董同曜瞪着在自己面前微微颤动的头颅。
仔细看那整齐的发旋底下藏着洁白的祼肤,那根根分明的头发都再再说明着这个年轻人是多么自律又深明俗世规则。可是,现在他却……
在哭?
没有听到哭泣的声音,然而空气中充满了哀凄的氛围。
预期中他应该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态度才对。他明明不可能跟董同曜倾诉心事,可是……现在他却在自己面前哭?
一旦知道对方在哭,董同曜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哭?
难道是因为自己吗?是因为刚刚自己愤怒地冲出门去吗?
但是,不就是他自己先摆出高傲的姿态吗?
既然刚刚能摆出那么高傲的表情、说那么恶毒的话,又为什么要哭泣?
可是……他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而哭?
想到或许根本不是自己的缘故,董同曜忽然可以说出话来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刚刚谁来让你受委屈了吗?还是你哪里不舒服?头痛吗?还是肚子痛?我不是叫你要把饭吃完吗?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吃饭所以才弄坏身体了,教授带你去看医生,你别哭了……”
纱门突然就被推开了。
劲道太大,门框撞上了后面的柜子发出磅地一声巨响。那么粗鲁的举动只有一个人会做。
大步走进来的是已经一阵子没出现的俊美少年。董同曜一看到他立刻就将要伸出去摸范可钦头的手收回来。
“韩骐,你来啦!”
跟往常一样,韩骐冷淡地对董同曜点点头就算打招呼,然后他走到范可钦面前,本来要把手上东西放到范可钦面前的玻璃桌上的他,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这是范可钦的考卷,他刚刚没去上课。”
他转过来伸手直直地把东西送到董同曜面前。被他的气势所惑,董同曜自动地接过手。
立刻就离去的他让董同曜疑惑他为什么要把东西拿给自己……这次韩骐推开纱门的动作却异常轻巧。
“韩骐你别急着走,坐下来喝杯——”
董同曜的挽留毫无用处,只有手上残留的考卷显示刚刚有人来过。那不高不低的分数、仿佛经过严密计算好以保持中规中矩成绩的考卷,跟鲁莽的访客形成强烈对比。
董同曜知道自己那么急于挽留韩骐的原因和过往并不相同。
哭泣着的小孩子就在董同曜面前,董同曜本来是想要身为同学及好友的韩骐劝慰他一下的。
无法得逞的他只好失望地将那卷子放在桌上。
“韩骐帮你把考卷拿来了,我知道你很认真,你会旷课一定是真的不舒服,你把脸擦一擦,我载你去医院,你别哭……”
虽然口头上一直安慰,但是却一点都不想靠近他。
他不肯抬头也不回应,董同曜更是投降了。
“我刚刚对你说话太大声了,是我太冲动了,我知道你一定心里有很多心事,最近你常常心不在焉的,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没关系的,你要上课又要来帮我处理事务一定比其他同学劳累,疲倦的时候最容易生病了,你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教授带你去看医生,你可以放几天假,如果受不了,以后可以减少时间来,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好处理的……”
都忘了当初自己说服他来当助教时找出的一大堆需要人手帮忙的借口了,董同曜满嘴“就算你要休息也没关系”的说辞。
虽然觉得被反咬一口很生气,可是面对哭泣的孩子还是于心不忍。
董同曜甚至去抽来了面纸。
“别哭了,你这样一直哭对身体不好,如果你不想要让我载,我帮你叫计程车……”
“……我知道你比较喜欢韩骐……”
低着头的少年终于冒出话来,然而他的发言却让董同曜一愣。
为什么是韩骐?
董同曜的确没有办法不去在意韩骐,那张俊秀的脸连夜里都会出现在自己梦里,可是用“喜欢”来形容实在太奇怪了……
自己或许是将内心深处的遗憾投射在韩骐身上,希望能以对韩骐好来弥补自己过去的失格……即使明知是毫无意义的补偿,可是却是董同曜目前所需要的自我安慰……但是,范可钦是拿谁来跟韩骐比较?
“你……你是不是跟韩骐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
这是董同曜唯一想得出来的理由。
“韩骐本来就跟你不一样,那孩子本来就……你不要难过,以后一定会有喜欢你的女孩子出现的,一两次失恋没关系,总是会有适合你的对象……”
“……我就知道你比较喜欢韩骐……”
他再次开口还是同样的话语。
伴随着虚弱的低语,瞬间一滴水珠落在桌面透明的玻璃上。
太突兀的景象让董同曜除了凝视着那隐微而湿润的痕迹外,不知该作何反应。
无法不受到震撼,董同曜已经很久没遇到这种场面了……事实上董同曜记忆所及都找不出相似的场景。
连对自己的哭泣印象都只有在生死大事上隐忍不住才失去自律的那一两次而已,董同曜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亲眼目睹学生掉下眼泪来的一天……
董同曜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地步,一向很懂得自制的孩子为什么要哭泣呢?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那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颈子,修剪得短短的发尾温顺地贴服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他那小小的头颅不肯抬起来,瘦小的肩膀细细地发出颤抖……落在桌面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没有止息、愈来愈凌乱……
在那片蒙蒙的玻璃上透明的泪水滴落在上面是多么不起眼……
可是董同曜却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董同曜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面对哭泣的小孩子董同曜也只想得出这个办法而已。
忽然董同曜那轻抚着的手被抓住,拉了过去。
抓着董同曜手背的那只小手,指尖冰冷无比。
夏天已经快过完了,他的手指依旧毫无温度可言……董同曜不禁想着很快的冬天就又要到了啊……
捉住董同曜的手,范可钦缩着肩膀弯曲着背脊。他明明应该是要掩面哭泣,然而却双手捧起了董同曜的手,董同曜的手被压贴在他低垂的脸上,接触到的触感是那么柔软又令人不忍……
手掌上是湿润的脸颊,手背上是小小的手指,真的就如同小猫的爪子般……
“我喜欢你……”
垂着头的少年突然飘出虚弱的低语。
董同曜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湿润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轻颤。
不是听不懂他所说的简单话语,然而……却无法将那几个字化做有意义的东内。
范可钦没有再开口,只是不停地颤抖着哭泣。
明明没有看到他流眼泪的脸,但是董同曜的脑海中却具体浮现着他埋首自己手掌中的会是多么凄惨的脸。
董同曜没有收回手。
等到范可钦终于放开手时,董同曜的手心已经满载泪水。
如果捡回来的小猫不跟其他猫咪玩耍,嘤嘤叫着赖在脚边不走……那怎么办?
又为什么在那么多只小猫里……自己偏偏会想要捡回这一只疼爱?
等到范可钦终于放开自己的手的时候,董同曜默默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来。
他心中只浮现自己果然是不适合养小猫吧的念头。
他走进来的时候董同曜没有抬头去看他。
究竟是尴尬、厌恶、紧张、心虚、还是排斥感……董同曜无法理清。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面对男学生的告白还无动于衷。
事后范可钦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董同曜不禁抱着侥幸的心情想着,或许他说那句话的意思并非自己想像中那么糟糕。喜欢的种类有很多种,并不见得一定是“那种喜欢”……
然而董同曜毕竟已经不是能自欺欺人的年纪了。
都已经是快退休的年纪了竟然还会遇到师生恋这种事,而且对方还是男孩子,面对这种意外事件,事实上几天过去了的现在,董同曜还是只有满满的疑惑而已。
董同曜很想因为这种原因而厌恶范可钦,可是相较起来,董同曜本来就讨厌他,根本无法达到什么“更讨厌”的地步……自己竟然会如此重视一个讨厌的人让董同曜更是大受冲击。
可是,究竟该有什么反应才对,董同曜心里也没有底……总之就是无法正视那个孩子的存在。可是,也无法忽视他。
因为过于意识到对方反而无法正视,这种心情对活了大半辈子的董同曜而言还是头一遭。真是不想要有这种简直是偷偷摸摸的紧绷心情。
“教授,你的茶。”
好像嘲弄董同曜沉重不安的心一样,跟往常一样进了研究室,放下背包后,范可钦就熟稔地泡了茶端到董同曜面前。
他那异常沉稳而内敛的姿态让董同曜既茫然又忍不住有点恼。
明明几天前才哭着说喜欢自己,为什么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呢?他该不会是说好玩而已的吧?
董同曜跟他说声:“谢谢。”除此之外别无它话可说。
放下茶杯的范可钦却站在桌前没有离去的意思,董同曜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注视着董同曜的视线一下子就垂下了,似乎是看着脚边的某一处。
“……没有。”
低声回答着的他转身回到电脑桌前。
董同曜心想是自己听错了吧,他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董同曜就是觉得他那本来就瘦小的身影似乎更加渺小了,那种说不出是忧愁还是失落的气氛让董同曜无法理解。
如果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告白,那么他为什么还那么冷静?
虽然想问他,可是既然他不再提起,是不是自己也当作没有发生就好?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恶作剧而已。
已经年近半百的他有什么条件让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孩心仪?愈是想下去,董同曜就愈肯定那种事情只是青少年情绪不稳,一时鬼迷心窍的缘故而已。
如果不去理会,想必范可钦很快地就会忘记这件事,然后恢复正常吧?
然而即使想要这么设想而轻松地解决掉这件麻烦事,董同曜却无法忽视范可钦那瘦弱的身影。
真希望看到他灿烂的笑容,那么可爱的脸应该要常常笑才对,董同曜看过他和同学间谈笑风生的景象,明明是那么适合笑容的脸,可是为什么董同曜每次看到的都是强颜欢笑?
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他为什么不对自己笑?
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冷淡?
现在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什么,董同曜根本无从猜测起,如果是鸿恩,难道也会这么令人烦恼吗?
姑且不论那奇怪的表白,董同曜就是无法理解少年的心思,董同曜年轻的时候除了读书以外根本不会胡思乱想那些奇怪的事情……想起自己那个在年轻时候就夭折的孩子,董同曜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从胸口口袋里掏出怀表来了。
永远十六岁的少年脸上是永远温柔的微笑。
……如果是鸿恩,绝对不会让自己那么烦恼吧?
为什么自己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少年担心忧虑?
相对于董同曜的心神不宁,那个让人苦恼的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董同曜想起这几天夜里无法安眠的自己就懊恼。
为什么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要为小孩子的轻佻言行而辗转难眠?范可钦说过好几次喜欢的是女孩子,所以他是在戏弄自己没错吧?
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董同曜就难以忍受。
用力关上表盖的时候表盖和表身撞击发出了铿锵的金属声,一瞬间那圆圆扁扁的小金属匣子掉出董同曜的手。
怀表摔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重响亮的声音,撞击的瞬间表盖弹开,然后就毫无声息地静静躺在地板上。
董同曜一愕,随即为自己的粗鲁而后悔,感觉像是跌伤了送表的长辈,也伤害了照片中的那孩子。
他还来不及起身去捡,少年已经殷勤地走过来了。
他的姿态就好像帮董同曜捡东西也是助教工作的项目之一。他的动作迅速,姿态却一贯地轻缓而小心。
他捡起怀表,想要关上,一看到打开的表盖上的东西他忽然呆住了。
“这张照片……”
董同曜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说不出来是错愕还是茫然,更像是要哭出来般。
“那是我儿子,已经去世八年了……韩骐长得很像他吧?”
“教授的……儿子……?”
瞪大了眼睛的少年凝视着照片,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慢慢地说:“……原来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盖上表盖。
“幸好没有摔坏。”
他又露出那种面具似的乖巧微笑,明明是泫然欲泣的表情。董同曜胸中顿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模糊波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尖儿上发出有如蝴蝶震翅般的轻颤,范可钦伸出了手将怀表递到董同曜面前,那小小的白皙手心间,躺着小小的金色怀表,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情感波动中,董同曜没有伸手去拿。
不见董同曜有任何举动,范可钦垂下了眼睛。
他没有看董同曜,只是轻轻地将怀表放在桌面上,然后走回座位。
凝视着他埋首于工作的侧脸,蓦然涌上董同曜心中的是仿佛潮水一般温热的情潮。
自己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普通的助教看待吗?难道也把他当成儿子的代替品对待吗?
已经习惯有他陪伴,看不见时总是无法安心,也许只是单纯的惯性,但却觉得还有更多不一样的细小差异,那就像是被水渍滴湿而渐渐模糊的界线,融融的晕散开来再也没办法分辨清楚……
董同曜不由地想起他说喜欢自己的那个时候,想着那自己没有看见的凄惨表情,想着他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着想着想到无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