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她归来的那一日,他是否已垂垂老矣,老到她从他面前走过就辨不出他来;他也不敢想,她归来的那一日,若她的身体已老去,她该寄居在哪里;而他最害怕的是,若她归来的那一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已离去,她孤孤单单地待在这世上,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去想那些根本不会有答案的事,想多了不过是自寻烦恼。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等待,等待着她的归来,同时尽量地让自己活得更久,久到可以陪伴她哪怕只是一段时日。
因为,这是他亏欠她的。
在他们共同度过的这些岁月里,一直是她不断地付出,他被动地接受。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觉得他们之间有欠公平,所以夺去了她的魂魄,让他在余下的生命中等待着她的归来。
“对红蔌,我只能选择等待,你呢?对你兄长,你会做何选择?”除了等待,她该还有别的选择。
幼微以沉默相对,在等待之外她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可是每一条的结果都全然不同,而且……皆处处藏着杀机。
“你觉得我该选择什么?步忍还是王上?”她挑眉望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用心为官吗?你以为是为了王上的大好江山,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是为了黎民百姓的安乐?”她告诉他,“不是!都不是!我是为了我哥。”
十年前,哥为了她瘫痪在床;这十年,她完全是为了哥在活。
“十年了,我为了哥而努力入朝为官,为了哥放下姑娘家的羞赧撑着整个家,为了哥我完全忘记自己从前的模样。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十年前遭神兽攻击事件,这十年我本该接受大家闺秀的训育,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或者现在我已经嫁人为妻,成为某人的夫人,某家的媳妇。”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那本该拿着绣花针,如今却学会握剑的手,“可现在呢?哥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宅院,我又能做什么?时光不会倒流,我的人生退不回去了。我做不了从前的我,也无法继续现在的自己。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们兄妹情深至此,海日楞好生羡慕。没有兄弟姐妹,连半个家人都没有的他从小跟着师父学习法术,若说兄妹,红蔌怕是算得上他的妹妹了。
以他和红蔌的感情来判断这对兄妹,他可以告诉她的是:“相信你哥,在你舍不下他的同时,他一定也舍不得你。只是有些事他必须要去做,等做完了定会回来找你。”
是吗?会吗?哥哥还会再回来吗?
她不确定地望着他,等到的是海日楞沉沉地点头,“为了能再见你兄长,先想好怎么跟王上交代发生的这一切吧!”
幼微跪在大殿之下,俯首盯着地面不敢多言。
御临王靠坐在皇座上不断地甩动着双腿,死一般的寂静在空中蔓延。殿下无一人敢出言相劝,这是何等大事——在王上与飞马山处于敌对状态的今天,臣子的家人居然背叛王朝投靠敌方。
这等于当众打了御临王两记耳光,让王上颜面何存?
“本王该恭喜你,幼微。”
王上忽然出语吓了众人一跳,这叫什么话?
御临王含笑说道:“长骁瘫于床榻之上十载,今儿忽然双腿能立能行,本王不该恭喜你吗?”
“臣有愧。”幼微额头紧贴着地面,冰冷的石头让她清醒以对。
“与你无关,那必是你兄长无奈之下的举动。”御临王摆出一副体贴的面孔,“现下本王只想问,你欲何为?是随兄长一起投靠飞马山,或是辞去臣子之职赋闲在家,还是……”
幼微对着地上的石头一字一句说道:“臣必当尽心竭力为王上,为王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抬头看着本王。”
御临王忽然走到她的面前,冷声下着命令——他最讨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看着他,没有眼神的相对,欺骗总是来得格外容易一些。
十年间,他跟先生之间便不曾对视过,他们错过了看到对方真实心意的机会。今日,相同的错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告诉本王,你说的是真的,你会效忠御临王朝,效忠本王……至死方休。”
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从御临王的足移至他的脸,仰视着他的眼睛,她郑重承诺,“我会效忠御临王朝,效忠王上——至死方休。”
换上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御临王亲自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她,“本王相信你会做到的。”轻拍着她的手背,他给她全然的信任——以他所能给的分量。
幼微虽然站了起来,可大殿之上紧张的气氛并未缓和。在场的臣子都知道,飞马山的法师一族明摆着与王朝为敌。以他们目前所得的民心和未可知的法力,一旦挑起战乱,将给王朝带来前所未有的打击。
“本王想知道各位的意见。”
下有臣子对曰:“臣以为法师一族王上无须放在眼里,他们无兵无财,就算掀起战乱,也难成大势。”
御临王可不是无端自大的人,他需要搞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三思方才后行,“海日楞,你原是法师一族的族长,你怎么看你的那些族人?”
海日楞眼不抬地答道:“法师一族世居飞马山,自给自足,若说财力的确不具备与王朝相抗衡的力量。可一名法师可抵百千将勇,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马上有将军不同意了,“海大人,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也不想想那些法师哪一个上过马打过仗,论起兵法战术更是一窍不通,怎么能跟我们这些长年征战沙场的人相比?”
海日楞一言不发地闭上双眼轻念咒语,下一刻将军顿时捂着双眼在地上打滚,口中不停地哀叫:“痛!痛!好痛——”
睁开双眼,海日楞不知又念了些什么,疼痛从将军的身上散去,他慢慢地睁开双眼,眼已红,冷汗更是布满他的额头。
“我只是念了一句咒语,便成了这样。若法师一族的长老联合下咒,大军会落得怎样的境地,将军请三思。”
海日楞冷淡淡的一句话让那些自大的将军冷汗直飙,法师一族的厉害他们还只是初初见到。
只是那些自认资格老且有恩于王朝的将军嘴上仍不肯认输,“不要以为会念几句咒语就了不起了,到时候战刀起、马蹄飞,哪还会给你念咒语的工夫?你就站着等死吧!”
海日楞冷言相讥:“怕是你三军未前就早已中了法师一族的咒,半点动弹不得了。”
“你……”
“住口!”
御临王一语喝住了臣子的争执,他深知争执不具备任何意义。法师一族的厉害他已窥得冰山一角,如他所愿,几位大将的骄傲自大被震慑住几分,却也不能因此而动摇了整个军心。
一支国家的军队最最输不起的正是军心。
至于海日楞所说的,他自有应对之策,“海日楞,从今天起,本王将几位将军交给你,由你教导他们如何防范法师一族的咒语。”
海日楞略顿了顿,俯首道:“王上交给臣之事,本属臣分内,然臣有一不情之请。”
御临王的掌心向下按了按,制止了他的请求。回过身他吩咐一旁的侍官:“海大人随时可以进后宫,他想见谁,你们一概不得阻拦。”
呆愣了片刻,海日楞忽然跪下来,整个匍匐在地上,“臣谢恩。”
不知从何时起,幼微下了朝不再回自己的府邸,而是整日地泡在海日楞的自开草堂,一如这日。
她大咧咧地靠在人家的榻边,啃着人家的点心,喝着人家的茶,这还满脸满心的不满意呢!“又是这几道点心?你就不会换个花样?”
“我说幼微大人,都城里的茶楼有几道点心,你是知道的,我上哪儿给你变出新花样来?”有的吃就不错了,她还嫌?
“这么大一间自开草堂,连个做点心的厨子都没有,你也太节俭了。”他的俸禄,在一帮臣子中算拔尖的了。
海日楞为自己辩解道:“以前点心一直是由红蔌亲手做的,她做的点心哪是一般的厨子能做出来的?”提到红蔌,他又是一阵的沉默。
推推他,她想打破这份沉闷,“王上已经松口了,你随时都可以进宫见她,你怎么不去?”
“进了宫又能如何呢?”
他歪着身子坐在她旁边,捻了一颗包子丢进嘴里,比起红蔌做的包子,那味儿差得不是一点点。
“对她,我该说些什么,我又能对那个已变成王上曾祖母的女人说些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见也是白见,徒增尴尬,还不如不见。”
幼微抹着茶盏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告诉他:“可我听说她的情况很不好。”
海日楞一怔,静待下文。
“自那日她欲亲手杀掉步忍,不想反杀了流火小姐之后,她的神志就变得不太清楚。有时不吃不喝静默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大吵大闹像疯了一般。”怕是巨大刺激之下的后遗症。
“宫里自然有人照顾她。”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幼微可不这么看,“她在宫中身份尴尬,王上顶多派几个宫女侍官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精神方面谁会给她宽慰?那么年轻的女人自称是王上的曾祖母,不知情的人怕是躲她都来不及,还会对她多加照料?”而且,依幼微看来她的性子也让人难以亲近。
他深知她说得有理,可要他如何面对那个名叫舞雩的女人呢?
见他陷入沉思,幼微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想通看透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留给他时间,让心事慢慢沉淀。
可有些事却是当务之急,来不得半点马虎。
“你真的打算教会几个将军如何防范法师们的咒语?”
见他闷不吭声,幼微愕然发现被她说中了,“海日楞,你已经抛弃了飞马山,难道你还要全然背叛你的族人吗?”
“不是我抛弃了他们,是红蔌被彻底地抛弃了。如果我不找回她,这世上还有谁记得她?我必须这么做,别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吗?”
“总会有其他的办法,然你若真的教会那些将军,让他们去屠杀你的族人,日后怕是你恨死自己也无用。”
流火小姐的死,幼微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她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她间接杀死了流火小姐,上天才带走了哥哥。
这是上苍给她的一种惩罚,她当真这样以为。
她正想着想着,他赫然笑开了,幼微不解地望着他,“你笑什么?”
“以前你处处看我不顺眼,盯着我就像盯着一个随时会背叛王朝的反骨,现在我们居然可以坐下来喝茶、聊天,你还会为我的安危担心着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事事在变,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只是希望事事能向好的方向变化……”
他放眼望向远方,心中暗自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