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祁一愣,自显示器前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这么直视着他,闪闪亮亮地直把人看得心头打颤。
“你是……颜路吧?”
“对啊。”颜路笑了,纯洁得像是圣母玛利亚坐下的小天使,两只白白的翅膀在背后啪嗒啪嗒。
“你,你,你找我有事?”叶祁莫名一寒,说话都结巴起来,因为他好像看见了韩砚小时候的翻版,那双白花花的翅膀于是就演变成黑色的蝙蝠翼,头上的光环消失了,变成两只小恶魔的尖角。
“叶祁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家阿宁去哪儿了?”
冷汗“噗”地直往背上冒,看这期待万分的眼神,不答又很有罪恶感:“颜小舟不让我告诉你她跟他去天台了。”
“不能说啊,那真可惜……”识相地跟着装傻,颜路从桌上跳下来,“对了,叶祁哥哥,你是阿宁的朋友吗?”
叶祁硬生生地摇了摇头,“我是她学长。”连忙撇清关系,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招来一只狐狸。
“叶祁哥哥你真是个大好人呐!”灿烂地笑了笑,颜路转身碰碰跳跳地跑了出去,留下好人一个人呆若木鸡地怔在原处,这台词,怎么这么的耳熟——
叶祁是好人呐——叶祁怎么会忘记,曾几何时,韩砚这么对他说,然后骗走了他的第一部掌上游戏机,拐走了他第一个女朋友,做了他十几年的免费劳工……像是一个魔咒,玷污了他大好青春啊啊啊啊……
说到天台,这的确是个值得研究的地方,天高地窄,风景辽阔,适合吃东西,谈恋爱,发呆,自杀,外加——搞阴谋!
离地面五十多米的越宁打了个寒战,“不要跑这么高的地方来,连个电梯都没有,爬死我了。”
“韩砚恐高,在这里说话比较安全。”颜小舟笑着说,好似他是在讨论什么光荣的革命大业,“再说了,这个路程颜路要来也得费上一点时间。”
“你想怎么样?”越宁跳上了围栏。
“站那么高你想自杀啊?”
“你舍不得啊?”她笑笑,风把头发吹起来,那颗红痔就在颜小舟瞳孔里晃啊晃啊,让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夜月。又是一个冲动——所以说这人不能冲动,一冲动就容易犯错——走过去把她猛拉下来,一个不稳,两个人双双跌到地上,颜小舟成了免费垫子,被她压着,喉咙里压出滚滚笑意,像是打翻了的蜜罐,浓稠地溅开,引来一堆子蜜蜂,扎得人疼却满足。
越宁抬起头,就看到颜小舟的眼睛,不是想象中的深邃不知根底,当然也不可能是颜路式的比卡比卡,他的瞳孔很黑,是那种很固执很纯正的黑色,不像她自己,眼睛淡得像外国人的。以前听人说,眼睛黑的人会让人感觉很桀骜,像是高原上奔腾的骏马,难以控制,可他的目光却很纯,纯情得又带一点诱惑,干干净净地生在那双俊秀的贵族脸上,好比一张未完成的国画,轻轻地一提,画龙点睛。
你爱上我了?
越宁觉得这双眼睛是这么问的,这一刻颜小舟的窗口就这么坦诚在她面前,有点腼腆,又带着邀请,期待着人来回应,来注视。
是,还是不是,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可越宁觉得她现在没法考虑,颜小舟也没有允许她考虑,仰头亲亲她的睫毛,蛊惑地一笑,“宁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轻啊,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把你养胖一点。”
同是喊一个人,怎么喊,取什么字,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这是颜小舟第一次没有叫她的全名,轻轻地一声,淡淡的,像一缕风吹过发梢,好生生一个人就这么给吹化了。越宁承认她是动心了,陷下去了,也许是在一刻,也许是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她站了起来,望着十步以外正关闭着门,那是上天台来惟一的一道门,她知道有一个人现在正站在那后面。不要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和颜路之间的感应就像和颜小舟之间的默契,上天赐给他们那天起就没得解释。
所以越宁犹豫了。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只有对颜路,越宁确实洒脱不起来,她不傻,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颜路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有些东西真要摊开来说,就像是冰棒粘在肉上,只是薄薄了一层,扯开来却能见血。越宁是绝对不愿看到他受伤,即使只是一个孤寂的眼神,看一眼心里也比他痛上十倍。这世上其实真的有人肯掏出自己的光去温暖别人,她之于颜路,就是这样。
但,也只是这样。
“我去。”颜小舟看着她开口,话里有些深沉。
越宁不回答,他转身走,她拉住他,犹豫了半刻,又放下了。
颜小舟感受着那冰冷颤抖的触感,往外走去,越宁抬起头,望着昏沉沉的天际,心像被什么抽干了,一片空白。
当晚,颜路回到了A市,见都没见越宁一眼。
很多时候,爱比恨更容易伤人,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颜小舟低头抚着越宁的脸,她眨了眨眼睛,一滴泪飞快地滑下,太快了,接都接不住。
颜小舟被那滴泪烫疼了,从小到大没看过越宁哭,第一次落泪,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也会为而我哭吗?
他叹了口气,把她按进自己怀里,“你没有失去颜路。”
“我知道。”
“那为什么哭?”
“因为他不会哭。”她代他哭。颜路很任性,因为有她越宁纵容;颜路爱撒娇,因为有她越宁来疼,可颜路绝不会哭,因为他很有骨气,也很坚韧。她当然知道那小恶魔不会就此垮掉,可伤了就是伤了,她心疼那是事实。
有人养的小妖怪那是家妖(非人妖也),没有人养的妖怪那是祸害,清除四害人人有责,她越宁把这责任卸下来,其实也是想小狐狸多出去磨炼磨炼狐狸爪子,光是围着她转以后再怎么发展充其量也就一祸害,成不了大器,心志不成熟,再奸诈又有何用?
颜小舟缓缓地摸着她的背,果真是手感极好,一摸再摸,像是疼家宠似的爱不释手。
一句脏话硬生生地从越宁嘴里给轧出来,拳头还未到,电话响了——
“阿宁啊……”
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越宁一怔,然后笑了,“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不能像你想的那样爱你。
小狐狸可怜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防了这么久,却漏了离得最近最危险的那个,真不甘心呐……”
“谁让你道行沛了。”
“我没认输。”
“我知道。”
说着,两个人隔着地图的对角线笑了,这一次,不再是守护和被守护,也不再是得到与付出,那两年的差距,那奇奇怪怪的辈分,微妙地被一个转折给填平了,现在他们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只是一个男孩喜欢女孩,如此简单。
“其实我早知道你会喜欢上堂哥。”颜路突然说,越宁愣住了,“阿宁就是太聪明了,越难理解的人才越感兴趣,其实一开始你就是故意被他抓到的吧?”小狐狸成长了,不再只是会耍小计量也懂得看人心了。真的是算漏了吗?还是希望她更开心一些。要问这世上谁最了解越宁?答曰,颜路。
越宁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略微颤抖的呼吸,想象他一边微笑一边气得直冒冷汗。可颜路不会对她生气,这辈子注定了永远都不会。
泄了口气,他说:“我堂哥在吧,叫他接电话。”
越宁顿了一下,伸手递过去。
“颜、小、舟——你死定了!”
一句阴森森的台词,像是深夜里灌进骨子里的一股猎风,忽地戛然而止,颜小舟哭笑不得听着耳边的忙音,想起小时候这家伙第一次说话,念的是越宁的名字,第一次走路,朝的是越宁的方向,第一次爱人,看的是越宁的脸庞,他又想起中午推开天台的门,颜路就站在楼梯口,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没有温度,他只说了一句话:别欺负她。
为什么这样说呢,难道他预感到他会伤到她吗?颜小舟低下头,抱着越宁的脖子,“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越宁抬起头,迷惘地看着他的脸,这个人,的确是她不了解的人,可是有一点,是她能够明白的,“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颜小舟怔了一下,从未想过她居然会把喜欢这两个字挂在口里,对着他说,“为什么?”
“你永远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会努力地去争取,虽然那个过程,卑鄙了点。”
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越宁的生命自三岁横生了一个颜路起,除了护着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还想做什么,她聪明,可是那股聪明无法挥霍,就好比不小心拿到绝世宝典的文盲,一本秘笈放在眼前却不知如何使用。她羡慕颜小舟,总能找到要追逐的东西。不像自己,永远迷惘,永远恐惧,那种恐惧无法宣泄,藏在心里,是好是坏,只能独自分享。
“你不怕我吗?”颜小舟迷惘地问,连他自己都怕自己,她为什么不怕呢?
越宁讥笑,“就你,一只发育不完全的蝎子,怕你做甚?”
欣赏跟鄙视各半,要让越宁完全佩服一个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发育不完全也够咬死你了。”颜小舟笑,释然地笑,幸福地笑,终于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归了颜路,至少他得到了最美妙的那一个。
“你不知道蝎子毒死人后自己也得跟着毙命吗?”越宁给他补充生物常识。
“到时候我们一起死——”拖着长音,捏着她细细的头发,颜小舟笑得像只得心满意足的阴狐狸。
关系确定下了,烦恼也跟着来了。首先是留学名额上,越宁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颜小舟韩砚跟她说的事。开足马力要到达的终点,却发现有人因为走运多冲出了好几步,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很伤自尊,也很伤感情。
学院祭让大家认识到颜小舟的实力,大家都挺喜欢这个诚恳聪明的少年,他在主席团的位子也应此稳定下定,考核期以内,他都不再有任何动作,越宁有点好奇,他把她拉到同一战线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只是不想和你成为敌人。”颜小舟说,对这个答案,越宁还算满意。
转眼秋深了,越宁开始变得懒洋洋的,她最讨厌这种干巴巴的天气,做起事来有气无力的,这种游魂状态最后就连叶祁都看不过去了。
“越宁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让颜小舟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就是有点累,想睡觉……”说着眼睛都开始犯困了,长长的睫毛煽个不停。
“那就睡会儿吧,资料我帮你打。”叶祁说。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彻底挂了,静静的还真像个精致的SD娃娃,风吹过,红痔安静地不再跳耀,心里的小兽也安睡了,整个人显得无害又惹人疼。
颜小舟推开会议室的门看到就是这种情景,一个勤恳工作的好人,一只温驯沉眠的精灵,他轻轻一笑,见叶祁抬起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个老实的学长,对谁都是那么友好爱关心人。
颜小舟见天色晚了,走过去把越宁背到背上,很轻,就像上次她压在身上时那样,也难怪颜路以前每次都背得那么轻松,跑得飞快像长了翅膀一样。颜小舟知道越宁嗜睡的习惯,他现在也觉得身上多了个天使,翅膀轻轻地带着他飘飘欲仙。
越宁微微睁了睁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本能地搂得紧了些。
“肚子饿不饿?”
说话都没力气了,只轻轻蹭了蹭头,惹得他一阵窃笑,“我送你回寝室。”
“嗯……”颜小舟觉得这时的越宁特别可爱,迷迷糊糊的,感觉很好欺负,心生一念,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越宁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颜小舟。那是她刚搬家到颜家隔壁那会儿,三个人都还是小小的,脑袋瓜子不够开阔,翻不起大浪只能殃及一下邻里。还记得每次颜路拉着她出去恶作剧的时候,颜小舟都在后面义正言词像人民警察一样紧紧盯着,回来后便拿党的十大代表辛勤教育。他小时候挺正直的,对什么人也热心,是典型的好兄长好同志,可不知怎的,青春期间歇性抽疯,就转型成这么个阴不阴阳不阳的恐怖个性。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在耳边绽开。越宁睁开眼睛,迎面就看见一簇正在下落的烟花。城市就在脚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山!”越宁兴奋地叹道,上了发条似的,身子从颜小舟肩上立起来。
“据说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怎么样,好玩吧?”颜小舟的声音荡在风里,有几分难得的宠溺。
“你怎么把我拐这里来的?”
“睡那么熟,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饶了那些买主吧,你跟他们有仇吗?”把她卖出去,还不知道是谁更吃亏一些。
颜小舟笑笑,拉了拉她的头发,越宁扯回来,他又不甘寂寞地凑上去。
越宁不满,瞪了他一眼,“你干吗?”
“嘿——很好玩。”
“不要对我笑得那么恐怖……”越宁一脸黑线。
烟花放完了,灯塔的光线更加耀眼,穿过夜空,远方的船找到了方向。
喜欢这么高的地方,可以看得很远,世界那么大,想要多看一些地方。
颜小舟注视着越宁,说:“以后我们去环球旅行吧。”
“好啊,颜路也说过要去。”她本能接道。
“没有颜路,我是说我们两个人,就我,和你。”
越宁一怔,回过头来,“你是认真的?”
“难道你不是?”颜小舟皱了皱眉头,“别告诉我你喜欢我是心血来潮。”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要提颜路?”
越宁顿了一下,看着他,“你在生什么气?什么事这么急躁?”他今天,有点反常。
颜小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越宁沉默了一会儿,顺着草坪靠下去了,“你不相信我……”淡淡地说,一语中的。
再强的人,对着自己喜欢的人都会失去自信,感情来得毫无防备,让人不禁开始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能够配得上对方的自己。即使强悍如颜小舟有时候也难免陷入这种患得患失的矛盾中。于是越宁就很稀奇很荣幸地看到了一只自卑的蝎子。
笑了笑,趁蝎子沉思之际亲了亲他的脸颊,又立刻躺回原处,一切快得像没有发生,但颜小舟嘴边的笑却一点一点绚烂地泛开了,“我可不是颜路,不经哄的。”
心里甜得发腻,嘴上还要占着便宜。越宁斜了他一眼,“笑话,我干吗哄你?”
“那我哄你……”嘴一勾,向下探去。
越宁偏过头,只让他亲到脸颊,“发情的蝎子。”
“可你喜欢。”反复地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想确认,想信赖,怕一个不小心就遭到反驳,连最后一点自信也消散。是一只自私的蝎子,怕失去,就想方设法地试探。躺下来并肩凝望天空,原本遥不可及的星辰仿佛就在眼前,伸伸手,苍庐尽在掌中。
“我要辞职。”受不了折磨,越宁跟韩砚说。
“不行……”老狐狸模糊不清地温柔拒绝,嘴里还塞着半根海鲜油条。
“靠。”
“小姑娘火气别那么大,这里的早点很抢手,再晚来就吃不到了。”
再早也不用清晨四点跑来叫魂吧,再说了,除了KFC,她对任何美食都不敢兴趣。愤愤地咽了口西瓜粥,“有什么阴谋赶快说,我要回去补眠。”
“敢回去我现在就把你催眠。”大心理学家不闲不淡道,“然后打包回去供着。”
越宁一怔,“你真的有试过催眠什么人吗?”
“我每天都在尝试。”
“尝试催眠你自己吧。”她挑了挑眉。
“聪明。”狐狸笑眯眯地说,“让你学物理真是浪费人才了,不如转到心理系?”
“不必,免得抢了你老人家首席心理专家的头衔。”
韩砚优雅地擦了擦嘴巴,坐正身子,“想不想看看我怎么表演?”
“不想。”
娃娃脸悲哀地皱成一团,“唉,越来越发现你可爱了,怎么就跟那样的人凑在一起了呢?颜小舟根本就配不上你。”
“要计量配不配上的感情,那根本就不是感情而只是需要吧。”
韩砚一笑,站起身,“好了,热身结束,陪我做坏事去。”尾巴一翘,横扫千军,所以说妖怪要修到一个境界,根本就不必伪装画皮了,光那气势就能杀死个把人,何必扮猪吃老虎呢?就这一点上,狐狸和蝎子就好比早期的东邪和西毒一样区别明显。
委员会这次的任务,是计划搞一次商学结合,至少要拉三个可以供各年极学生实习的场所,一边得人才,一边得经验。已经确定的是学院祭中曾赞助过S大的两家公司,剩一个最麻烦的,韩砚决定自己搞定。
为什么要带上越宁呢?她是聪明,可不懂交际,遇到奸商不良一个不顺眼立马走人,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这说的不只是尊重,也是爱护,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就在于不管几个话套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理出一套哲学,越宁的哲学是,别人可以不爱她,但她一定要爱护自己,这是她在老爸老妈各奔东西后独自领悟的东西。可现在她只能没辙地坐在华丽的宝马后座,安安静静地当个花瓶。心理暗示的第一条首要原则是什么,让人对你没有戒心,狐狸邪气太重,放一披着羊皮的狼在旁边,就被伪羊给镇住了。
有一种狼是银白色的,小小的,只在雪地中行走,从外看你只当她是只兔子,绝对无害,靠近了,瞧着那毛色纯正,光辉耀眼,忍不住很想去摸摸,又怕她一个不留神咬你一口,血肉横飞。
现在出场的这位——容我拿几个千瓦灯泡外加音响设备先——灯光OK,凑乐响起,噔灯灯等——我们伟大的女中豪杰,第三个委员会长高颖同志登场了。这位长发披肩,英姿飒爽的大姐此时正压在某只快要爆毙的狐狸身上,凝视着沉寂在睡梦中的小白狼。
“好可爱哦——”
恶——韩砚干呕,“大姐,麻烦你先从我身上撤下来好不好?”
高颖扫了他一眼,老虎眼睛森森地一闪,“我说呢,什么东西搁得我腿都疼了,敢情是你小子。”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