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生的岂只是华发
岁月已洒下天罗地网
无法逃脱的
是你的痛苦和
我的忧伤
——[台]席慕蓉《囚》
一直静静伫立在赫连岳身后,缄默不语的申屠兰忽然踏前一步,语音因激动而颤抖:“纹丽,你真的看清了?”
“看清了。”阎纹丽以一张冰冷苍白的脸面对她,眸子里面是掩饰不住的仇恨火焰,“我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吩咐卫兵追下去了。”
赫连岳没有余暇去注意她脸上异样的表情,他听到消息,心下激动,一下就跨上一步,吩咐道:“封锁揄泥城,势必要‘请’到瑶里千珠!”
申屠兰听见这话,秀眉微蹙,试探着说:“她好歹也是你的未婚妻子,这么做,不太好吧?何况,她也是当今匈奴王的侄女……万一引起与匈奴的冲突,那……”
赫连岳回过头来,俊朗的脸庞冰冷而残酷:“无论是谁,只要那是杀害复的凶手,我决不会放过他!”
“即使和匈奴冲突?”阎纹丽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
“对!即使和匈奴冲突,和大汉王朝为敌……”赫连岳冰冷而镇静地重复,“不惜一切代价,我都要那凶手为复偿命!”
中屠兰怔怔地看着他,想劝却无从下口,反为他冷酷的表情震慑,不由机伶伶打个冷颤。
阎纹丽却因他斩钉截铁的话微笑了起来,然而,即使在笑,她冰冷的眼眸中那份刻骨的怨毒并没有减轻。她转首望着申屠兰,以一种刻骨怨毒的眼神……
申屠兰微微畏缩了一下,避开她灼人的视线,向赫连岳望去,柔声说:“即使纹丽看见的真是千珠郡主,但也并不一定就证明她是凶手……城里另有可疑的人……”
赫连岳冷冷地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大汉王朝的使者参加父王的丧礼后一直滞留在此。他们,也有嫌疑!”
这话语震惊了申屠兰,她的颜容一下子苍白如纸。“岳王兄,”她的语音也仿佛因惊异而颤抖,“难道你不惜和匈奴、大汉王朝同时为敌?”
阎纹丽一直沉默着,见到申屠兰惊惶的表情,她冷冷地讥诮地笑了,别过脸去。
赫连岳镇静地点了点头:“我不会与他们同时为敌。我只是说调查而已。——但,不论是哪一方,只要被我查到了杀害复的证据,我一定不会放过它。即使要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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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天的沙雾中,瑶里千珠意兴阑珊地走在荒漠上。初升的如旭日在毫无遮掩的大地上洒下美丽绝伦的丽辉霞彩,将她独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甚至长到无限的地步……
她行走在漠野上,心却茫然无措。见到赫连岳的泪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或许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她是绝不能照父母期望的那样去做了!如果他真的知道他亲爱的弟弟是死于她的一句话下,别说感恩戴德了,他一定会怒发冲冠,要把她碎尸万段吧?
……她决不要那样!
她爱他啊!——她也渴望他的爱,而决不希望他的恨!
她知道母亲并没有直接派人去杀赫连复,而是采取了借刀杀人之计,借大汉王朝的刀,去杀了赫连复。因此,只要她咬牙不认,没有人会知道赫连复的真正死因吧?
是的,只要她咬牙不认……
她忽然淡淡地笑了。
如果赫连岳发现了直接凶手是大汉王朝的人,与之为敌一定要倚仗匈奴的势力,那么,他就会站到她的身边了吧?
她一定要得到他的爱!再难再苦也会去争取,欺骗、杀人……不择手段也要争取!因为她已经爱得太深太痛无力自拔,只有他的爱才能化解她恋爱的魔咒。只有他的爱!
对啊,她没有丧失机会,“错”并不是错,并不是无可挽回。以那群大汉王朝的人做替死鬼,她或许会离他的爱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在灿烂的金色斜阳里,有一层阴影已经深入肌肤。
她还是不知道不退避。也许爱就是这样,明知飞蛾扑火必成灰烬,明知应该闪避应该逃离,却无法后退继续自欺欺人。
爱的魔法只有爱能解开,睡美人长眠未醒只是在等待王子的吻。何况,她并没断绝所有的希望,她还有机会……
斛律琳派人去挑拨大汉王朝的使臣,传达消息说赫连复要和匈奴结盟共同拒汉,促使大汉的使者去暗杀了赫连复。她的本意也许只不过是断绝楼兰后路,使之不得不和尧熬尔、乃至匈奴结盟。但是她再也无法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却让最宠爱的独生女儿在情网中愈陷愈深、再难抽身!
因为她给了瑶里千珠一线希望,所以千珠就不会再放手,紧紧纠缠的情丝将她愈绕愈紧、再难挣脱。所以千珠天真明朗的心只会愈加沦陷,在忧伤与痛苦的泪海中湮没一生……
爱就是这么难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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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大人,我们何时启程回乡?”
问话的是大汉王朝使团中的使者。他们一行人本是吊悼楼兰老王赫连荣并祝贺新王即位而来,但滞留于此十余日,又遇上了新王被刺的大事。这下子,他们的行程又被耽搁下来。吃不惯沙漠西域国度食谱的使者们,已在催促主使臣回乡之事了。
封子信,大汉朝的使节,是个高瘦俊朗的青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已爵封平乐监。他喜欢笑,从外形上看是个容易接近的人。
他回过头,照惯例又笑了,平易和蔼地说:“大家不要着急,总要先把公事办完。”
“——那么你的公事,办完了吗?”随着语声出现的,是一身玄衣的赫连岳,他冷冷地站在客栈门前,俊逸的脸上一片寒气。
封子信并没有惊讶,他仿佛胸无城府地笑着,走上前去行礼:“大汉使节封子信叩见楼兰新王陛下!”
使臣们也同时跪倒一片。
赫连岳冷冷地睥睨着拜倒在地的人们,阴郁的黑眸中掠过一丝痛楚:这声称呼,本是复弟他才能当得起的!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封子信抬起头来,迎向赫连岳冰冷的眼神,眼神里是隐约的暗示。因为封子信没有兄弟,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所以他永远不会理解赫连岳所想的——他是这样,许多人也是这样。为什么大家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摒退了左右,封子信站到赫连岳的身边,带着一贯的笑试探着问:“陛下,你在想什么?”
赫连岳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手腕一翻,把张开的手掌上托着的银扣展示给他看。
“镂花的银扣……”封子信还是在笑,“是前王的遗物吗?”
赫连岳凝视着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它是……”封子信强抑下心底的狂喜,试探着问。
赫连岳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在你的副使张巍身上找到的。”他的眼神深沉凝重,令人无从揣测他的真正想法。
“张副使已经失踪了三天,还多谢王费心找到他的行踪。”
“——前王是死在谁的手上?”赫连岳忽然抬头,直截了当地问。
“既有银扣,那么跟张副使必然有关?”封子信还在兜圈子,“他如果犯下如此大罪,封子信也不敢偏袒!”
“——如果是大功呢?”赫连岳锐利的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里去,“封使臣要不要分杯羹?”
这句话打动了封子信,他相信计划已完全成功,顿时发自心底的爽朗的笑起来:“好,明人不说暗话,楼兰王陛下,你登上王位,大汉使臣我功不可没!”
“说清楚。”
“前王是我们杀的。”
“为什么?”
“我们出发时就接到圣上吩咐,如果现任楼兰王倾向匈奴,就杀了他。”
“哦?”
“前王和尧熬尔订盟,并让陛下你和尧熬尔郡主订婚,很明显倒向匈奴那边。我们杀了他,固然是为了大汉王朝的利益,但也助陛下取得了王位。”
“如此说来,我要对你们感恩戴德了?”
“不敢。只是——,我知道陛下你爱的人决非小郡主,而是——那既将成为皇后的申屠兰郡主……”
“……”
“我们助陛下得到王位和心上人,并无他求,只是希望楼兰和大汉王朝……”
封子信的话湮没在他自己的惨叫声中。赫连岳冷冷地把长刀从他身上抽出,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瞪着不能置信的眼睛缓缓倒在血泊中。
“为什么?”他只来得及问这一句。
赫连岳冷冷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无论谁,只要他杀了复,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那么,瑶里千珠呢?”
赫连岳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了满眼怨毒的阎纹丽。
“谁让你来的?!”他斥道,看到手下也已拘捕了大汉使团,更对表妹的任性妄为恼怒,“这里很危险,你……”
“瑶里千珠也是凶手!”阎纹丽不理他,径直说下去,“她是间接凶手!”
“怎么会?匈奴和大汉势同水火,她……”赫连岳情不自禁为她辩护起来。
“张巍是匈奴的人。封子信名为使节,实则完全听命于张巍。”阎纹丽童稚的脸上笼罩一片阴云,“张巍受尧熬尔之命怂恿封子信杀了复王兄。”
“——那也不一定是尧熬尔之命。就算是尧熬尔指使,也不一定是瑶里千珠……”在本能的驱使下,赫连岳迷迷糊糊为她辩解起来。
阎纹丽冷冷地听着,脸色苍白,身子竟不断地颤动起来。
“纹丽,你……”申屠兰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她仍是一身白衣素裙,秀眉微蹙,担忧着表妹的身体,“你不要紧吗?”她伸出手去搀阎纹丽。
“滚开!”阎纹丽一抬肘,甩开了申屠兰的搀扶。
“咦?”申屠兰没提防到表妹会发怒,一个踉跄,却被赫连岳扶住。她低下头,道了谢,不露声色地离开了他的臂。
即使如此,阎纹丽仍然满含怨毒地看着她。
“纹丽,”赫连岳皱了皱眉,“你怎么这样无礼?”
阎纹丽冷冷地扫了申屠兰一眼,转移话题,径自说道:“瑶里千珠无论是否凶手,她适时来到揄泥城,总有嫌疑。你先抓到她,再辩护不迟。”
赫连岳点了点头,情不自禁看向阎纹丽。
他的表妹,十六岁的小纹丽,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她一向是个圆脸爱笑的女孩,是个爱黏人的小东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任性、可爱、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啊!是什么改变了她?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阎纹丽:冷酷、成熟、怨毒,苍白的脸上,那双黑眸子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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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黑牢里,寂静无声。
张巍独自一人被绑在墙上,垂着头迷迷糊糊地半晕半睡。
“咯啷”,铁链晃动的轻微声响惊动了他。他仍低垂着头,轻声嘶哑地问:“谁?”
没有回答。牢门缓缓地打开了。
黑暗中,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长裙及地似是女子。
她缓缓走进去,开始动手割断绳索。
因三天以来囚禁在黑牢中,暗无天日,张巍的双眼很难看清来人的面孔。他挣扎着用嘶哑的喉咙不断追问:“谁?”
那女子抬起头来,张巍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她。那张脸笼罩在阴影中黑暗得难以辨认,只有那双眼明亮如星,直直地映在他的视野中。
“我放了你。后面门有人接应。”她刻意压低了喉咙,却掩饰不了她本来嗓音的清脆悦耳,“去找你真正的主子。”
“……真正的?”张巍含糊地重复。
“对。”那双明亮的眼睛发出了因兴奋而灼热的光芒,“去找瑶里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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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张巍?”赫连岳披着衣,狐疑地重复。
阎纹丽含笑点了点头,眼眸里是灼热的得意光芒:“只要跟踪他,就知道瑶里千珠到底是不是凶手了。”
赫连岳穿上外衣,忽然抬头问道:“是你放了他?”
“嗯?”
“张巍!”赫连岳加重语气,“昨夜他的逃跑,是你放的?”
“——是又如何?”阎纹丽反问,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挑衅,“不是又如何?”
赫连岳别过头去,闷闷地说:“他的逃跑虽然有问题,但我姑且信你一次。——不要再这样了。”
阎纹丽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不愉之色,忽而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完全背过脸去,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你会让我为难。”不等她再问,他已背着身走出门去。
她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明亮的眼眸中有泪珠凝结。
她这么做是为了他啊!她不应该后悔,不会后悔……
可是,为什么,泪水流了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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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让火熄灭了吧 我会清楚地记得你的泪水像星光一样 而我的痛苦一经开采 将是你由此行去那跟随在诗页间的 永不匮乏的矿脉
——[台]席慕蓉《馈赠》
沙漠上的朔风一旦扬起,就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似的,十天半月持续着刮,行人也无法通行。揄泥城四周栽种着一圈防护林,阻挡了漫天的风沙,圈出了唯一的绿洲。
漫天都扬着沙尘,灰蒙蒙地遮掩了半个天空。只有防护林的绿色才为这一片灰色增添了一点生机。搭建在林子旁的沙漠小客栈,沾了这朔风的光,客人也多起来了。滞留在小客店里的,有越过西北边境去车师的商人,也有想离开楼兰投奔汉王朝的人,更有原本在沙漠上叱咤风云的盗贼、马帮。这些马帮实则是受尧熬尔支持的沙漠悍民,当沙漠情况平静时,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到沙漠上抢劫丝路商队;而遇上这等恶劣天气,他们也只能回到绿洲等待时机。
遇到沙暴,无路可去的瑶里千珠只能暂时栖身在这里。
她当然明白这不是个聪明的抉择。尧熬尔的小郡主孤身一人滞留在漠边客栈,而且还是在赫连复遇刺的复杂时机……她明白自己的存在意味着许多不妙的发展,她也想尽快离开此地,但沙暴一起,没有人能冒险穿越大沙漠。她还不想丧命。
她只能赌赌自己的运气。
马帮的人对能见到自己的小郡主十分兴奋。这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汉子和出身同族的爽朗少女十分投缘,聚在一起喝酒。
朔风已持续了十天,还没有停息的征兆。
然而,瑶里千珠的坏运气来了。
因为张巍真的找到这里了。(天晓得!)
他当然不会聪明或说神机妙算到能知道瑶里千珠在这里。只不过,他是知道“沙漠之狼”匪帮在朔风起时一定会在“新驻客店”而已。他跟随大汉王朝的使队到达揄泥城后,和匈奴之间传达消息一向是通过“沙漠之狼”来作中介的。他目前受了重挫,像受伤的人一定会回到家一样,他也来投靠他的伙伴了。
他来到这里,也引来了赫连岳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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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狼”,是尧熬尔族人组成的沙漠悍匪。成员总共有二十人左右,首领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们都叫他“青狼”。
青狼,人如其名,喜欢穿青色的衣服——虽然朔风一吹,黄沙会把衣服遮得看不出原色。但他就是要穿青色。他爱大笑也爱大哭,喜怒哀乐全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张粗犷又不失帅气的俊脸上。乱发纠结,只胡乱在额头上扎了条青色头带,脸上的风沙也掩不住浓眉之间的稚气。
他现在正把一只脚踏在张巍面前的矮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巍。(不好意思,此处要做一个补充说明,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很矮,就沙漠民族而言,他实在太矮,比尧熬尔的一般成年男人要矮上一个头……所以,他有踏在桌上和人讲话这一不良嗜好……)
“蠢!”青狼冲口而出,一边抚摸着下巴新长的胡渣,“你连被谁救也不知道?!”
张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为眼前少年骠悍的神气震慑,终于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
瑶里千珠顾不得好笑,急促开口询问:“那你有没有被赫连岳发现是我们这边的人?”
“应该没有吧。”张巍摇头,“否则他不会杀了封子信却不动我。”
瑶里千珠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问他:“我有一件事不清楚…………妈妈指示你们行动时,只说了借刀杀人。可是,赫连复死在御苑里,没有内应是做不到的吧?”
“的确有内应。”张巍点了点头,唇边不自觉地浮上讥诮的微笑,“要不是他,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入御苑,更别说杀赫连复了!”
“——他是谁?”瑶里千珠沉默了半晌,忽然问。
应该有机可乘,应该还不算晚!
她心底有一个狂乱的声音在叫喊。
赫连岳一定会追来,她如果布好局,应该可以扭转形势!
她明亮的眼眸宛如流光溢彩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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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狼不满地把张巍的尸体踢到坑里,一边还在发牢骚:“这小子,真不经宰,一刀就死了。没劲!”
瑶里千珠晃晃悠悠地坐在白杨的枝头上,笑靥如花地催促着:“青狼,别抱怨了。快点!不准备好就来不及了,赫连岳马上就会到了。”
“喂!”青狼把尸体一脚踢下去,回过头来望着她,“郡主,你真的喜欢那个赫连岳吗?”
“嗯。”她答应得很快,绯红的面靥带着胭脂的红润,流动的眼波也迷迷蒙蒙宛若远山的晨曦,“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算了算了!”青狼没好气地打断她,“喂,你从上面下来好不好?——别居高临下的,我很不爽耶!”
“好嘞!”她干脆地应声,跳下地来。她飘飞的长发漆黑如缎,飞扬的红裙鲜艳如火,而她妩媚的笑靥明艳照人、莫可逼视,仿若天上的仙子……
然而,那朵如此美丽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还没布置好吗?”冰冷的,带着嘲弄和怨恨的声音,“我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她缓缓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他。
他冰冷的俊脸上毫无表情,一身玄衣,双手环抱,长身玉立,站在漫天风沙中。
喉头有热意涌上,心底没来由地有潮水澎湃的些微疼痛,她痴痴地望着他,全心全意地望着他,视线再难移动一丝一毫。她的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她只看得见他一个人。那漫天风沙,那红柳白杨,那客栈人群,这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在她的眼里。她的眼睛只看得见他一个人而已啊!
她就这么痴痴地望着他,全心全意地凝视他,忘了说话也忘了动作。风沙如锐利的利器掠过她的脸颊,划出丝丝血痕,她却感受不到疼痛。
胸怀间溢满了不可解的澎湃柔情,同时弥漫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忧伤——他知道了,他看到了很多……实情,是否已无法隐瞒?
“杀了复的凶手,是不是你指使的?”赫连岳漠无表情地问,一步步逼近,沉重的步伐仿佛重重踏在她心上。
“……是。”她挣扎着,艰难地吐出字。要想否认,要想挽回,却在那双深邃黑眸的注视下无法说谎!
“——那么,”他冰冷的俊脸为愤怒所填满,“你必须偿命!”
他无情地宣布这个结论,步伐仍不停,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怔仲当地,没有防御也没有躲闪。只是,两行清泪无法抑制地滑下珠玉的面靥……
她的凄婉和泪水尽收他的眼底。他的心竟情不自禁地悸动。
他看过这张含泪的少女颜容……在那一日,在那河畔,他扯开她衣襟的一刹那……那样无助的、柔美的、凄婉动人的泪颜,他没有忘记!
脚步停顿在她面前,他举起的长刀踌躇着一时无法砍下……
“哐啷”一声,青狼挥刀打落他愣在半空的长刀,一手牵了瑶里千珠反身便跑。失了魂的少女怔忡着没有恢复神智,只是木偶般任由他牵着跑开。
赫连岳怔在当地半天没有动弹。良久,他弯下腰,捡起随身携带了十四年的刀,望着刀柄上的字怔怔出神。
“岳哥留存。复赠。”篆刻的六个字已因年代久远而有所磨损,他却无法忘记赠刀的人——复弟!
这种比手足之爱更深、比主仆之情更浓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自己都无法定义。他只知道,十岁时从八岁的复手上接过这把长刀的同时,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为复活着,为复做事——当然,也要为复报仇!
他摇头,挥去自己因愧疚而产生的一时迷惘。
这辈子,不会有人比复更重要!
“岳王兄!”随着阎纹丽的喊声回过头去,他看到了站在客栈门口的阎纹丽和申屠兰。
她一身白衣,飘摇如蝶翼,柔美而无助,优雅而脱俗。
她呢?他心头不由浮上一丝疑惑。申屠兰呢?她和复……谁重要?
他又猛烈地摇头,挥去这令人困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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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你疯了!”
青狼头也不回,命令道:“快整理装备,没时间了!”
“沙漠之狼”的成员们还是愤愤不平,想反驳他们年轻的首领无理的决定,却在他严厉慑人的眸光下闭上了嘴,开始匆忙地打点行李。
倒是恢复了神智的瑶里千珠担忧地开口:“青狼,一定要进入沙漠吗?朔风没有停……”
“你白痴啊你?”青狼一边收拾装备,一边没好气地骂,“赫连岳一封锁揄泥城,我们必死无疑。逃到沙漠好歹能搏一搏,百分之一的机会也好!”
瑶里千珠垂下头,沉默不语。
她知道青狼讲话虽粗鲁,却是为了保护她。他们本来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到正起着朔风的沙漠上去的。“沙漠之狼”并没有参与刺杀赫连复的计划。赫连岳并不是会迁怒无辜的人,况且,碍于边境治安问题,他不会对沙漠悍匪动手。
青狼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
因为她瑶里千珠才是那个留下必死无疑的人,她只有与命运放手一搏!
她望向青狼,凝注他粗犷稚气的脸颜,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袒护她。“沙漠之狼”虽属尧熬尔族,但长期在外抢掠,直接受命于匈奴,与尧熬尔的关系并没有到了可以为之舍弃生命的密切程度。
他,是为什么甘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呢?
“你别杵在那好不好?”青狼粗声打断她的冥想,“呆郡主,如果你不想死,快走吧!”
“嗯!”她清脆地答应,蹦跳着走过青狼身旁,出其不意地在他颊上印上一个吻,“谢谢你!”她明媚地笑着,笑声清朗如霁月。
青狼红了脸,背过身去,粗声说:“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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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入沙漠了。”赫连岳透过客栈的窗,落寞地看着漫天黄沙。“现在朔风还没停……”
“那他们是去送死!”阎纹丽急速地冲口而出,“岳王兄也没必要去追了!”
“——但,如果瑶里千珠逃过了呢?”赫连岳仍落寞地凝视着窗外,没有刻意去问谁的自言自语。
“明夜,”申屠兰猛然梦呓般喃喃自语,“朔风会停……”
赫连岳转回身来,痴痴地凝视着她。
她纤尘不染的白衣空灵得仿佛仙子,幽深的黑眸里是梦一般的神情,苍白的颜容清丽秀美,柔化他心底里刚硬的线条……
“那么,我们有必要去追罗?”阎纹丽刻薄地反问。
赫连岳回过神来,冷静地吩咐:“不必慌张,驻守此地,明天再作打算。”
他对申屠兰梦呓般的预言半信半疑,于是下了这个可以变通的决定。如果朔风不停,他封锁了边境,瑶里千珠一行人只能困在沙漠中,十有八九无法生还;如果真如预言,明夜朔风停了,他也可以带领属下去沙漠搜寻那一行人的下落。这是一个两全齐美的安排。
但,凝望那漫天的风沙和烟尘,他冷酷的心底仿佛也有冰河融化、水波流动的轻微声响……半空中,幻化出那张少女的泪颜,无助的,凄婉的,柔美的,那清澈的眼波里清晰入目地写着对他的深情爱恋……
仿佛错觉般,他感到他曾经见过这张泪颜。不仅是那一日在河边,他第一次为震慑的少女羞忿无助的泪颜……他还曾见过这双清亮的眼眸,见过这双蕴含着无尽的深情和刻骨的爱恋的眼眸!
那双痴痴凝视他的眼眸,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仿佛从亘古时就已这样,并且一直可以持续到天地万物都毁灭时为止……
他在哪里看到过这双眼眸?
他痛苦地在脑海中追索,却无处寻觅记忆的源头。
那么,是在梦里吗?在恍惚迷离的梦里……
忽而,少女的泪颜幻化作复血污满面的脸庞。那血脸狰狞地张开口,仿佛指责他的“见色忘义”,扭曲得可怕。
他踏前一步,想去拥抱复,血脸却在眼前碎裂开来,分崩离析一如碎裂的玻璃坠落到深红的血海中,湮没不见。
在黑暗和血海中扬飞的,是洁白的羽毛……
“复!”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再次感受那个痛。
幻象消失了,眼前是漫天飞沙的天空。
他回过头去,迎上申屠兰悒郁的美丽黑眸。
你也在痛苦吧?他看着兰微颦的秀眉,疼惜地想。不会放过瑶里千珠!他下了这个决定,心口却有一瞬间针刺的疼痛。他不可以对不起复。即使要伤害一个曾经伤害过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