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线索也早已锈蚀
仍旧停留在最后一页的
只有那一本航海日志
——[台]席慕蓉《迷航》
珠光苑是整个楼兰王室建筑中最为汉化的一座宫阁,目前是由郡主申屠兰居住。因为先王赫连复对她一往情深,有意立她为后,这座宫阁也装饰得甚为华美,镂花窗扇,洒金飞檐,依稀可以看出汉风建筑的影子。整座宫阁如其名“珠光苑”一样,清雅秀丽,美奂美仑,同它的女主人一样明艳动人。据说,这也是再前任先王赫连荣宠妃纳合霜的寝宫。而纳合霜也同申屠兰一样,是草原著名的绝世佳人。
赫连岳沿着走廊缓缓向宫室中心走去,心底一脉淡淡的苦涩在流动着。他几乎已不能适应这令人窒息、权力斗争激烈的王室生活了。
首先是小表妹阎纹丽,这次轮到申屠兰……他亦不能完全信任叔父赫连盛……这权力漩涡的中心太急促太复杂,令他茫然失措,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难道生为王室子弟,就必须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信任吗?他貌似冷淡疏离,实则情深义重,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因此他才会对清纯高雅的兰一见钟情,对心机深沉的瑶里千珠一再抗拒……他洁白清澈的心如一张白纸,纤尘不染,见不得丝毫污垢尘埃。然而……
兰,申屠兰,是否如赫连盛所说,只是一个徒具清纯外表、内心却更深沉恶毒的女人呢?
整个珠光苑内庭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申屠兰一向喜静,不爱许多人服侍,身边只有一两个宫女,便得偌大的宫阁空荡荡的。他一念至此,心又忍不住一痛:若连这平时细节也是伪装的话,她是怎么样一个深沉狡诈的女人!
他心情黯淡,步履沉重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转到了珠光苑内进的一座废殿。殿旁有一座长得乱糟糟的树林,很久没有修剪过了,疯狂抽枝的藤蔓长得到处都是。而殿阁匾额破败,蛛网纠结,明漆脱落,似乎已经废弃了很久。
被脑海深处一种恍惚朦胧的记忆驱使,他缓缓踏上破败的石阶,“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一阵尘土和着霉味扑面而来,他定睛看清了殿中陈设,心底深处倏地一惊。
积存了厚厚蛛网尘垢的帐幔凌乱地垂落在窗畔,虽已陈旧不堪,仍能依稀辨出质料的名贵。落满了灰土的汉风矮几上放着一尊鎏金香炉,仿佛还可以想象当年点着黑沉香木,散发袅袅暗香的景象。铺地的红毡是用上好的羊毛染织而成,不是王室显贵万难使用得起。角落的梁上还悬垂着一盏宫灯,以纱为笼、金丝绣就,显然也是汉室贡物。
他怔怔地伫立在厅室前,记忆深处一些零乱的碎片呼之欲出,心中莫名地恐惧伤痛起来。他强行压下这种不祥的预感,转过前厅,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比起前厅的奢华摆饰,这里也毫不逊色。但,同样是多年未曾使用,内室却凌乱得多。打翻在地的玉石雕像,碎成片片晶莹,即使在尘土中也难掩光华。倒翻的檀木矮几,散落一地的枯败花叶,撕裂的帘幔……
他脑际轰然一响,情不自禁以双手扶住了头,一幕幕急促而凌乱的片段影像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他感到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许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心底那股强烈的探知欲和潜意识中莫名的危机感相互交织,他头痛欲裂。
“嘻嘻……哈哈……我去摘花去……”一阵断断续续有如小女孩的笑声传了过来,还杂着清脆的铃声……
“谁?”赫连岳沉声喝问,一腾身掠向发声之处。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宫女。
她头发都花白了,一张脸上却没什么皱纹,满是油污黑迹,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她身上依稀还辨得出是宫衣,但撕成条条缕缕,外面裹了些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布巾,胡乱在腰间打了个结,左手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花篮,右手提着一串铃铛,正在“叮叮当当”地晃来晃去。她听得赫连岳的喝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惊讶地看着他,却不再说唱了。
“你是谁?”赫连岳皱眉问道,不明白生性爱洁的申屠兰苑中为何有这样的人。
那宫女愕然看了他半晌,也不行礼,却把又脏又破的衣袖凑到面前,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边还断断续续地说:“嘻……我不说……我去摘花去……”
赫连岳疑云迭起,不祥之感也更加浓重,不由急躁起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大声问道:“别给我装疯卖傻!”
他狞恶之色才显,那宫女便一脸惧色,整张脸上的肌肉都痉挛起来,结结巴巴、抖抖索索地哭叫道:“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我去摘花去,我去摘花去,我没看见,我不说!……我不会说的!放过我!”
赫连岳心中一凉,知道她是真的疯了,问不出什么线索,颓然放开了手,低下头去。
那宫女一待他放手,忙不迭地逃开了,把大半个身子藏到柱子后,怯怯地露出脸来,小声说:“我不会说的。真的。我不说哦!”
赫连岳缓缓抬起头来,童年时代阴暗的记忆忽然以一种鲜明得近乎可怕的景象在心底复苏,他语音哽咽,哑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感受到他陡然降低的语调,疯宫女不再害怕,转了转眼珠,低声说:“我不说哦!我不会说的!我不说王妃和男人在寝宫里哦!”她又“嘻嘻”地笑起来,摇着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赫连岳浑身冰冷,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抱头,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狂乱的吼叫,声嘶力竭的哭喊,器皿碎裂的声响,还有……自己恐惧颤抖的啜泣声……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就在这座珠光苑中……
“说!是谁?!是谁?!”那时父亲赫连荣才三十来岁,满脸虬髯还漆黑如墨,却因愤怒而直竖起来,望之令人生惧。
“我”当时还是七岁的孩子,因恐惧而骇白了小脸,瑟缩在墙角不住发抖,一件件名贵玉器、瓷像在眼前化为碎片。
年轻而美丽的母亲纳合霜面容异常模糊,连神情也记不清晰了。她沉默地跌坐在装饰华美的床上,以缄默不语对抗父亲的愤怒。
“是谁?”父亲的怒吼清晰得恍如近在耳畔,“你背着我同哪个奸夫鬼混?”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忽而仰起头笑出声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狞笑。
“你不说?……好,你不说……”他一步步走近童年的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刻意放柔和了的一种伪饰的阴笑,“我让你不说!”他向着母亲说话,却一把揪起了幼年的“我”,近乎残虐地把“我”的头向床柱撞去,“你向着那个奸夫,这个小杂种也是他的吧?”
“我”哀哀惨呼一声,血从额头泉涌而出……拼命咬紧上唇,“我”不让泪流下来,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无表情的眼。“我”记不清楚了,好像就是血从“我”额上流下的那一瞬间,她冰封的美丽黑眸忽而有了痛惜、爱怜、悲伤等一系列的感情……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用身子蔽护住“我”,以一种声嘶力竭的声调尖叫出声:“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之后是一片混乱,争执、悲鸣、狂吼、痛哭……最后的记忆是倒在地上的母亲,美丽的面容即使了无生气也那么动人,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听着来来往往收殓尸身的宫女们议论纷纷。
“不洁的女人!”
“肮脏的身体,下贱的心……”
“这个孩子不是王的儿子!”
不是王的儿子!不是!!不是!!!
“啊!!!”赫连岳痛苦地狂吼一声,从记忆中抽身出来,“不会是这样的!”
“王,你怎么了?”那个熟悉的优雅声音传入耳中,赫连岳倏地一惊。
——是申屠兰!
她翩然出现于林中,纤尘不染的轻衫洁白如雪,一双含愁美眸幽黑得宛如两泓深潭,纤秀伶俜、楚楚动人。
是的,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洁白无瑕,纤尘不染……而他却是地上的尘垢,污秽混浊,肮脏不堪!
他冷冷地睥睨着她,既似孤傲又似自卑自嘲,良久不曾开口。
“王。”她怯生生地再唤一声,踏上了一步,如梦的黑眸里是焦虑和关切,“你,还好吧?遇到什么事了?”
他索性仍不开口,倒要冷眼旁观她作戏能作到什么程度。
申屠兰见他仍不回答,十分忧心,走到他身前,静静地打量他,幽幽地开口:“王,我听说了千珠郡主的事,你亦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千珠郡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看着她秀美绝俗的颜容以这样严肃的神情述说安慰言语,他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真是她太会作戏还是她太纯真,他想他是无法分辨的了……
铃声又清脆地由远及近而来,疯宫女蹦蹦跳跳地绕了过来,她看到站在废宫回廊里的赫连岳和申屠兰,忽而条件反射般地反手掩住眼,掉头就跑,一边还嘟囔着:“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王妃和谁在寝宫里……”
——王妃、和、谁、在……
他头痛欲裂,那不堪的记忆又再次掠过脑海……
是的,那个时候,他看见了的,虽然父亲再三拷打他也一再咬定没有看见男人从母亲寝宫中出来……他其实是看见了的!
那个男子是——
赫、连、盛!
他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步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申屠兰怯生生地伸手扶住了他,又抽回手去。
是叔父!母亲的情郎是叔父!
他近乎昏昏沉沉地回想起叔父异样的举动,墓室的不期而遇,明珠灯饰和万年水晶棺……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有了完美的解释。
“你还好吧?”一旁的申屠兰轻启朱唇,低声问道,明眸里满是担忧和哀愁,纤秀的身子弱不禁衣,临风欲举……
这样的真心,他还看不清吗?他已经误了瑶里千珠,难道还要……他扪心自问,心中竦然一惊:如果叔父真是……那么他之前推测的一段话……幕后主谋不该是兰,而是——叔父!他恨着夺去自己情人的身体和生命的兄长赫连荣,迁怒于赫连荣的儿子——也是旧情人的儿子、“我”,而且对楼兰王室不满,所以他……他策划了地道黑暗中的暗杀……
他脑际忽而又有灵光一闪,心底深处一痛一惊:那么自己的弟弟赫连复的死也大有问题……阎纹丽虽为王室贵族,但亦无法领为数众多的奸细通过把守森严的禁卫军。复会无声无息的死在内苑,应该还有一个内奸!
那么,最可能的就是,手握兵权的叔父——赫连盛!
他仰望天际,喟然长叹,有黯然落泪的冲动……
霞光晕染了半边天空,云层变成透明的红琥珀色,很无奈的颜色……
他初次见复时,应也是这样的天色吧。
复披着一身霞光,无比高贵又无比优雅,但他温和地向“我”弯下腰来,伸出手笑着说:“你好,岳哥哥。我是你的弟弟复,我比你小一岁,今年七岁。”
那是母亲意外死亡一年后,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话,而且是和蔼地笑着的未来储君,身份高贵的王室嫡子复,他的唯一的弟弟……
不知是否从那天起,他把全付的忠诚、爱戴、崇敬、倾慕、信赖、服从……全部交给复,把怀着灰暗记忆的过去尘封在脑海最深处,全心全意只作为一个复的忠心臣下存在,他对复的感情是——喜欢且无限接近于爱!只因为,七岁的天使般的复在霞光映照下绽开的那朵天使般的和蔼微笑……
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宝库。而那些一页页封存在黑暗之中的真相也逐渐揭开面纱,他恍如幻梦初醒,踏进了现实中,冷汗淋漓,心头战栗。
他对复的感情,他对兰的感情,他对叔父的感情,他对母亲的感情,他对父亲的感情……
爱、嫉妒、敬畏、憎恶、负罪感相互交织,他茫然无措。
因为爱产生嫉妒,因为爱产生憎恶,而又因为负罪产生敬畏,产生爱,所以一切的一切,才会如此纷繁吗?
他是喜欢或者说是爱着母亲的,但她做错了,她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所以他憎恶母亲且憎恶自己了。因为这样的自卑和负罪感,当复走向了他,对他绽开宽容微笑时,他才会受宠若惊,才会以全身心去回报这一笑,才会喜欢甚至爱上复。也正因为这份错综复杂的情感,他对兰的感情也一直暖昧不明,爱,嫉妒,又或两者兼有?
但他让嫉妒这份丑恶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听信叔父去怀疑这样纯洁无垢的女孩。而现实是真实且残酷的。脏的人是他自己,有罪的人亦是他自己。
复的死,瑶里千珠的垂危都是因为那个人,因为他当年为了母亲没有说出且刻意忘掉的那个人——赫、连、盛!
纵使他再用心忘记一切,事实仍留下蛛丝马迹。废宫、疯宫女、树林、墓室,还有沉睡在他记忆中十七年的记忆……都一再地显示:
那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谋,就是他最崇敬、最尊重的叔父赫连盛!
********
请让花的灵魂死在离枝之前 让我暂时逗留在 时光从爱怜转换到暴虐之间 这样的转换差别极微极细 也因此而极其锋利
——[台]席慕蓉《菖蒲花》
“王,千珠郡主说……”
赫连岳伸手挥开正欲禀报的待女,径直疾步向后宫走去,已听不进任何言语。
是的,如果真凶真的是赫连盛,那么他下个目标一定是——在地道中侥幸未死的瑶里千珠!先前他的殷切关心,告知解毒方法不过是惺惺做作,在释清了赫连岳的怀疑后,他一定会再度对她动手!
赫连岳心急如焚,完全不顾接二连三上前阻拦禀报的卫士和宫女,大踏步地向瑶里千珠所在的后宫内殿跑去。
为什么会这样为她担心?
在急速的奔跑中,赫连岳不禁扪心自问起来。
难道……他眼前浮云般掠过少女妩媚狡黠的笑靥。
“我就是那样爱人的,用手段也好,耍心计也好,我一定会让你承认爱上我的!”那些清脆坚定的爱语也从记忆中浮现,他惶然发现,原来他对她的记忆如此鲜明深刻!
“……我爱你啊!”微醺后少女甜美的睡脸,含泪的梦中的告白,“你只要一点点爱我就好……”
“岳……,”叹息着,断续的、低喑的吐诉,那双清澈璀璨的明眸也在满头如缎发丝倏地泻下之际缓缓阖上,“我爱你……”
笑靥如花,慧黠狡诈的她;
泪眼盈盈,纤秀无助的她;
凄艳如梦,哀婉清幽的她……
那样强烈鲜明的性格,爱意炽热如火焰,鲜红的火焰,红得就像是她的鲜血一样……
在手触上殿门的那一瞬,他蓦然发现,自己确确实实爱上她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他……爱上了她……或许是被那强烈的性格吸引,那强悍的生命主题,堕落,或者超升,不顾一切地爱……或许是被那份执着的感情打动,被那不惜一切的爱意强行牵扯过去……或许……
泪滴下来了,心底缓缓涌动着一脉隐隐的疼痛和恐惧,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竟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
在手碰触到门扉时,他感受到了爱……强烈地感受到爱,……以及因爱而生的恐惧……恐惧再也无法见到她……恐惧经过这许多事之后她已不再爱他……
“我……”泪水濡湿了冷酷的容颜,他像个孩子般哭出了声,“的确爱上了瑶里千珠……”
“你知道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殿门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
“彼此彼此。”笑得很开心,清朗如银铃的声音,是——瑶里千珠!
赫连岳蓦地抬起头来,心底是喷涌而上的苦涩。……那个与她对话的人,是叔父赫连盛!
“多谢忠亲王的妙手回春。”她的声音听来虽低弱,却是一贯的强势,“但是我也无须感激你吧?”
“郡主果然快人快语。”叔父竟然笑了(他何曾见到过叔父爽朗的笑意啊),“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应该联合作战,不是吗?”
“汉室大军吗?”又来了,狡黠的小女人,非要逼对手先摊牌不可呢。
“是与不是,你我心知肚明。”赫连盛也不是省油的灯,“可以问一下为何诱敌良马三百匹会突发状况,郡主随身爱马却安然无恙吗?”
赫连岳跌坐地上,紧紧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贲张。
熟悉的娇俏笑声,仍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却似万千钢针扎入他的心房。一再被她欺骗,一再告诫自己她的狡诈,心却不可抑止地痛着……因为,现在已不同了,现在已不一样了,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啊……
“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他人的生死。但,申屠兰的存在是个障碍。”淡漠却坚定的声音,“是个必须清除的障碍!”
“难得你我意见如此一致。”她又在笑了,天使般无邪的笑声,却吐出恶魔的诅咒,“她必须死!——但是,你也一样!”
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惨叫,还有……她的笑声,无邪的笑声。
“你不够聪明呢!”她的语声悦耳清冷,“忠亲王……我说过,阻碍我所爱的人与阻碍我是一样的!无论是谁,都必须死!”
微弱的呻吟,赫连盛已无力反驳。
就在此刻,不知哪里来了力气,赫连岳站起身来,推开门走进了内殿。
时间仿佛在此时凝固了,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
他漠然伫立在门扇处,冷冷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背心中刀、倒在血泊中呻吟的赫连盛,奇异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既无痛苦亦无惊惧,反倒是一副愉悦欣慰的笑脸。
“来人!”赫连岳面无表情地回头吩咐,“替忠亲王止血疗伤,等他伤好后关到黑牢里去!”
应声上来的侍卫和宫女虽觉奇怪,仍默声照做了。
地上那滩血迹仍刺目的红。他冷冷的目光再掠过侍立在瑶里千珠床畔的仆散亮,唇角竟弯成微笑的弧形:“死而复活了?‘影子杀手’。”
“王……”他看来十分惊愕,很难接上话。
赫连岳并不期待他答话,含着冷酷的微笑,他幽深的眸光终于停驻在瑶里千珠身上。
是他一生中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呢!
等到他意识到爱上她,心痛、惶惑、恐惧的滋味纷纷尝过后,才知道之前无论对兰的感情是什么,都绝不是爱。
可是,就是这个唯一所爱的女子……
她毒伤初愈,玉容憔悴,如缎乌发泻落肩上,愈显出她纤瘦伶俜、弱不禁衣,平增了几分楚楚的风韵。纤秀的手紧攥着披在肩头的外衣,竟在微微颤动。
“害怕吗?”他淡淡地冷冷地笑着,问出了口,满意地欣赏她更加苍白的脸色。
“仆散亮,你可以出去了。”他随口吩咐,踏上几步,坐到了她的床沿上。
她愈加惊恐,明彻的美眸闪动着犹疑不定的光芒。
他笑意更浓,把她的神情的每一分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注意观察过她呢。
听到仆散亮出宫后关上殿门的声音,虽然低小也吓了她一跳,双肩轻轻耸动了一下,有如受到惊吓的孩子,苍白的小脸那么无助和惶惑。——她,也有这么脆弱的表情呢。
——爱和被爱,原都是这样脆弱和痛苦啊。
他俯下身来,轻轻捧住她惊恐无助的脸庞,深深凝视她迷惑的美丽黑眸:“来,说句话听听。”他柔声诱哄。
“呃?”她澄明美眸中迷雾氤氲。
“说句话啊。”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说你最爱说的那句话。让我知道你已经安然无恙,让我知道你还是保持一样的心情,始终未变……”
“……我爱你……”犹如受到催眠,沦陷在他专注一如深邃潭水的黑眸中,她梦呓般地吐诉。
“对……就是这句话。”他在她面前微笑,灿烂如阳光般的温柔笑容,“我也是。”他俯下脸来,吻上她莹润的红唇。
“我也爱你。”他再次明确吐露爱意,在她清芬的芳唇上辗转流连,从未如此的温柔……
为了不再后悔,不再遗憾,不再会在未来未知的变故中丧失机会,他把所有的爱意在此刻表白。
因为不想在离开之前再留下悔恨,不想在分手之后再叹惜遗憾,他籍由这一吻释放了冰封在心底的多年热情。
“因为爱你,”他专注地凝视她的美眸,郑重宣布,“所以不能原谅你,更不能原谅自己——你明白吗?”
大滴的泪珠溅碎在他托着她下颌的手心上,少女哽咽着点头,在泪靥上绽开了一朵凄艳如梦的笑容,那笑容温柔甜蜜得恍如沉浸在皎洁月色中的洁白昙花,清雅绝伦却又虚幻恍惚:“太好了!你终于爱上我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袒露真心的爱人,含泪笑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反悔了,绝对不让哦。”
赫连岳深邃的黑眸却愈加深暗:“我爱你,——但我要娶的是申屠兰。”
出乎意料的,少女并没有激烈的反应,她还是含着笑开口:“岳,告诉我理由。”
“楼兰需要的是温柔娴淑,能母仪天下的王后。”他斟酌着开口。
“——温柔娴淑吗?”瑶里千珠靥上的微笑更加甜美,“但是,我想告诉你真相,听我说好吗?”
“真相我已经听到、已经看到了!”他粗暴地打断她,放开她的手,退到了门边,黑眸中是深深的痛苦和无奈,“不要再骗我了!我已经承认爱你了!你还想怎样?”
“爱我,——却不相信我吗?”她喃喃低语,满眼迷离,“想怎样……我想、我想做你的新娘啊!做你的楼兰新娘啊!”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地粉碎少女所有的憧憬、梦想和希望,“我决不可能娶你!即使——我爱你……”
不能继续支持下去,在粉碎了两个人的心之后——她以及自己,他慌张地夺门而出,逃避这痛苦的漩涡,远离少女悲伤的低泣。
“带我到忠亲王那里去,我有话问他。”随手揪住第一个见到的侍卫,他吩咐。
不能再让兰受伤了,不能再让兰痛苦了。从此以后,他要保护纤弱纯真的她不受任何伤害……这是他——欠她的!
为什么叔父赫连盛和瑶里千珠都视她为眼中钉……千珠的心,他大致可以揣测,嫉妒和独占欲,她强烈的爱情会铲除一切阻碍者……但是,赫连盛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兰无意中窥破了他的秘密?
是关于复的死……抑或墓室冰棺的事?——甚至是墓室秘道的秘密?
……兰是复最亲近的人,应该知道些某些他所不知道的秘密,知道些足以令赫连盛想杀人灭口的秘密吧?
他,真的不适合生在王室中呢,在扑朔迷离的阴谋和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他茫然失措,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只是失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从身边失去,既无力挽留,也无力改变什么。
先是复,再来是纹丽,接下来是叔父……他不要、不想,也绝不让兰再从他身边失去!——即使是,舍弃他对瑶里千珠的爱……
他在室门前停下脚步,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门。
赫连盛似是早料到他的到来,拥被而坐,失血过多的苍白脸庞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来了。”他语调平静,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既无惊惧亦无内疚。
赫连岳定定地看着他,单纯直爽的心实在无法看透面前正以微笑以对的叔父,沉重地吐字开声:“为什么?”
受了重伤的忠亲王咳嗽了一声,裹在被子中的身躯猛烈颤抖了一下,他仍笑着回答:“你看到霜的墓室了?”
“……是的。”
“霜,原是我的爱人。”赫连盛抬起头,深邃的目光仿佛要透过天顶射向遥远的往事长河,“我作为匈奴质子赴匈奴的那两年间,赫连荣强行夺走了她,让她成了王妃。我那时和你一样,盲目信仰着亲情和血缘,因此我退让容忍了……但是,赫连荣从来没珍惜过她!他以霜出身低下为由,立了新的王后,并冷落她,另寻新欢。”
“但……”赫连岳无力地争辩。
“没错,我和霜旧情复燃,并被宫女撞见,告诉了赫连荣。”忠亲王打断他径自侃侃而谈,“他不去寻思自身的错,反而……”语声沉寂下去,他的眼神凌厉而怨毒,“他亲手杀了霜……这一幕,你看到了,是吧?”
赫连岳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童年时不堪的记忆又浮现脑海,他痛苦地抱住头,大叫:“别说了!我不想……”
“你不想回想,是吗?”赫连盛的语调冷静得近乎冷酷,在那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冰冷的寒光,“我却在此后的每一天中,每时每刻都回想起这一幕——霜冰冷的身体躺在地上,白皙的脖子那圈青紫瘀痕鲜明得刺目!……从那一刻,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向赫连荣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