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临死前,立了个遗嘱,把在新城区的那套两厅四房的房子留给那个女人,老城区的那幢楼房卖掉,你也有份。你还不快点回来看看,那女人看样子一分钱也不想给你……我不知道找了多少人才找到你的手机号码,如果不是看在你妈当年和我还不错的分上,我才不理呢……”她一个亲戚在手机里喋喋不休。
董萧愣愣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蓝天。阳光喜气洋洋地洒进屋子里来,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中。身上暖烘烘的,非常舒服,只有心底是冷的。
那个男人终于死了,她以前一直在诅咒他,现在他终于死了。
他现在的儿子与妻子大概正在对着他被黑边镜框掩着的脸哭吧?那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位置,但现在,她的角色已经转化为一个旁观者。
除了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董萧真不知道他对她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别人哭喊着来到这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世界,等着他们的有父亲温暖宽厚的双手与母亲温馨的怀抱,扶着他们慢慢走路,直到他们长出坚硬的翅膀。
但董萧来到这世界,等待她的只有一地碎片。她是多余的存在,是女娲造人时不小心漏下的一滴泥浆。
没有人等待她到来,没有人需要她。她的父亲在她五岁时就扔下母亲与她,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十多年里对她不闻不问。母亲把她带回娘家,没多久也跟着一个男人走了。她就像一棵没有人照料的野草,自生自灭。
他与她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
死了好,她真正地独来独往了。这世界,再也没有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了。董萧很想笑,但玻璃窗映出她的脸比哭还难看。
晚上,董萧正在低头使劲地搓着她的牛仔裤时,Rex回来了。
“萧,把衣服放在洗衣篮里就行了。”他说。
“我不会占你便宜,衣服自己洗就行了。”董萧头也不抬。这个时候,她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只想安静。
董萧记得他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个社区里的家政服务中心有提供上门收取衣物洗熨这一项,我在交房租时一起交了。所以你完全不用那么辛苦……”
他话还没说完,董萧狠狠地用手撩起一捧水向他泼去。
Rex反应很灵敏,往旁边一闪。饶是如此,他肩上的衣服还是湿了。
“萧,你今天怎么了?”他皱起眉,用手拂了一下肩头。
“戏弄我很好笑吗?”她有些激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一时忘记了,不是故意要隐瞒你……”
还没等他说完,董萧就提着衣服走了。太过分了!他一定也认为她这没人要的人很可笑吧?
她算什么呢?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被遗弃?难道谁都可以捉弄她,谁都可以打她主意吗?
董萧擦擦眼睛,穿好衣服,冲出门去。
她在街上到处乱走,心中堵得慌。说不出的难受与失落像洪水般在身体内到处流窜,找不到出口。
最后她进了一个只招待女性的酒吧。
她记不清做了什么,只记得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一种味道呛喉的白酒。刺喉的酒带给她一种麻木的刺激,冰凉的液体流下咽喉,所有的神经纤维都兴奋得热了,麻掉,软化。
渐渐地,插在花瓶里的长枝雪白花卉模糊了,灯光也模糊了,那些轻言浅笑的女子也模糊了。董萧像让人扔进了一个漩涡,不住地转啊转,脑袋里的器官像被人移了位置般难受。
最后她一头趴在吧台上。
耳边有很多说话声,有人在摇她。
“让开呀!别吵!”她不耐烦地挥手。
那摇她的手没有再动。接着似乎有人拿起她脖子上的手机,与谁通着话。
“萧,你这女人真不自觉。”Rex的声音远似天边,“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在酒吧喝醉酒,你就是不听!”
“不要你管。”董萧有气无力地说。
“看来你醉得不轻,我给你倒杯水。”
“……你说爸爸会不会来看我?人家说鬼魂会半夜回来看望亲人……”她抓着他不放,梦呓一般地说。
“发生什么事了?”
“……他死了,在几天前死了,我今天才知道。”头好疼,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一会儿漆黑一会儿色彩缭乱。惟有幼时的景象,一幅接着一幅,散乱无序地不住闪现。
“……我父母离婚了。他们谁都不肯要我……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妈妈在什么地方……外婆在我十岁时也死了,舅舅和舅妈都讨厌我……”董萧喃喃地说,紧紧抱着眼前的人。
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他们整天吵架,打架……我爸爸从来没来看过我,我妈也是……”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隐约听到有人温柔地说。
董萧那天晚上真的哭了,还说了很多胡话。
等董萧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不在自己的房间,而在客厅中的沙发上。
她整个人都趴在Rex的身上,松软的被子包裹着他们。
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连忙爬起来。头裂开似的疼,眉心一跳一跳的。看看自己,还是昨夜的衣服。
又干了一件蠢事……喝醉酒、对着一个男人胡言乱语,最后还睡在他身上!她近来怎么总是失态?
“萧,早安。”Rex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我在你这里?你占我便宜!色狼。”董萧回过神来,狼狈不堪地掀开被子,不敢正视他。
他微微一笑,“呵呵,会骂人,证明你已经清醒了。不过,在此我要澄清一个事实,我把你从酒吧接回来后,是你一直抱着我不放的。”
董萧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好像的确有这个事实。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她结结巴巴地问了一个傻问题。
“他们看了你的手机,认为你我的关系比较密切。”他笑道,灿烂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给他的脸染上温暖的光泽。
想到昨天晚上的举动,董萧对自己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
“萧,你没事吧?”
董萧不搭理他,穿上鞋子,飞快走进她房间。
“萧?”过了一会儿,Rex敲董萧的房门,“如果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
董萧紧紧抱着被子,一言不发。她除了为自己的洋相懊恼后悔之外,同时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向他泼水实在太过分了!
那时看什么都不顺眼,很想找一个出气的对象,他不幸就撞在枪口上了。
不能不承认,是她过度敏感的自卑心作祟。
话虽然如此,要她道歉,她还是非常为难。委婉一点的话是有个性,难听一点就是死要面子。
静下心来时,董萧也曾仔细研究Rex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是什么感情?
她一直猜不透这个人!跳出她整天骂他“色狼”“暴露狂”的框子来看,他在女人堆中是个抢手人物。
优雅低调而又简单的穿着,干净整洁的淡淡气息,俊美而又硬朗的五官,神情偶尔苍凉,带点落寞,多数时候温文尔雅,显得可亲。
最让人动心的是他的气质,有一种经过长途跋涉的沧桑与淡然。还有,他吸烟的样子也很动人,修长的手指夹着修长的烟,袅袅上升的微带淡蓝的烟气里,眼眸温柔而深邃,仿佛思绪一直停留在遥远的彼方,不属于这个世界……
多数女人都不太能拒绝这样的男人吧?光看外表的话。
只是太冷淡,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冷淡。董萧指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一种感觉。那种冷淡散布在空气中,捉不到,也不容易让人觉察。
他收藏得很好!粗心一点的大概只是认为他是修养较好、尊重他人喜好的君子。
像他这样的人,会对人怀有所谓的爱?
“我对你有兴趣。”难以忘记他在圣诞夜时说的这句话,还有他谜一样冷寂与温柔交错的眼睛里,带着漫不经心的锋利。
你,对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兴趣?
再后来,她想起了父亲,还是有很多感慨。
爱过恨过,终随着他离开这个世界而入土。情绪平复下来,也不再如一堆乱麻,互相纠结。
董萧打算明天回一趟阔别十年多的老家,也算是跟过去做个彻底的告别吧。而且私心里,她还是挺想要那笔钱的。她现在很需要钱。
次日醒来,头仍然有点昏眩,但董萧还是决定如期出发。
“萧,你脸色很差,不要紧吧?我看你还是等身体好一点再走。”
“等我有钱买间大房子,种棵海棠树,再去扮林黛玉扶着树吐血。”她翻了个白眼。
“呵呵,小朋友的嘴巴总是不饶人。”Rex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
董萧发现他旁边也有一个收拾好的行李袋,不由好奇,“叔叔也出门吗?”
“嗯。说起来,我们还是同路。我以前听说你故乡的风景很有名,这段时间正好有空,所以打算去看一下。”
“是‘刚’听说不久吧?”她故意加重刚字。
“萧,你这又何苦?”他装出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不知是不是人病了会变得比较脆弱,对于他的同行,她一点也不想拒绝。
两人乘坐的是下午的航班,Rex对董萧照顾备至。
飞机在夜晚十点半到达董萧的故乡。
下了机,董萧才发现,Rex已经把交通住宿等一切问题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都说过我早就想来这个城市旅游了。”Rex笑眯眯地说。
董萧挑挑双眉,表示他话的可信度为百分之十。
重新回到故土,尽管她不算念旧,仍觉感慨万千。
这个城市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就像整个儿被翻修了一遍,完全不再是记忆中灰沉沉的影像。
董萧打了亲戚的电话,让亲戚来接,才找到原来的家。楼还是原来的楼,小小的三层,颜色陈旧。门外的槐树还在,郁郁葱葱的。
从亲戚口中得知,这幢老楼房长年锁着,董新承和现在的妻子一年也就回来几次。
尽管董萧自认心情已经回归了平静,长达十多年的分离让她对父亲已经没有了什么深刻的感情,但看到父亲围在黑色边框中的遗照时,心潮仍然起伏不停。
这个男人临死之前立下这样的遗嘱,他心里,是不是对她这个女儿依然存有一份牵挂?还是迟来的内疚?她鼻子酸酸的。
“……我家老董这病早就有了,如果不是靠我平时辛苦做生意赚来的几个钱,不是我咒他,他早就不在了。这次住院,前前后后也花了十多万元,我借我娘家的几万块钱还没有还呢。别人都以为我有多少钱,谁明白我心中的苦处?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看着好看……”父亲现在的妻子,那个个子高高丰韵犹存的妇人自董萧进屋门开始,大嗓门就没停过,一直在诉苦与抱怨。董萧的异母弟弟,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子胆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不时偷偷看她几眼。
“话虽然如此,但阿萧毕竟是新承的亲生女儿,于理于情,这楼房她也有份,而且老董立的遗嘱法律是承认的……”一个老亲戚说。
“七伯!你倒问问她,她有尽过女儿的责任吗?”妇人的嗓门高了几度,“这些年来,她来看过老董一次吗?老董住院的时候,她连看也没来看一眼,更别说出钱了,累死累活还不是我们娘儿俩?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和男人快活呢。而且,离婚的时候,已经把她判给那个女人,还给了一笔钱,几乎把家当都全给她了,我家老董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现在人一死,她就回来,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董萧只觉得头痛,她厌恶这种场面。
“大姐说得对,这丫头就是奔着钱来的!我们不能便宜了她!”妇人身边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地接腔。
“对不起,打扰一下。”董萧听得快要瞌睡,厌倦地抬起头,“我想我们还是尽快地讨论正事。”
“为什么不让说下去?”妇人不依不饶,“我马秀兰行走江湖多年,光明正大,什么话都可以摆出来说,只有心中有鬼才怕别人说!”
“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了。”董萧生气地提起包包,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