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杜瀛在山脚下的突兀举动,就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紧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聂乡魂而一言,揣测杜瀛的心思可是天下第一的难事,整整一晚彻夜难眠,还是想不通他肚里打的主意。只知道一件事:他眼前是待在杜瀛的地盘上,而且孤立无援,要是杜瀛真的动着什么歪脑筋,自己是决计抵挡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他不是没想过,以杜瀛的个性,八成又是闹着玩,但他就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仔细回想他跟杜瀛自相识以来的种种,才发现这人真的有些古怪,对他的事关心得太过份了些;然而自己一颗心全系在南英翔身上,完全没去在意。现在终于醒悟,却已经把自己摆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
经过那样「精彩」的龙腾峰一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求死的意志真的淡了些,偏偏就在这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跟只大老虎拴在一起。
忍不住又开始自怨自艾:为什么这种时候,南英翔却不在他身边呢?明明说过要一辈子照顾他的啊!
虽然他满心戒惧,杜瀛在那天之后倒没有任何异状,仍是一副正常(以他的标准而言)的模样,也没有再对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果然只是在胡闹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杜瀛要整他是易如反掌,唯今之计还是安份点好。
杜瀛看他似乎平静了些,放宽了心邀他去钓鱼。聂乡魂倒是没反对,二个人静静地坐在船上互不打扰,可以尽情地盯着湖面想心事,这种状况对他此时的心情颇有平复作用。
只是,望着平静的湖水,蔚蓝的天空,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枝,天地万物皆是如川按详宁谧,更感到自身的孤独。想起以前跟他一起垂钓的人、不觉伤心欲绝,浑然不知此身何在。
杜瀛当然无法忍受被他这样忽视:「我说,与其你闷着头一个劲地想南老大,不如直接谈谈他的事,心里舒坦些。」
聂乡魂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谈什么?」
「比如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聂乡魂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在太原城外一户有钱人家里当小厮,那家的二少爷是个禽兽,动不动打骂我就算了,没事还想对我动手动脚,每次都是我假装有病才逃过。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趁着陪他出去巡视田地的时候,拿石块把他砸死,扔进烂泥塘里。我本来还布置了我的衣服碎片跟血迹,打算诈死逃走,让人以为是土匪打劫,没想到被另一个家丁撞见。虽然侥幸逃掉,但是所有的人也因此都知道凶手就是我。」
杜瀛长叹:「原来你的运气从以前就这么背呀。还有,同样的招数用这么多次也不改改,太不长进了吧?」
聂乡魂脸一沉:「你到底要不要听?」
「要要要,二爷请说。」
「我没地方逃,躲进了太原城里,乔装成小乞丐,在街上讨饭。可是我白天不太敢出来,只能在晚上偷溜进酒楼的厨房里找些剩饭。有一天夜里,我又到一家客栈找吃的,正好南哥住在那客栈柴房里,就给他遇上了。」
宿命的相逢呀,杜瀛心想。
「南哥不但把我藏起来不让店主抓到,还给了我干粮。我看他本事不错,又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正好可以利用,就编了个故事,骗他我被主人陷害,官差跟主人都在追杀我。他果然信了,弄了女装,叫我扮成他妹妹,带着我离开太原府。」路上常遇到官兵盘查,甚至还有土匪拦路。每次我都存心拿他当挡箭牌,打算时机不对就自己一个人逃走,他却总是诚心相待,拼命保护我的安全。最后我们还是给逮到了,南哥死命缠住官兵,一直叫我快逃。平常在这种时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次却是一步也跑不动,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明白。」
「幸好,那时候遇到一个监察御史张镐,是南霁云的旧识,有了他出面,这事才摆平。但是南哥也因此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从头到尾我都是在骗他。」说到此处,语声哽住,脑中浮现南英翔当时的神情。
澄澈的双眼圆睁,坚毅的唇微微张着,眼中充满震惊、落寞和失望,看到这神情时一瞬间,聂乡魂彻底领悟到,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大混蛋。
「南老大一定没怪你吧?」
「没有。他还把身上的钱全部塞给我,叫我好好保重。到了这地步,就是心肠再歹毒,我也……」
「顽石点头了,是吧?」
「……我们结拜为兄弟,他保证照顾我一生,但是要我放弃报仇,好好地过日子。我们约好从此并肩作战,建立一世功名,以后他当节度使,我作他的副使。我们两个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说到这里,声音吵哑,已是细不可闻。
杜瀛苦笑:「看我们南老大平日客客气气,野心倒大得很。」
聂乡魂瞪他:「什么野心?这叫志气!」
「可不是。不过要是志气变成火气,那就让人吃不消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他在镇隆寺大发雷霆的事?」
汾州城陷落后,城里的军民大批地逃到城西镇隆寺避难,寺里太小容不下这许多人,一大群难民在寺外扎营而居,景象好不凄惨。
身受重伤的南英翔在住持无碍大师的仔细照顾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是断掉的腿骨始终没有复原,几乎不能行走。身体的疼痛加上对前途的焦躁,素来极有教养的南英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
「早知道死在城里算了,拖着这副要死不活的臭皮囊有什么用!」
聂乡魂柔声劝道:「南哥,你别着急,现在最重要就是放宽心好好休养。」
「放宽心?宽得了吗?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南英翔怒喝:「万幸个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哪!这种时候正是天下英雄精锐尽出,大显身手的时机,像我们这种没家世没靠山的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趁现在,我偏偏在大战开打的第一天就变成个没用的废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安禄山的马一脚踏死,心里还痛快些!」
聂乡魂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南英翔骂他的关系,而是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想着:要是能维持这样也不错,他跟南哥两个人远离战场,远离军队,一生一世留在这深山寺院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听到南英翔这番话,再想到自己做的春秋大梦,当真是一头冷水当头浇下,不但惭愧,更是失望不已。
那时杜瀛也在旁边,把那段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战争对他面言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是男子汉的考验;对南英翔面言,则是贫寒子弟的晋身之阶。
毕竟人各有志,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场面尴尬,连忙将聂乡魂拖走,让南英翔独自静一静。
没一会,聂乡魂见南英翔挣扎着想站起来,顾不得他气消了没有,连忙过去扶他,带着他到偏殿的院子里休息。
南英翔踌躇了一阵,低声道:「兄弟,大哥真是对不起你。」
聂乡魂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先是拖累你整天照顾我,现在还没事对你发脾气,叫我怎么能心安呢?」
「你再说,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南英翔苦笑,伸出二只手指轻轻顺着聂乡魂略带憔悴的脸颊:「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聂乡魂看着他满溢柔情的双眼,全身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只得赶快别开双眼。
耳边听见南英翔说着:「这样吧,我许你一个要求。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什么事要我帮你办,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办到。」
「那如果我要你帮我杀人放火呢?」
「当然是不行,还用说吗?」
「那就不好玩了。」
「乡魂——」
聂乡魂笑道:「好啦好啦,我想想。」看着南英翔端正的面容,一股无法扼止的冲动涌上心头。
就是现在了,他告诉自己。要向心上人表明自己的满腔恋慕,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长久以来,心中的愿望只有一个: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不是以兄弟的身份,而是唯一的,最亲密的伴侣。
颤抖着正要开口,一阵哀伤凄凉的笛声流进耳中,南英翔立刻将头转向声音的方向:「是谁在吹笛?」
「不知道,大概是庙里的和尚。」聂乡魂想将他的注意转回原来的话题:「你刚刚说……」
可惜他的努力徒劳无功:「扶我去看看好吗?」
「……好。」
寺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老弱伤残蜷缩着席地而睡,温暖的角落全被占满了,而照不到阳光的树下,只有两个人。
一个看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躺在地上,骨瘦如柴,脸上没半分血色,显然病得很重。一个女子坐在他身旁吹着笛子,一头乱发盖住了大半张脸,但看得出还很年轻。
小孩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但随即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不动了。吹笛女子放下笛子,伸手抹眼泪。
看了这心酸的一幕,聂乡魂多少有些动容,但是当他一转头,看见南英翔正用近乎发痴的眼神看着那女子,顿时心中一紧:不妙了!
「阿乡,阿乡,冷静点,船会翻!」
回过神来,聂乡魂发现自己正用力捶着船缘,震得船直晃。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发出低泣似的声音:「切忌往西……」
「什么?」
「在汾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叫我绝对不能往西走,否则我跟南哥就会分开。」
「那你往西了没有?」
「你说呢?是谁叫我去城西镇隆寺的?」
杜瀛这才想起,镇隆寺正是南英翔跟崔慈心相遇的地方。
「喂喂,这不能怪我啊。我师兄就要把寺院盖在城西,我又有什么办法?而且那种时候也只有我师兄救得了南老大。」
聂乡魂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不能怪他。只要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晓得绝对不能怪杜瀛。要不是杜瀛,他聂乡魂跟南英翔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是,明知前方是死路,仍不得不踏上去的怨气,要向谁去诉冤呢?
杜瀛叹道:「照这样看来,会走到这副田地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你还是看开点吧!」
聂乡魂仍在嘴硬:「那可不一定。也许南哥对那女人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你不是也说了,女人最强的就是肚里能生出孩子吗?」
杜瀛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白日梦:「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跟个妓女搅和?直接回去娶那个什么小妖不就得了。」
「小『瑶』。」
「又不是你未婚妻,记那么清楚干什么?」见聂乡魂冷哼,杜瀛又说:「你干嘛老当把我当敌人?别说你不懂,我也搞不清楚啊。怎么会有人眼光那么差,偏偏就去看上那个崔猪心……」
聂乡魂虽然心情恶劣,听见「崔猪心」三字,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杜瀛看见他笑,不禁征了一下。就他记忆所及,从来没见聂乡魂笑过。因为他的笑容向来只留给南英翔,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那张永远板得死紧的脸一旦笑开,竟是比冬阳还要耀眼。他心中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南英翔真的是非常、非常没有眼光。
正想开口谄媚聂二爷二句,转眼瞥到他的钓竿:「喂,鱼啊,鱼啊!上勾了!」
聂乡魂跳了起来,二人连忙合力收线,奋战许久终于拉上一条大鱼。由于过份雀跃,险些把船翻掉。
当晚聂乡魂大显身手,煮了一桌大菜,两人吃得差点走不动,着实过瘾极了。聂乡魂原本满腔的抑郁,也减轻了不少。
只是,鱼不是每天都钓得到,愉快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继续,这是人生的真理。
某夜,躺在床上,树林中的蝉鸣此起彼落,充满欢快喜悦,竟还带着几分风流旖旎——说得难听点是淫荡——听久了,焦躁与空虚的薄雾忽然从胸中升起,开始在血管中沸腾。忍不住全身上下如针扎般的怨愤,聂乡魂爬起来开始摧残屋内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顿时整间水榭中碰撞碎裂声不绝于耳,隔壁房间的杜瀛当然也别想睡了。
「你是在干什么,三更半夜发疯啊?」
「放我出去!我要回雍丘!」
「回去做什么,当南霁云的箭靶子吗?」
「这是我的事,总之那两个人休想安心成亲!」
「我说过,等你改过自新之后自然放你回去。以你这副德性,我看再等一百年吧。」
「怎样才算改过自新?」
「简单。以你父母的名义发誓,绝对不再找南老大跟崔慈心的麻烦,而且再也不跟安禄山的走狗勾搭;最重要的是,等南老大生了孩子,你还会当个好叔叔照顾他们一世。」
「放屁!」
「那你就安心在这里作客吧。」
「你为什么老爱管我的闲事?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巴结安禄山又有什么好处?」
「识时务者马俊杰,你懂不懂?」
「良禽择木而栖,你懂不懂?今天如果是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真英雄造反,我不但不栏你,还会拉着你去投效。安禄山不过是个土匪强盗,你跟他搅和,就不怕污了你杨家的名头吗?」
当时名将郭子仪是朔方节度使,自安禄山起兵后,唐军是节节败退,只有他连战皆捷,之后并推荐得力部属李光弼担任何东节度使,同样是战绩彪炳,功劳盖世,总算替溃不成军的官兵挣回一点面子,不但燕军闻风丧胆,全天下不分贵族庶民都对他们二人敬若天神。
「造反就是造反,有什么差别?」
「百姓何辜啊!」
「百姓何辜?哈哈!」聂乡魂脸上浮现一个扭曲的笑,将他秀丽的脸切割成一张狰狞的面具:「可不是吗!当我们家人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一路上你那些无辜的老百姓一个个只会站在路边耻笑我们,他们养的那群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小孩,还会比赛拿石头扔我们,旁边的大人没一个出来阻止,真是好清白好无辜啊!」
「那只是有些人教养不好,不熊概而论……」
「不是『有些人』,是全部!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全是那些肮脏嘴脸!他们全是李隆基的走狗,每年纳贡供宫里那群人渣吃喝玩乐,把他们全捧上了天,只为了自己的温饱。没人在乎李隆基是怎么的无耻下流,也没有人会去同情那些冤死的人,他们只知道皇帝往东,他们就不敢往西。既然如此,皇帝跳河的时候,百姓自然也得跟着去喂鱼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冷笑一声:「自己甘愿给猪下跪,就活该给猪屎淋头!全是他们自我的!懂不懂?」
杜瀛张着嘴看了他半天,这才开口:「阿乡,我现在才发现你讲话真犀利欸!改天应该把这话写成字画裱起来,挂在门口当你的传家宝训……」
聂乡魂气得险些崩断血管:「别把人当傻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不但有听,还佩服得五体投地咧!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事:不管你使再多手段,再怎么吵闹,南老大从头到尾心里根本没有你!你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聂乡魂冲口而出:「他吻了我!」
杜瀛睁大了眼:「真的假的?」
聂乡魂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滚,咬着牙:「我再无耻下流,也编不出这种谎来!」
「什么时候?」
「我受伤住军医庐的时候。」
「在他认识崔慈心以后。」
「废话!」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有啊。」聂乡魂举手假装揉额头,其实是在擦眼泪:「他说:『我是在喂药啊!』」偏一出口,忍不住低下头后悔自己的多嘴。对杜瀛说这么多做什么?他一定只会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乱发花癫吧?
然而他一直没听到杜瀛的声音,正要抬头,忽然一道温暖从后面覆盖上来,杜瀛伸手绕过他的肩,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聂乡魂大大吃了一惊,长久以来即便是南英翔,也不曾对他做过这种暧昧的举动。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杜瀛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受委屈了。」
聂乡魂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你干什么啦!」
他眼中仍泛着水光,衬着双颊的绯红,显得更加娇艳。杜瀛在瞬间忽然感到体温升高,喉咙也有些发干,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原本调笑的口气:「我在安慰你啊。」
「……安个头……」
杜瀛苦笑一声:「没事了,回去睡吧。」说着,头也不回地闪进自己房里去了。
聂乡魂怔怔地关上房门,紧抱着膝盖坐在一地狼籍中,眼泪像泉水一样骤然涌出。实在不敢相信,原本有如排山倒海的怒气,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土崩瓦解,连带着也将他硬挤出来的气势给拖垮了。他只能像个融化的糖人似地瘫在地上,手脚发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差没将全身血肉一起流出来。他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是盛夏的夜晚,他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间房里的杜瀛也是辗转难眠。
他当初信心满满,以为聂乡魂只是孩子气不懂事,才会如此任性妄为,只要将他带离是非之地,假以时日,他一定有办法好好矫正他的劣根性。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聂乡魂心中的黑暗,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他虽然自幼家中贫苦,倒也不曾挨饿受冻;虽然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他,大姐却对他全心疼爱。再加上年仅八岁就蒙武林宗师广文和尚收入门下,在龙池山上,师兄弟们个个都是开朗正直之辈,大家和乐融融地一块长大,感情有如手足;学成之后,凭着龙池派弟子的身分,江湖中人也是个个让他三分,可谓一生顺遂,从未受过风雨摧折。虽然近年来遇到了一些不如意,他仍然认为人只要心胸开阔一些,不要自寻烦恼,就一定有活路可走。现在窥见聂乡魂深沉晦暗的过去,和他扭曲偏执的心思,除了大大不以为然外,更是困惑不已。
对一个从小不曾见过一张和善脸孔的人,要如何教他以家国为念?况且现在连唯一能安抚他的南英翔都弃他而去,又该如何去开导他呢?
如果问他,是否感到有些无力?一定会被他强烈否认。怎么可能会有他杜大侠办不到的事?况且对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子,想让他认输,还早着呢!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在聂乡魂面前保持冷静是越来越难了。以前不管聂乡魂再怎么激动怒骂,他都能嘻笑自若地回应,最近几天却觉得心情越来越浮躁,跟聂乡魂相处越久,就越急着想逼他开窍。而今晚跟聂乡魂一番谈话,让他察觉到以往没注意到的事实,心悄更加恶劣。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两个人关在谷里太闷了,还是他耐性真的快用完了?
也许是因为,他原本那种事不关己的悠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
☆☆☆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虽然说出来很失礼,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不讲不行。」
早上醒来的时候,杜瀛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等他做完早饭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见了他劈头就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聂乡魂冷哼一声。他杜大侠想说话的时候,谁有那本事叫他闭嘴?
「老实说,你的眼睛肿得像鸭蛋一样。」
废话!聂乡魂险些破口大骂。哭了一整晚,眼睛早就肿得只剩一条缝,都快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吃他的早饭。
他决定了,再也不要轻易被杜瀛影响。当他心如死灰,打算彻底封合自己的时候,全是杜瀛使那种贱招把他气得乱跳;而当他真的情绪激昂的时候,却又被杜瀛三言两语卸去了斗志,越想越觉得自已真是没出息透顶了。
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他愤愤地想着。
「哎呀,好香的饭菜!我真是幸福,能天天尝到聂二爷的手艺。」
聂乡魂不由自主地脸一红,对呀,我干嘛帮他作饭?作我自己吃的就行了啊!
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杜瀛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正陷入自我嫌恶中,高高兴兴地扒了几口饭又开口了:「对了,我带了好东西回来哦。」不等聂乡魂反应,将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
聂乡魂眯起了眼仔细看,那是支约三寸长,金色的铜制龙爪,当初杜瀛带他进这座山谷时,就是用这玩意儿打开山门。正想回嘴说这东西他早看过时,脑中忽然一闪:不对,上次看到的龙爪是张开的,眼前这支却抓着一颗龙珠。这是出口的钥匙!
直觉地伸手要去夺,却早被杜瀛收了回去,挂在手上晃啊晃地:「既然你不肯发誓,那我们换个方法。只要你能从我手上抢到这支钥匙,我就带你出去,如何?」
聂乡魂昨晚被浇熄的怒火再度燃起,总算强忍着没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便开始收碗盘,低着头硬是不看杜瀛。
「怎么?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为什么不吭声?」
「……」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不理他!
「哦,你该不会是打算跟我一辈子在这里长相厮守,不想走了吧?」
聂乡魂把碗盘重重往桌上一掼,怒喝:「你什么意思?明知我一定抢不到,还故意拿那种东西逗我?拿人戏耍也要有个限度!」
不知何故,他觉得杜瀛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那一定是自己眼力还没恢复的关系,因为杜瀛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哎呀呀,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小事就生气,你可真是纤细啊。」
「什么……」
「你老是这样,一遇到事情就怨天尤人,自己从来不好好努力,连试一试都不肯。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抢不到?今天抢不到还有明天,明天抢不到后天再来,今年抢不到还有明年;你才十九岁,就这样死气沉沉,整天唠唠叼叼,活像个老太婆,我看我以后改叫你聂婆婆算了,老实说连我奶奶也比你……」
话还没说完,聂乡魂已猛然向他扑去,右手成爪袭向他手上的龙爪钥匙,然而就如预料中的,扑了个空。聂乡魂不死心,一反手又继续进攻,但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连杜瀛的袖子都碰不着。杜瀛坐在原位,只靠上半身跟手臂移动躲闪聂乡魂的攻势,一面还悠哉悠哉地发表评论:
「你这样不行啦,动作太大,只是浪费力气。猫抓老鼠都比你麻利多了。」
「不对不对,这种时候应该用手刀切我手腕,再翻过来抓我……」
「唉,你光靠军队里学的那套不够啦,除非学会我们龙池派的摘星擒云手。怎么样,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原本已不甚清楚的视线更是一片模糊,他完全没听见杜瀛的话,只是徒劳无功地追逐着被杜瀛抛来抛去的钥匙。一个不小心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在杜瀛怀里,连带地将杜瀛压倒在地上。
聂乡魂连忙挣扎爬起,没想到杜瀛却伸手一把将他拉回自己怀里。聂乡魂趴在他身上,羞得六神无主,用力撑起上身:「你干什么啦!」
然而他一抬眼,才发现眼下的姿势有多暧昧:他整个人贴在杜瀛身上,两张脸距离不到二寸,呼出的气都会喷到对方脸上。聂乡魂尴尬得全身僵硬,一时不敢再动弹。
其实杜瀛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在干什么,被扑倒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再看聂乡魂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玩心大起,硬是拉住他不放。而此时才注意到,他从来没有这么靠近地看聂乡魂。
涨红的脸孔,浮肿的眼皮,眼中布满血丝,下颔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渣,这样的脸怎么也说不上赏心悦目,但杜瀛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似地,双眼盯着他就是放不开,忽然胸中气血翻涌,情不自禁地一抬头,朝聂乡魂脸颊上吻了下去。
聂乡魂倒抽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挣脱,跳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呃……」杜瀛抓抓头:「一时忘情,不好意思哦!」不过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模样。
「你不要脸!趁人之危!」聂乡魂捂着脸,对着他大吼。
「唉,亲一下而已,那么激动做什么?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嘛。」
开玩笑?做这种事只是开玩笑?强烈的羞辱和愤怒将聂乡魂眼前通成一片通红。
「你去死!」挤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转身冲进了房里。
杜瀛长叹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过火了些。他并不后悔吻聂乡魂,不过以聂乡魂目前的状况,真的是不要太逼他比较好;于是他怀着满心歉疚来到聂乡魂门口,好声好气地陪不是,可是说了半天,房内的聂乡魂仍是没有半点反应,他的火气慢慢地也上来了。
他一大早就跑到树林里跟那些麻烦的机关缠斗,把自己累得半死,就是为了拿到钥匙,找点事给聂乡魂做,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又多添伤心。这样一番好意,聂乡魂却全不领情,还说自己是存心戏要他;而自己吻他只不过是一时动情,也没什么恶意,事后又这样诚心诚意道歉,聂乡魂居然还是不甩他,难道还要他下跪哀求不成?既然他得理不饶人,杜瀛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对他如此低声下气?
主意既定,他也不再理会房里的人,径自去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