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敬久一方面讶异于水莲的观察力,另一方面却又对水莲异于常人的反应感到无比的错愕。
因为水莲那种干脆利落、全然不畏生死的回答,实在是与众不同。
普通人在发现身边的陌生人是敌方的人时,第一个反应就算不是惊讶、逃跑,也会尽速逃离;但水莲却完全没有这样的举动,甚至呆坐在原地等着他处置。
“你不怕死?”因为这异样的行径,让原敬久对于水莲的身份越来越感到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养育出水莲这样的少年?精明灵巧、善良贴心,却又拥有面对死亡而毫无所惧的漠然态度。
“怕啊!”
水莲答得理所当然,更让原敬久错愕。
“但是我怕不怕死和你杀不杀我并没有什么关联吧?
如果你要杀我,我怕也投用,如果你没打算杀我,我又何必害怕,所以一切顺其自然吧!”
“对了,如果你决定杀我……”水莲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原敬久。
“那这些钱我就用不到了,你拿去吧,铜钱上没写名字,不会有人知道的。”
原本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因为水莲的单纯举动,在一瞬之间突然瓦解了。,
对于水莲的行为,原敬久忍不住失笑出声。
“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原敬久感觉到有些无力,就算他刚才再怎么紧张,也因为水莲过度平静的反应消失了。
“凡事总有第一次,你到这年纪还能有这样的经验,不也挺不错的吗?”水莲脱了鞋子,把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
“倒是你的决定呢?如果让我活下来,对你很不利哦!”
原敬久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若想保密,就该毫不留情地杀掉水莲,可是他下不了手。
不仅仅是因为水莲帮过他,更因为他根本舍不得破坏那张柔美清嫩的脸庞。
对他而言,让那张秀美的脸孔染上血迹,着实是件令人感到心疼的事。
虽然,对一个少年动情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过原敬久感觉自己并不排斥,甚至为此,他破了例。
“我不想杀恩人。”
怎么说水莲都帮过他,况且探子的工作原本就随时帮有可能会掉脑袋,水莲讲不讲出去都没什么差别。
再说,比起杀掉水莲来隐藏身份,他更想信任这个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他相信水莲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直觉地认为,水莲是没有危险性的,否则他应当会在初见水莲时,就本能地离这个少年远远的。
“是吗?”水莲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我本来还在想,你看起来似乎是个用剑高手,能够死在你手下的话,应该不会太难过,可以让我走得很痛快呢。”
“你不想活下去?”达成了和解的共识之后,原敬久踱步到水莲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不懂,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年为什么一副想轻生的样子?就连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像是对世界、对人生毫无眷恋的感觉。
“当然想,有谁不想长命百岁?不过若是可以早点走掉,其实也挺轻松的。”水莲捡了颗小石子往前丢,他半眯起眼,看着河面上的水花渐趋平静。
“别一副看透人生的样子,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得很。”原敬久瞧水莲一脸对人世毫不眷恋的模样,心忍不住揪痛起来,他忘了自已应该与水莲无牵无挂地分开,而不是多事地探问与关心,他甚至伸出手去抚摸水莲的头,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说起人生,我的生活确实比你好过多了,至少我不用杀人。”要承受夺取其他生命的罪恶感,在水莲看来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瞧你穿得挺不错,应该不用烦恼生活的问题吧?”
原敬久瞄了水莲一眼,没想到自己会与一个少年谈论对生死的看法。
“衣服是别人送的。”水莲淡淡应声。
在这个世上,并不是穿得起漂亮衣服的就是有钱人。
他不过是个夜华,这身上好的越泉织锦,可不是他买得起的东西,若非田昌友信喜欢看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给他一箱又一箱的衣鞋和金饰,这身行头就算他接上一辈子的客人,恐怕也是碰都碰不到。
“别人述的?”这个诡异的回答让原敬久微愣一下。
谁会没事送好料子的衣服给别人?至少他就没碰过这样大方的人,所以水莲的答案对他来说着实有些怪异。
再者,刚才他隐约听到那几个地痞说水莲与田昌大人有关,所以他一直以为水莲若非高官之子,就是富豪之后,但现在听来又像是两者皆非。
“是啊,我身上的东西全是别人给的。”瞧原敬久满脸疑惑,水莲干脆替他解惑。“因为我是夜华……”
水莲也不避讳,反正事实就是如此,不过他清澈的眸子里,还是蒙上了一抹与那张美丽脸孔不甚相衬的忧愁。
“夜……”原敬久突然站起来,错愕地盯着水莲美丽而带点哀愁的眼眸,没想到答案会是如此。
“你是夜华?”这个漂亮的少年,竟是卖身的小倌?
原敬久终于明白之前在水莲身上的种种诡异行径所为何来,否则那异常缜密的思虑以及过度超然的态度,早早超越水莲这年纪的少年所该有的。
“怎么,不像吗?”水莲抬头,对原敬久淡淡一笑,还故意半眯起跟睛,露出他在面对客人时,那种妩媚诱人的表情。
“我以为你是哪户好人家的少爷。”原敬久摇摇头,在发觉自己的失态后,他静下心来,重新坐回水莲身边。
他侧过脸瞧向了水莲,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男人没兴趣,或是因为这样造作的撒娇神态并非真心,所以他对于水莲刻意流露出来的勾人表情,实在是没什么感觉。
相较之下,刚才水莲为了他奔波来回时,那副双颊染上红晕的模样,倒还显得娇柔可人一点,而且更令他想好好疼惜怜爱。
“如果我是好人家的少爷,就不会是这样的个性,八成会和刚才那对兄弟一样到处欺负人吧。”,
因为身在没有自由的娼馆,加上来访的都是些官爷和富家子弟,水莲看得够多也明白他们是什么样子,他发现出身好又受宠的孩子,长大后绝大多数会仗势欺人;所以对于这一点,水莲是敬谢不敏。
“倒是你,我反而觉得你还比较像官家出身的人哪!”
说着,水莲又看向原敬久的眼睛,那双藏有过人意志的黑眸总令他眷恋而难以忘怀……
虽说穿着打扮的确是一般人判断对方身份地位的依据,但水莲却不然;或许是因为他沦为夜华,经常看到客人们最放松以及颓废、糜烂的一面,所以长久下来,他已经学会不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了。
比起可以掩饰的外在装扮,水莲看得更深,不管是一身破衣也掩饰不了的天生气质,或是刻意埋藏在眼里的坚毅。
“我?”原敬久淡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
事实上正如水莲所推测的,他的确是贵族出身,只不过原家早已没落,所以他空有高贵身份,生活却是自幼苦到大,没过过半天的好日子,更别提什么养尊处优的享乐。
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再怎么样的好气质应该也早被磨光了才是,因此对自己像个贵族这样的事,他是想都没想过。
听到原敬久的说辞,水莲知道他大概是刻意回避这件事,只好对他露出一抹柔笑,接着便自顾自的继续说话。
“其实天生的气质是藏不住的,与其刻意穿得穷酸,不如穿得和自己相称一点,大大方方的还比较不会引人注意。”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注意到原敬久,也是因为原敬久给人的感觉和打扮完全冲突,因此他才会忍不住产生好奇心。
“不过……”
水莲瞥了眼身旁的原敬久,把后半段的话给吞了回去,毕竟初见面就把他人特意隐藏的事情说出来,其实还满失礼的。
“不过什么?”原敬久没想太多,只是对水莲的但书感到纳闷。
“我想你是有身份,却没有财产、权力的那种人吧!”对于看人,水莲挺有自信的,毕竟他是靠这个专长吃饭的。
“你倒是精明啊!”听水连说中了自己的身家背景,原敬久发出低沉的笑声,但是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明显的发现他是在苦笑。
“我确宴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所以身份跟你没什么两样,只是做的生意不同罢了。”
他与水莲,一个做着杀人的生意,一个做着卖人的生意,这大概是他们唯一的不同点吧!
“我就是靠这点讨生活的,不精明怎么成。”水莲叹了口气,脸上写着无奈,面对这样的夸赞,他可高兴不起来。
因为越是精明,就越能看透人心险恶;越是明白现实,对未来的希望就越淡薄,他反倒宁可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不过对于这点,水莲老早就认命了,在娼馆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哪有什么纯真可言?
“精明点好,对什么事都看透、看开后,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让自己开心点,不像我……”原敬久说着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弟弟与母亲的身影。
在原家没落后,不堪现实的父亲成天对他耳提面命,就连临死前也拉着他、要他振兴家族声望,而弟弟却早早就放弃贵族身份,娶了平民女子为妻,又将母亲接过去一起生活。
回想起来,比起成天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奔波辛劳却又得不到回报的他,弟弟或许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看着原敬久略带惆怅的表情,水莲突然撑起身子,把脸靠向原敬久,轻轻的吻他的唇。
“抱歉,我不知道一般状况是用什么方法安慰人的。”
水莲的唇轻碰了下原敬久,随后又很快地分开,只是那张柔嫩的脸庞,依旧停留在距离原敬久不到一指距离的地方。
原敬久有些错愕,瞧着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他讶异自己竟对水莲的吻没有感到半分的排斥或厌恶。
虽然知道稻津国男风兴盛,不过原敬久自己倒是没碰过男人;但是不可否认的,他觉得水莲的唇很香甜、很柔软。
甚至,若是水莲肯多停留在他的唇上一会儿……
太过跃矩的念头突地钻人原敬久的脑海里,让他先是微愣,然后才连忙将陷入失控的思绪拉回来。
“谢谢。”原敬久伸手抚摸水莲的脸颊,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感到好多了。”
或许是很久没跟人这么亲昵的谈话,也或许是因为水莲与他的情况相似,又或者是因为水莲的亲切与美貌……
总之,他对水莲有着极大的好感,甚至想多与他相处些时候,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既然好多了,那就打起精神来吧!”
知道原敬久并不排斥自己的亲吻,于是水莲捧着原敬久的脸颊,再度给他一个带着暖意的甜美笑容,算是为原敬久打气。
“对了,既然你是为了工作才到这里来的,找到落脚的了吗?”虽然不知道原敬久究竟是想到亲水城打探什么,但是人嘛,再怎么厉害,总还是需要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
“还没。”原敬久无奈地摇头。
他连城都还没踏进一步,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地方住?
“那我借你一个地方好了,地点就在附近,离城门也不远,平时那一带又没什么人走动,对你来说应该满方便的。”水莲穿回鞋子,站起来,然后笑着朝原敬久伸出手去。
“你有房子?”原敬久跟着水莲站起身,握住他柔嫩的手掌,温温热热的感觉让一直在黑暗中打滚的他很是怀念,因为身为探子的他,已经很久不知人间温暖了。
不过对于水莲的回答,他着实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倘若水莲真的有房有地,那为什么还要当夜华?
还是说娼馆的客人们对于水莲的宠爱,已经到了连房子都送的地步?
“别太过期待,虽然是房子,但顶多只能挡挡小风雨而已。”
水莲回头对着原敬久笑了笑,便拉着他离开大路,往人烟稀少的小路前进。
==凡=间=独=家=制=作==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没多久,一间位于池塘旁的破旧小木屋逐渐出现在两人的面前,它一面依着山林、一面对着池子,而且模样真如水莲所说的,只是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但要长住就有些不适合了。
因为小木屋的门板早已脱落,只剩下半边门还勉强挂在墙上,三分之一的屋顶也不翼而飞,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它是废墟,还来得名副其实一些。
“这是我父母的房子,自从他们走了以后,就再也彼人住了。“水莲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板,带着原敬久进屋。
听见水莲的解释,原敬久也没再多问,反正水莲既会卖身当夜华,就表示水莲的父母走后,他一定碰到不少令人不忍的残酷事情,再问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所以原敬久只是静静的跟在水莲身后,踏上会嘎吱作响的木头地板。
“因为这里早就废弃了,所以没家具、也没柴火,但垫被倒还有一件。”水莲边说边从角落的小木柜里拉出一条破旧被子,不过因为被子已经又破又烂了,所以拿出来时免不了棉絮飞扬,让水莲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原敬久瞧着水莲为他打算的举动,心里实在是有些不解。
“虽然我很想道谢,不过你为何这么照顾我?”原敬久可不觉得水莲打算从他身上捞钱。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水莲也没打算隐瞒,回答得很是干脆。
虽然他不太主动探问原敬久的身世,但好奇确实是他接近原敬久的主因,至于次要的理由……
“而且……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的关系吧!”水莲放好被子后,又把木柜盖上,然后就着木柜当椅子坐了下来。
“什么?”原敬久有些迷惑,这句话他可真的是听不懂了。
过得很好?虽说当红的夜华确实是有吃、有住,又受尽宠爱,甚至可以说过得比娼馆老板还奢华,但是那些也不过是过眼云姻,所以原敬久可不认为水莲会过得很好。
“我现在有人宠,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才有同情弱者的心情,若是我们早三个月相遇,或是你等我失宠时才碰上我,那我就没那力气,也没闲情帮你了吧!”这是现实,若非水莲现在得了大官疼爱,他也不会自找麻烦,从木材行地痞兄弟的手中救下原敬久。
“看来我给你带来麻烦了。”原敬久听出水莲话里的无奈,只是如今他除了苦笑以外,其实也无法帮上水莲什么忙,还不如祈祷水莲得宠的时间长一点,倒还有用得多。
“麻烦?如果会觉得麻烦,我就不帮你了。”水莲笑了,他并不是希望原敬久感谢或报恩,出手帮忙真的纯粹是好奇使然,至于日后的问题……
日后再想吧!
原敬久看着水莲总是藏着些许无奈的笑容,心有些酸疼。
许是两人境遇神似,他的工作与水莲一样,都见不得光、都得在黑暗里打滚,而且皆出自于无奈,所以才令他如此容易体会水莲的心情吧!
☆☆凡◇间◇文◇库☆☆独◇家◇制◇作☆☆
微红的夕阳余晖映入小木屋内,在水莲与原敬久之间洒下一地霞红,水莲抬头瞧瞧外边天色,见是黄昏时分,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娼馆了,于是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原敬久叮咛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不过我明会到这里来,有什么需要的话,到时再告诉我吧。”
反正田昌友信白天不会出现,所以他暂时是很自由的。
“我明白了,谢谢你,水莲。”原敬久点了点头,他明白水莲要回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虽然觉得无奈,也替水莲心疼,但是……
现实逼人。
像是要安抚原敬久的微叹一般,水莲对他露出淡淡的一笑,然后便径自出了木屋,小跑步的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原敬久目送着水莲出门,望着那道在夕阳西下的余光里逐渐远去的轻灵身影,心中竟泛起一股莫名的寂寞感。
或许,也可以称为失落吧……
是因为他太久未与人这般和善相处,所以忘记自己也是个人,也渴望着关怀与温情吗?
又或者这些都是水莲带给他的幻觉,一切只因为那张秀丽的面容太过动人,以至于在他心上烙了个印,永久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