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温家是很有名的大富之家,他温廷胤也不应该在知府的地盘上,对她颐指气使的,活像在逼供她这个无辜百姓似的。
现在她要庆幸自己昨天没有一时冲动花重金买下那个大汉的故事,若那故事真的和温家有关,现在人又死了,她很有可能会成为头号嫌犯。
回到酒坊,排队的客人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想来是因为出了命案,很多人都觉得不吉利,纷纷躲开了。
小四站在店门口等她,看到她回来,马上跑出来迎接,“当家的,怎样,知府大人没为难你吧?”
“你看我像是被大刑伺候过吗?”她摆摆手,“不过被人讯问了一番而已。”
“啊,知府大人还是找您麻烦了?”
“不是知府。”她不耐烦地走进店内,忽然发现角落坐了一名女客,因为店中几乎从无女客,所以这名少女的出现,格外显眼。
她与女孩儿对视的那一瞬间,对方立刻笑盈盈地站起身,试探性地问:“您就是……当家的?”
“是。”江夏离觉得这女孩儿的眉眼似是有些眼熟。“姑娘是……”
“我是从京城来的。”女孩儿看着她,满脸喜色,“你叫我千姿就行了,听说当家的姓江?”
“对。”
“看起来你似乎比我稍大些,那我就叫你一声江姊姊呗!”女孩个性爽朗,彷佛与她一见如故,亲热地就给两人安排好了座次。“我是特意从京城来见姊姊的,来得唐突真抱歉,不敢提前约请,是怕姊姊拒绝,我会没有面子。”
“姑娘您真客气。”江夏离猜测着女孩儿的来历及来意。
对方虽然说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说姓氏,像是刻意隐瞒,看她的一身贵气,虽然钗环首饰不多,但所配戴之物,绝非廉价货,光是手上的玉镯,想必就值个三五千两。
京城里的官宦富商不少,不知道这女孩儿是哪一家的千金,专程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没有让她等太久,因为这个叫“千姿”的女孩子,主动把话讲明了,只是说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扭扭捏捏。
“我在京城就已经拜读了姊姊的文章,因为文章传过去需要些时日,总是看不痛快,我听说姊姊这篇《江湖豪侠传》就快要完结了,可是文中那对苦命鸳鸯还没个谱儿,这次特意来找姊姊,就是想恳请姊姊,千万要给他们一个好结果啊!”
听到这番话,江夏离不禁笑了,“姑娘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书中的月娥和李飞求情?这两人又非书中的主线,你又何必这样上心。”
千姿急道:“姊姊的故事,男人看的是江湖豪情,女孩子家看的自然是儿女情长,姊姊随意几笔就勾得人牵肠挂肚,若是到最后,两人的感情还是无疾而终,那才是造孽呢!”
虽然知道有不少人喜爱阅读她的故事,但是这样真挚和她面对面探讨的,千姿是第一个,眼见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不惜千里而来,只为求她替故事中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她不禁被感动了,于是微微点头。
“好,就依你了,我定让他们白头到老。”
“真的?!”千姿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晃啊晃的,“姊姊你真是太好了!这样吧,我来一趟不容易,能见到姊姊是缘分,既然姊姊这么给我面子,我要请姊姊吃一顿!”
江夏离捂着自己的肚子一羞,“别说,折腾了一个早上,我还真饿了。你来彭城是客,我应该尽地主之谊,我知道前面那家梨香阁的饭菜不错。”
千姿抿嘴一笑,“我家有几个不错的厨子,我带来了,要不然你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吧!”
她猜得出千姿出身大家,但是有哪个富商出门还带着好几个厨子同行的,这是多大的排场?
直到她跟千姿来到海边,看到那艘华丽的三层大船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低呼道:“这是你家的船?”
千姿拉着她上船,“是啊!不过我不喜欢,太招摇了。其实我家另有一艘白色小船,虽然只能坐二三十人,可是布置清雅,船行时又格外幽静,不像这一艘,声音太响,晚上我都睡不安宁,可是我哥不同意用那艘船,说太小家子气,要带的人和物又多,装不下。”
江夏离低呼问:“你该不会姓温吧?”
她猛地回头,吃惊地张大眼,“你、你怎么猜到的?”
“全东岳除了温家,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大船?更何况,我今日刚刚在府衙见到了温家的大少爷。”
“你说我哥啊?”温千姿偷笑着,“他和这里的知府刘青树是朋友,我说我有重要的事要来彭城一趟,他就顺便也来看看他的故友,没想到你们倒先碰面了!怎么样,我哥那个人……很难相处吧?”
原本以为她会称赞自己的哥哥一番,没想到她对哥哥会是这样的评价,致使自己心中原有些闷堵,此时也被她逗笑了。“是挺难相处的。”
“你大概想不到,我们家中敢和他说话斗嘴的人,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躲着他。他那个人,初见时你会以为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但只要说上几句话,就会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是碍于他财大势大,没有人敢惹他,他也就是在皇上面前有几句客气话罢了,但是一出皇宫,就变了嘴脸,上个月他还骂皇上老奸巨猾,故意耍花样套他的银子花。”
江夏离越听越开心,不知不觉把温千姿当作自己的闺中密友,“你哥脾气这么臭,就没人劝他收敛点?”
“我爹娘去世得早,以前虽有姑母主事,但对他特别溺爱,自然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了。”温千姿带着她来到大船三层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大舱内,吩咐左右手下,“让后厨备一桌看得上眼的饭菜来,今天我要请客。”
本来不想和温家人扯上关系,但就是这么巧,刚刚被温廷胤气到,偏偏又和温千姿做了朋友,想来这也算是缘分,她就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有个有钱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温家厨子做的饭菜的确好吃。
满桌的精致小菜,真让人想不到是在船上做出来的,就算在京城的大饭庄,也少有能做得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料理。
“你哥很讲究吃吧?”江夏离忍不住问。
温千姿笑着摇头,“其实他并不讲究吃喝,是我喜欢,所以让家里的厨子常常变换菜色。怎么样,这里的每道菜都是我亲自试吃过的,我最喜欢这道三色豆泥,除了我家厨子,别家都做不出来,上次皇后还借了我家厨子去做这道菜呢!”
江夏离微笑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认为有意思的事情,京城这两个字,便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京城……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去了,那里的人和事,彷佛都变得模糊了。
彭城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临近大海,又属边陲,民风纯朴,治安良好,是个适合安家养老的好地方,每天随着晨夕交替,她甚至忘了时光是怎么流逝的,这样的日子惬意到了极点,即使有再多的伤痛,也可以在这种环境中,慢慢地疗伤,让伤口愈合。
直到温千姿忽然提到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这本已不痛的伤口,猛地狠狠抽疼了一下――
“下个月,京城的柳家二公子就要成亲了,说是要用西海的珍珠做一艘珍珠船给新娘做聘礼,已经约好东川的君家帮忙制作,可是西海的珍珠一定要从我家的商行买,要我说,若是夫妻恩爱,有没有这种东西也没关系,若是夫妻之间一点情意都没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又怎样,柳二公子未必就能美满。”
“为什么?”江夏离呆望着眼前淡雅的青色桌布,状似无所谓的问。
“柳家以前是做皮货生意的,近年来开始做起船运生意,柳二公子要娶的这位赵家姑娘,是皇后的表妹,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为了利益而联姻,这样的婚事岂有真情?我最不屑这种人了!可偏偏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珍珠还是得卖,不过我已经交代下去,就给他们成色比较差的珍珠,然后再提高价格,坑死这个冤大头。”
她嫣然一笑,“就不怕砸了你们温家的招牌?”
“不怕,这点小事还砸不到我家招牌,明年皇上要向我家买船,那件事若办成了,才是大买卖。”
江夏离听了半晌,忽然问道:“这附近有一艘沉了的古船,你知道吗?”
“古船?你是说那艘东野的商船吧?”温千姿果然知道,“我哥曾想找人去打捞,据说里面有不少好东西,但是因为沉在公海里,打捞权不知归谁,这种事要不就是秘密的做,要不就是大张旗鼓,无论哪一种,都肯定会有人吵着要分钱,我哥说这是个麻烦,还是不碰为妙,不是他怕得罪谁,而是他最讨厌麻烦。”
就在此时,温家的仆人上船禀报,说有人找小姐。
温千姿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可以在船上四处走走,我哥不在,你可以随便看。”
江夏离的确对这艘船充满好奇,像她这样靠想象赚钱的人,一旦遇到新鲜事物总要留心查看一番,所以得到温千姿的许可后,她便沿着三层的船舱一一看去。
三层除了这间最大的船舱是吃饭用的,隔壁的两个船舱都装饰豪华,门口的婢女说,一个是温千姿的卧室,另一个是温廷胤的。
这种地方一般涉及主人最大的隐私,她不想让人家误认为自己想窥探人家的秘密,只在门口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二层被分隔成了七八个小房间,左边三间是家丁和婢女们的住处,右边有两间都装满了书籍,看来温廷胤也是个好书之人,这点倒让她对他的反感少了几分。
待她走到最里面的一间船舱时,发现这一间船舱比其他几间都要大上两三倍。
船舱的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舱板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确切地说,是一张航海图。
江夏离走进去,在那张航海图前站定。这上面不仅绘有东岳和西岳的海域,周边十几个国家,都被绘制其中。
密密麻麻的路线看得人头晕眼花,有些地方用旗子标示出来,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有些地方则用奇怪的印章盖了一个印记,其中,距离彭城最近的一个小标记旁边,写了“东野”两个字,大概就是东野沉船的所在吧……
她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身后的舱门眶当一声,她猛然回头奔到舱门口,用力推了推,推不开,用力把舱门把手往下压,竟然也打不开?!
她慌了,以为有人故意和她开玩笑,便用力拍门呼喊,但是喊了半天都没有人理睬,直到她拍得手掌都疼了,才又泄气地坐回舱房中央。
细细回想,到底是什么人把她关在这里?将她关起来,又有什么好处?
从昨天店内来了个要卖故事的大汉,晚上有人企图摸进她的房间,到早上看到那大汉离奇死亡,然后她被带到官府问话,偶遇温家大少爷温廷胤,回到店里,温廷胤的妹妹温千姿又出现,还是她的忠实读客,请她到温家的船上做客……
这些事碰巧都在这两天内接连发生,而她就是那个最无辜的人,从一名普普通通的掌柜,成了一桩阴谋的受害者。
若是将她关在这里的人,就是将她扯进那起命案的黑手,那下一步,那个人会怎么做?杀了她,让她背黑锅?
想到这里,她不禁不寒而栗。谁能这样一手遮天地掩盖事实的真相?
温廷胤吗?
若是他为了打捞沉船泄密之事追杀那个知情的大汉,又因为怕她知道秘密要杀她灭口,假借妹妹之手将她骗到船上……反正除了温家人,没人知道她到了这里,而小四和老王只知道她和一个外地来的少女一同离开,但他们肯定不知道那人就是温千姿。
好,这回可真是妙,她江夏离没有在京城心碎而死,却莫名其妙即将死在一艘船上。
她在舱内找了一角,盘膝坐下,不再浪费力气挣扎喊叫,这船极为结实,舱板都是铁铸的,除了门之外,再无出口,凭她一己之力,肯定逃不出去的。
她只能选择安安静静地等待。
若她想错了,温千姿不是要害她的人,一旦发现她失踪了,应该就会来找她,说不定早晚会找到这里,她现在只能赌一赌了。
但是就这么干坐着实在太闷了,因为关了门,舱内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江夏离摸黑找到中央的那张桌子,她记得桌上有一套笔墨纸砚和火烛。
她摸索着找到了烛台,幸运的是,手往旁边一伸,也摸着了火石,于是她点燃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拉过纸笔,继续写她尚未完稿的《江湖豪侠传》虽然自以为死期不远了,但是写文的人一旦沉浸到故事当中,很快就会达到浑然忘我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