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碧拿着一柄柳木做的勺,分左、中、右三次将木桶里装的白米饭盛到夏芒的口中,从第一勺起嘴里依次念着“百石”、“千石”、“万石”。然后再放进三枚铜币,依次念到“百两”、“千两”、“万两”。
“饭含”完毕后,就用白布条或麻布把夏芒的尸体绑上几道。
宋碧含着泪,跪在棺木旁,小声道:“夏芒,你平日里总是亲亲热热地叫我们一声姐姐,人虽小,却懂事,心地善良,不与人争。是姐姐们心眼小害了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一定能找个好人家投胎转世,下辈子不用再做一个人微卑贱的宫女。”
“别难过了。”金尚宫安慰地拍了拍宋碧的肩膀,示意几个宫女合力将尸体裹进草席内送去焚化。
“对不起,对不起,害你连个全尸都没有……”宋碧双手抵在地上,声泪俱下,引得几个宫女也纷纷拾起袖子拭泪。
突然,草席里的女孩硬邦邦地弹了起来。
“哇,谁把我给这么五花大绑的啊?”夏芒尖叫,“快快放开我,我肚子好痛,我要上茅厕——”
这个该死的猪易容,仗着自己是神仙在天空上飞来飞去,就是不肯让她下地解决问题。好不容易等那人又睡着了,她的魂魄才从那鬼地方跑出来,正要好好地纾解释放一下体内的垃圾……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把她绑成这副德性?
双脚蹦蹦跳跳,跳到宋碧面前,“姐姐,快给我松绑。”
宋碧目瞪口呆。
有人能把生死收放得如此自如吗?才那么一会,活得好好的人就突然地死了,也才那么一会,死了几个时辰的人又突然活了?
如今,唯一的解释就是……
“诈尸啊!”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嚎了起来,惊呆的宫女们才恍然醒了过来,一时作鸟兽散。
“哎,不是诈尸,不是诈尸啊!”夏芒欲哭无泪,“我这是回魂嘛。”
这个时候,金尚宫已经带着一干内禁卫来抓尸。
夏芒愣了愣,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先让她去一趟茅厕?“我只是想去茅厕而已,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止我?”人家不依啦!
然后,她很严肃地开始考虑要不要就地解决。
“你快跑。”这时终于缓过神来的宋碧飞快地扑上前给她松绑。
“宋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呜呜,她感激地搂了搂宋碧的腰,眼瞧着内禁卫就要赶了上来,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捂着屁股……撒腿跑得好欢快……
老方丈一身灰色袈裟,宽阔身板显得其人壮实,然而步履翩然,跟在尚隽身后,远远看去,却有一种前人笨拙拖地在走,而后人悠然飘随的奇妙感觉。
进了偏僻的园林中,老方丈一眼便看见空中漂浮的黑色雾气。
“方丈,殿下在里面等你。”
“多谢。”方丈双手合十,朝尚隽点了点头。
他往里走了百米,满园杂草丛生的景致一变,突兀地长出了一片桃树,桃树上生机勃勃地开满了粉色花朵,嫣然了好景色。
那人长身玉立,面如朗月,凝眸注视着这异常的桃花,神容上若有所思。
“方丈,一夜之间,百树骤起,犹已在此扎根数十载。这事何解?”如铃轻柔嗓音茫然地问。
“殿下以为如何?”
“当年你说那人乃是桃花精转世,我不信你,如今想为她做个法事,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方丈微微一笑,“殿下是为这满园的桃花伤神?”
“若不是夭……有冤魂作怪,这荒园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长满桃树呢?”皓齿咬唇,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又吞入腹中,“五月桃花开,本就荒谬,我不能不信了。”
“殿下倘若觉得有必要的话,老衲愿意为君小姐作法。”
“若此甚好。”浓密的长睫毛颤了颤,低眸掩去复杂神情,“方丈以为是那人回来了吗?若是她,死三年,前两年桃花开得萎靡,何故第三年桃花大开,开得如此肆无忌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口吻里又爱又恨,恼着这桃花开,又情不自禁移不开目光。
“古人有天大冤屈者,六月也飞雪,更何况是开几朵桃花。”他吐纳之间,皆有淡淡仙气入心肺。他掐指一算,道:“也许君小姐还没有走呢。”
他霎时转过身来,苍白的俊颜上闪过一抹骇异。那一身乌袍被阴风吹得扑扑作响,他怒目与方丈对视,“不可能,她早就死了。”他道,两眼死死地盯着淡然作揖的方丈。
“世间众生无不在六道轮回之中,然而轮回之间总有一个漫漫的过渡期。君小姐虽然死了,却还没有走,这也是合乎情理。”
他沉默了半晌,袖中的大手用力地握了再握,“记得方丈曾说过,那人已去投胎转世,既然已去投胎转世,又怎么可能叫这一树开桃花呢?”如漆幽眸深不见底,他语带怨恨地说道,“这里一定是有妖怪作祟,扰我皇宫安宁。方丈,请你作法把这妖孽除去,以免祸及后宫。”
他一定不知道现在他自己眉宇间的神情有多狰狞,老方丈将目光从他的脸上别开,眺望着天边那沉重的黑雾。
这里的桃花充满了仙气,而由殿下带来的黑雾才是真正的恶气……
“殿下可有考虑清楚?若真是君小姐,这一做法无疑是让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眼底有一丝挣扎的痉挛,“我说过了,这是有妖怪作祟,绝对不可能是那人。你照办便是。”
今生尚且管不了,还在乎来世能不能超生?何必呢?
他拂袖离去,移步至小湖边时,望着湖面上自己的残影,那双冰冷的眸子,亦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那道视线仿佛变成了一双手,恶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逼得他大步走上前,一脚踩碎那残影,“夭桃,你别怪我,我也不想的。”他喃喃吟语,低垂的双眸怔忡地注视着冰冷的湖水,湖水上飘着他的脸庞是那样怨恨。
湖边的柳树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叫他脸色一变,猛地抬起头来,竟看见那个叫夏芒的宫女提着裤腰带一路鬼鬼祟祟地从他面前跑开了去。
完了,真的完了。
这一定是借尸还魂的副作用!
才解决完一次腹中的绞动,两股颤颤,走不出几步路,居然又“兴致高昂”地想第二次……
犹然不知自己曾被下过强劲猛药的夏芒满脸铁青,提着裤子就往树丛的隐蔽处跑,找个杂草高长的地点,贼头贼脑地往四处看了看。很好,没人。脱!
“你在做什么?”身后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低语。
蹲地的姿势未变,两手还搭在裤腰带上。
“殿……殿下,我想解手……”识相的就快快滚开。
“哦,请便。”他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低着头看她。
难道他想……看着她那个?她沉默了一下,“殿下,我另外找个地方,就不打扰您在这里赏花赏景的好心情了。”
想走?他冷笑,大手扣住她的皓腕。
她一僵,扭手就想挣脱他的钳制。
“不喜欢与我有碰触?”他笑了。如果可以,她是一步都不愿意靠近他。但他偏不想如她的意,记得在梦中,她可是想打晕了他的人呢。他故意压低身子,与她面对面相视,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掠过的那抹恼意,“我以为这宫里,只要是女人,都拼了命想接近我呢。”
那当然,他是一国之君,又长得这么诱人,鲜嫩可口,谁不想把他一口一口吃掉?只可惜她不是女人,而是死人哪。
“你到底想干吗?”她嫌恶地甩了甩手。
“你对主上的态度真是‘和颜悦色’啊。”柔眸转冷,她腕上力道加重,他寒着玉颜盯着她皱成一块的小脸,“你不是死了吗?”
她愣了愣,有一时的恍惚,不知道他问的是夏芒还是君夭桃。但转念一想,若是君夭桃,他定不会用这种语气这种脸色待她。
“我……我只是昏倒了。”她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呵呵一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她张大了眼睛,眼珠子随着符纸的飘动而滴溜溜地转动,“是什么?”很好奇地问道。
他垂眸怔怔凝视,仰望着他的小脸平凡无奇,乏善可陈,只是那一双清亮的明眸,却在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那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每一天都有那么一双灿烂眸子追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喜而悲。
“给我瞧瞧。”那晃动的符纸引起她的兴趣,她像只顽皮的小猫伸出爪子想要勾住它。
他及时将手背到身后去,冷声道:“你想立时就魂飞魄散吗?这是我跟虚和寺的老和尚讨来的驱魔符,只要这道符往你的大脑门上轻轻一贴,便可叫你人魂俱灭,永不超生。”
她脸色一白,颤抖地问道:“你你你,你要用这个来对付我?”那能不能等她先方便完再贴?她不想魂飞魄散的时候,还有一肚子垃圾。
他不答话。早先他以为她是死了,怎么可能还浪费心思来对付她。他讨来这以防万一的符纸,实则是为了,是为了……这般一想,叫他冷汗涔涔。
“你怎么了?”她不解地扭了扭手腕。明明是他威胁她的,可他却颤动着朱唇,一副大为震惊的模样。
被她这么一问,他猛然回神,大手用力一抓,“你还有这闲工夫来关心别人吗?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有什么阴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究竟是人是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料到她竟敢咬他,他痛得眯眼,手一缩,她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