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建筑大师们称奇的是旧日的行宫一谊宫,土木构建的庞大宫殿竟然不用一根横梁,数百年前不可思议的建筑方式。与建筑同样著名的便是谊宫的园林设计,扶疏的林木绕着风景优美的南湖西部而栽,沿岸建有绘着彩图的朱漆回廊曲折婉蜒,似无尽头。站在长廊任何一处都可将南湖的景色一览无遗。
从前为避免湖上游人与渔夫们对宫内贵人的窥视,长廊上会挂起半透明的轻纱,随风轻扬的纱馒自成一道迤俪风景。
另外,谊宫三十六座院落也非常著名,每座院落都以南之国不同地方风情为基准引水造山,形成单独的别致。看似零散的各个院落与房舍,则由风雅之至的廊道相连接。
今时的国宾,旧代的皇族,随历史更替不断穿梭于谊宫的身影,历经数百年不变的惟有三十六院之一的泠音院。西之国以音乐传家的古老家族,却拥有南之国谊宫的一座院落,跳脱了历史与时间的无情残酷,保存至今。没有,人能无视泠家的音乐,泠家从三百年前出现了第一个宫廷乐师后便与四大国历史同在——
“朕将谊宫的‘冬至院’改名为‘泠音院’赐予你们泠姓家族,盼你们泠家代代杰出的乐帅都能把人间难闻的仙乐带给朕及南之国的众百姓。”
遥久已逝的帝王威严,一代又一代新旧统治者们难以割舍的情结,造就泠家的辉煌,同样也成全了音乐的永恒。
你是谁?你真的姓泠吗?真的与泠家维持三百多年的荣耀有关吗?因为泠昊的命令不得不一起来南尚的少女从住进泠音院的第一天起就浑身不舒服。泠家很有钱,很有地位,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实,但对于泠家的光耀过往一无所知。音乐传家……她难以想象,她不懂音乐。
你是谁?你真的有资格住进这代表泠姓天上荣耀的院落吗?泠愔为自己的无能深感可笑、;现在看来何止她是泠昊的晦暗,简直可以说是泠家的耻辱。继承了父亲频遭指责的个性与作风,却没有遗传到一点音乐才华,站在音乐界顶峰的泠昊会讨厌她是理所当然的。
“今晚我要出席记者招待会,明天上午我要到南尚音乐厅看一下场地情况,下午则是练习晚上演奏会的曲目……”泠昊似乎找不到说话重点般停顿下来。
泠愔把行李箱就地一搁,不明白地看向说话者,昊没必要向她交待他的行程。
“……没有时间,找安排不出时问陪你逛南尚,你一个人游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是没有时问,但也根本不愿意,她为他突如其未的话语耸耸肩,丝毫不恨他的冷酷。一定要把她带到南尚,一到南尚又扔下她不管,这种无意义又满是矛盾的事的确符合昊的一贯个性。
“出去的时候把证件带齐,南尚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管理非常严,警察随时随地都会查行人的证件。”
“你被检查过?”纯出于好奇,想象昊皱着眉不耐烦地等警察翻看证件时的情景,泠愔忍不住期待。
“不,是看过别人受检,”在南尚泠愔是国宾级的贵客,不可能遭遇行路被警察查证的糗事。
“哦。”不可抑上地失望,她平淡地应一声。
“今大晚饭时间提早一小时,五点半。”见她心不在焉,他提醒。
点点头,她拎起行李跟随侍者到自己的房间。
“可以游湖,晚上没事做的话。”一下子提高的音量,泠愔不由停住脚步,看到的只是泠昊读不出情绪的背影。
“夜晚游湖,你试过?”
“是,不,没试过,我只是听侍者介绍……”
“也对,你的确不像有那种深夜泛舟浪漫情怀的人。啊啊啊,说起来的话,叔叔,你应该是这个年代少有的古董人物。”个性中的恶劣因子作祟,她将自己的不满情绪化成言语的讥讽。
“我不是这样的人。”不夹杂任何情绪的话语,淡然平静到让讽刺者也诧异的地步。
说成这样他都能接受?她这个音乐天才的叔叔在情感上还真的够麻木。就是不喜欢他面无表情的高高在上,所以才会做很多让他厌恶的事惹他生气,至少生气责骂她的昊怎么看都还是个让晚辈畏惧又尊敬的管束者。
“但你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像人一些,可以的,这个世界除了音乐还有其他很多东西,除了音乐以外,还有其他很多人,很多事!”
“愔!”她愤恨地踢了房门一脚,声音之大迫使麻木的另一人回首,同时令等待的侍者退后数步。精致的雕花木门斜斜倒下,经历数百年的古物终告毁灭。
受不了他凝视她的惊讶目光,她低声咒骂一句“笨蛋”,快步离开。
泠昊盯着门上的脚印,刚才眼神的不解逐渐变为他绝不愿承认的悲伤。
那一脚的愤恨积累了整整十四年,他的冷淡、他的麻木、他的厌恶……她通通都不满。是的,正如泠愔所说他可以不成为现在这样的泠昊,只是可以,事实上他只能当这个连自己都深感不满的泠昊。
除了音乐,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人用的事情,可别的人、别的事、别的东西和他有关吗?他姓泠,一生下就担负泠姓的荣耀与责任,一生下他就属于音乐,他的生命也都得奉献给钢琴。泠也一样,就因为姓泠,就因为音乐,所以他才有生活在泠家的价值,才有被世人记住的价值。
可音乐究竟是什么个情感的宣泄与表达,抑或只是技巧的纯粹旋律,更或者只是人类自娱自乐的游戏?曾经一遍又一遍不停自问的疑问又一次涌上心头。小时候也问过长他十三岁的泠,那个堕落且不正经的兄长当时轻拍他的脸微笑道:
“音乐啊……它是为了让泠昊你的才华得已被世人承认而存在的东西。”
哼,是为他才存在的东西?不驯放荡如泠都折服于他的音乐之下。音乐是为他存在的东西!真亏是说得出这种话,事实上他是个除了音乐就一无所有的人。不,应该说几乎一无所有才对,如果连泠愔也离开他的话,那么“几乎”才可以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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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时差和旅途疲累的原因,泠愔从昨天晚餐后一觉睡下,醒来已近午时。没有按泠昊的规矩准时起床吃早饭,昨晚也没有一起进餐,想必令他非常不悦,不过也说不定会因为可以不用看到她而偷偷高兴。行程安排得那么紧凑,泠昊多半是怕把她一个人丢在华都丢脸又不想和她相处。
拧开镶有名贵玉石的水龙头,引自南湖的清水涓涓流出,不带炎夏酷热的阴凉。再无睡意的她打电话向侍者要些简单的点心充饥,然后从行李包中翻出证件和钱包无所事事地晃出房间。
眯眼看烈日下昨天没能仔细观察的宏伟宫殿,才了解自己对于建筑就同音乐一样没有天赋。在人类伟大的艺术面前,她就是个懵懂的无知俗人,身处谊宫的三十六院内,她毫无一丝感动,哪怕自己姓泠。音乐没有生命。建筑没有生命,艺术没有生命……眺望远处的南湖,点点湖光上有渔舟驶过。
一个人游湖吗?就一个人吧。无视每个门口警卫的奇特目光,她以散步的悠闲心情走出四大国最有名的宫殿。忘记晚上有演出的泠昊,忘记自己是泠家的耻辱,也忘记思考自己不定的未来,独自享受游客的待遇。乘游船尝湖鲜,品南尚风味的美食,欣赏从未见过的瑰丽风景,以至于到云彩被夕阳染红,她的高昂兴致仍未减退。
无意间听旅游团的导游说到南尚旧城区七点以后有夜市,算准时间的她雇了作为特色保留至今的马车赶至带有夏季节庆热闹气氛的城中心。
摩肩接踵的人群,绝大部分都是恋人与游客,拿着都市里早已消失的纸扇与绣有花鸟风月的团扇仰首观看着在夜空散落的烟花。
捂着因贪食撑饱的肚子,泠愔心满意足地随人潮在陌生的街道上涌动,懒散得已淡却时空概念。等神经处于松懈的她发现人潮所掀起的风波时,一个飞奔的男人身影与她撞个满怀。突发的状况,还不等她站稳,撞上她的瘦小男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向追上来的另一名男子的怀里。
必然地,泠愔与第二名男子相撞后都跌坐在地。怕被惹事上身的人群散开,稀奇地在一边准备看好戏。
男人的身躯虽然要比泠愔庞大,可动作十分灵敏,他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
“对不起,你没事吧!”他向还坐在地上无法反应的女子伸出手。
“没什么。”她抬首,两人同时一愣。
是那个在华都看到的乞丐少女!怎么可能?不过才一个月时间,竞然可以在数千公里以外的南尚相见。他不可能忘却她眼中无言的冷嘲以及写满冷傲的侧脸,那是一个乞丐绝不可能拥有的神情。
这个男人应该在哪里见过?似乎是……曾经同阿海在一起的精英人士,还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
“先生,你没事吧?那个小偷逃了就逃了,反正我钱包里的钱不多,而且所有证件都放在旅馆里,谢谢你的帮忙,太谢谢了!”一个中年妇女激动地将还在发愣的两人隔开。
“没关系,那小偷太狡猾,被他逃了,我看或许可以找附近的警察帮忙。”杜律成拍掉身上的灰尘,给道谢的妇女一个建议。
“已经同警察说过,还留了联系方式给他。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和我一样是游客吧?我是从西之国华都来的,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道谢完的妇女开始他乡遇故知地套近乎。
“是的,我陪我弟弟来这边旅游……”在千里之外遇到同乡的亲切感使得杜律成一时无法摆脱这种无聊的境地,让他得已脱离苦境的是随后赶来的杜乐成。
“哥哥,你没事吧……小偷抓到了吗?”不擅长运动的少年一把抓住兄长的肩膀喘气道。
“没有,被他逃了,还撞了人……”下意识地,说话者看向妇女的背后,一分钟前还坐在地上的少女已无踪影。
“有没有受伤?”情急之下问出口的话,也不知是问谁。
“应该没有吧,啊……刚才你看中的那支笛子还没买,快走,要不然就让别人买走了。”一是想起买到一半的东西,二是怕妇女借道谢之名纠缠,华都的大律师拉着还在喘气的兄弟朝妇女点点头逃匿于人潮中。
“哥哥为什么丢下那个妇女不管呢?她的钱包不是被偷了吗?”
“是啊,可是不是有警察吗?她的证件什么的都在旅馆里,问题应该不大。”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东张西望,不知在人群中找寻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追小偷呢?”
“那个可能是出于职业道德,我是律师,看到违法行为总是比较容易冲动,潜意识的行为。”
杜乐成表示理解地不再发问,略有病容的秀气脸庞立刻又被四周从未见过的新奇物品吸引得透出少见的兴奋。
“乐成,你看见过一个穿印碎花丝制无袖长衫和棉质薄长裤的少女吗?”
“哥哥在找人吗?”不经意地随口问问,却把杜律成惊醒。
“不……我什么人都不找……看,我们要的那只笛子还在,没被人买走。”
“真的,太好了!”
成功转移了弟弟的注意力,杜律成无奈地苦笑。就算再碰到那个少女他们也仍仅限于陌路人的关系,会碰到第二次是凑巧,而他记得她只是因为她看来特别些。自然的相遇,自然的遗忘,这是都市里人与人最常见的缘分与故事,不值得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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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南尚旧城区的古老夜市风情,新城区极富现代感的音乐厅几乎被热烈的掌声及喝彩声震塌。钢琴史上谁都不可比拟的天才,音乐圣者的泠昊第一天的独奏音乐会圆满结束。凡是参与这场音乐会的每个人都沉浸在一小时半的优美琴声中不可自拔,也包括表演者自己。
无法平静,因演奏成功一时兴奋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乘坐在专送车上的泠昊要求司机打开收音机。九点半的新闻一定会有关于今天独奏会的报道与评论,他想听听,想知道不断改变观念的人们是如何看待他的音乐。音乐!音乐!他所不断追求的纯净音乐,只有音乐可以让他肯定自己的价值和生存意义,只有自己的音乐还不至于让自己厌恶。
“……今夜八点五十左右,在南湖北区发现一具无名尸体。据查,死者为一男性,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六九,穿一件大红短袖衬衫。在死者身上搜出如下证件,请知情者听到本台报道后到最近的警局协助调查……泠愔,女,十八岁,西之国华都人,旅行签证为……”
百分之百不可能是过度兴奋引起的幻听,泠昊数分钟后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把车开到最近的警察局,立刻!”大声到几近失控的程度,吓坏了司机,连带汽车也发出慌乱的刹车声。
“泠先生?”不明所以地确定询问。
“马上送我到最近的警察局,我有急事!”
司机被乘客的气势吓倒,脚一软,车子熄火了。发动机、油门、车轮与地面的磨擦声杂乱无章的响起后,车子迅速转个弯匆匆一飞驰往最近的警局。
以笔挺坐姿坐在后座,比车速更快浮上他心头的是不安到极点的心烦意乱。才一天的时间,泠愔就又出事了,在对她而言全部陌生的异国他乡。早上离开的时候她还安分地躲在房内睡觉,不到十个小时,她竞与一起杀人案扯上关系。难道她是他命中的无尽麻烦人总要逼他处于恐惧、烦燥、厌恶的晦暗情绪中吗?怒火燃起,如冰焰,灼烫也冻人……不是针对泠愔。
都是自己的错,明知泠愔容易惹事的莽撞个性却放任她一人留在泠音院。自责,不敢想象后果的自责。如果……如果……泠愔真出了什么事……竭力要冷静却冷静不了的折磨,浑身如陷人冰窑一般。
泠昊脑中一片空白地冲进警局,在警方反复确认其身份的过程中,他才有能力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
死者的真正身份已经查到,是个经常出人警局的惯偷,有案底。在死者所穿的衣服内除了泠愔的证件外,还有其他两人的钱包。所以据警方断定,死者临死前偷了泠愔的钱包,但死因应该与才到南尚一天的十八岁少女无关。
“泠先生,据谊宫的警卫所说,泠小姐是在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单独走出谊宫,随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我们派到谊宫的警员也证实了泠小姐至今还未回到泠音院的证言。”接到下属电话,从家中赶来的警局局长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明不容乐观的状况。
“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钱包被偷,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而且南尚一过十二点就进人宵禁时段。”
似乎因对方国宾级的身份与在四大国的名声显赫,秃脑袋的局长只有点头连连称是。
“我们已经和各区的警署联络,尤其是旧城区的所有警员,包括谊宫内的所有警卫,一定尽快找到泠小姐……”
“局长,西之国领事馆过来的回电!”一个小警员把话筒递过来,这是西之国领事第四次的电话。原本领事要亲自深夜赶来,但由于泠昊认为对方过来也于事无补的拒绝才作罢。
再算上南之国警察总署长的直接搜查命令、南之国外交首长的电话。南之国首相的道歉、代表南之国国王与王后亲临警局慰问的宫廷侍卫长,一个警局分局的小局长很难保持不动声色的笃定。
“泠先生,贵国领事馆的领事请您接电话。”在一连串毫无作用的道歉和说明后,警察局长赔笑着把话筒递给坐在沙发上的钢琴家。
泠昊快步走到今晚寻人行动的总指挥面前,却未接过电话。
“给我一辆性能比较好的车,一张南尚新旧城区的道路地图。”
“请问您的意思是?”提着话筒,有过五十三年人生经验的男人不敢胡乱猜测。
“我要亲自出去找我的侄女。”与其坐立不安地把时间浪费在痛苦的等待中,倒不如投入到搜寻的队伍增加一分力量。
“我觉得您还是留在这里或者回到住处等消息比较好……”
“请让我亲自找寻我的侄女,我想我有这个权利!”但泠昊绝对不妥协地坚持。
“好的,我立刻叫人备车,请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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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辆警车闪着红蓝灯光驶出警局,午夜的天空深得不着边际。
一小时前到处挤满人的街道,此刻连个鬼影也见不到。走累的人随意席地一坐,仰天叹口气。钱包被偷,自己竟然粗心到在宵禁前五六分钟才发觉。想起被人撞时听到大喊“小偷”的声音,现在再后悔显然太迟。如果就这样按记忆的方向一直走,不知道天亮前能不能回到谊宫。要是昊知道她一夜不归的话,多半又会甩她一巴掌吧?她连解释的麻烦都省了。
疲累之极,她一步也不想挪动,坐在路边。要不是有蚊虫的骚扰,她说不定会就地睡觉。宵禁,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才了解真正的意义。万人空巷,没有公车,没有出租车,一座四国闻名的城市服了安眠药似的陷人死城般的境地。现在看来,如果有巡逻的警车把她当做违法人员拘进警局的话,倒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
“不会吧……”她揉揉眼睛,“……真是运气……”
无声地闪着灯的警车正从不远处缓缓驶近,红蓝转换的灯光在黑漆的夜里眩目异常。她,苦笑地叹口气,匆忙走到道路的正中间。车灯由近光灯一下子转为远光灯,受不了光线的刺目,她闭了闭眼,举起手臂挡住光源。
刹车声后不闻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四周又回到方才的死般寂静。再然后,车门被甩上,接着传来有点急的脚步声。
松一口气,她移动一步,缓缓放低手臂,眯成缝的双眼试着看清来人。
“小愔……”
冷冷的嗓音,有明显的迟疑,还有吐露出的那个名字一很久很久以前存在她回忆里的珍贵。似被施了魔法,她全身无法动弹,眼睛瞪如铜玲。
泠昊!一身本应该很服帖的黑色礼服在腰际和下摆处起了零乱的皱褶,辩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应该是非常生气才对,他以比平日略快的脚步靠近她。
太过惊讶,以致完全无法说话,她僵在那里,如路旁的雕塑石柱。他举起手,大概是又要甩她一巴掌了吧,她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流露恐惧的意味。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像做错事的孩子斜眼揣摩大人的心情。依旧无法看清泠昊的表情,他的双手垂着,刚才举起来的右手不自然地紧攥着。
“回住的地方吧。”冷静得令人觉得像是幻觉的话语。
“我,我不是故意的,钱包被偷了……”她跟在他后面上车,声音很轻地解释,不指望另一人能够听到。
“不要说了,错不在你,我已经都知道了。”一个字的责备也没有。
不急着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利用警车上的通信设备先通知正忙得团团转找人的警局。诚恳地道谢后,他又向警局提出借用警车一夜至早上归还,并保证带泠愔到警局做笔录。
望窗外什么都看不清的黑夜,她静静地听车内人与警局的对话。从话语中嗅出泠昊为了找她动用了两国的外交关系,甚至惊动了南之国的国王首相等高位人物。
昊为什么这么急地找她?因为她姓泠,还是真的顾虑她的安全?她多希望是后者,然泠昊不动摇的冷静态度使她不敢做自欺欺人的猜想。
小愔!疲于思考的脑中浮现他刚下车时叫她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身体仍不由一颤。自己满十二岁后就没再听到过的呼唤方式,她酸涩地闭眼,额头贴住冰凉的玻璃窗。
是累得睡了吗?泠昊小心翼翼瞄一眼副驾驶座上微蜷缩身体的人。除了那句轻得似在道歉的话,泠愔什么都没说,一上车后就进人睡眠状态,这对他而言反而是为之轻舒一口气的解脱。
不能骗自己,说看到她站在路中央时自己什么想法都没有,而事实上有从未感受过的欣喜若狂。克制不了的情感差一点就被暴露出来,那声“小愔”,还有举起的右手……要不是敏锐的视线抓住她因恐惧微缩的双肩,那一瞬间一定已经把泠愔拥进怀中紧紧抱住。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她对于自己来说,已珍贵到不能失去的程度,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断折磨他。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的错,那在他眼中无比肮脏的情感啊!都是自己不知不觉间陷入的错!
轻轻叹息两声,蹙起的眉透露他内心的苦痛与绝望。该怎么办呢?他不想失去她啊,可是早晚他们要分离,不光是因为她讨厌他,还有她的身世。
“我是你的叔叔,我们都姓泠,所以你不许……所以你要……”纯然是欺骗性质的借口还能维持多久呢?那么痛苦,咬紧牙关仍无法隐忍的痛苦,泠昊连最起码的缓解方式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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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尚的第三个早上,泠愔还是没有和泠昊一起吃早饭。又睡过头,来不及换下睡衣就冲到饭厅时,那个生物钟与时钟一个步调的人正以优雅的姿态喝着早餐结束后的第一杯咖啡。从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是谁进来的人放下金丝边的白瓷咖啡杯,将专注于晨报的目光稍稍转移。
不赞同泠愔不换睡衣就到处乱走的粗鲁,他的唇微微下抿,但看到她慌张得不等侍者服侍就自己拉出椅子坐下的模样,临到嘴的训斥话语又咽回肚里。
“和警局约在九点。”
“咳咳……”喝得太快被牛奶呛着的人边咳边茫然地看向说话者。
“现在才七点五十,你有充分的时间吃早饭,你姓泠,别让人笑话你的举止。”还是晚了一步,泠昊心里默默地感叹,无奈之余将视线移回报纸。
接过侍者适时递上的温热毛巾捂住嘴,不知是咳得太猛,抑或因为泠昊的话,泠愔的脸通红。自己也意识到太过失态,她不由坐直身体,尽量中规中矩地表现出令严厉长辈满意的良好举止。
听不出刀又与瓷盘相碰的声音,也没有细微的咀嚼声,如无声的电视画面。一小口、一小口把切成小块蛋糕送进嘴中,每个动作都符合泠昊以前的教导,这种同仪式无区别的早餐,进食者觉得疲乏。食物的美味竟然成为另一层意义上的精神折磨,沦陷的注意力开始涣散。
“报纸上是不是有很多关于独奏会的消息?”
泠昊移开挡住脸的报纸,露出一双令人不敢正眼对视的美丽瞳眸。
进餐时不许说话,显然她在不自觉时又犯了泠昊的禁忌。问话的人识趣地把最后一块蛋糕塞进嘴巴,再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四分之一牛奶。
“并不是很多,而且也没有值得一看的好评论,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见她解决了早饭问题,泠昊才回答。
千篇一律的说辞?什么“钢琴圣者”、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钢琴家、音乐天才、音乐贵公子……人间最纯洁的音乐,最完美的琴技……其实自己早就能想到了,都是极尽赞美的华丽文句,天花乱坠的吹捧。所有人都只是见到了泠昊光明的一面,而从不知道藏在他身后的宿命阴暗——她。
“今晚你一起去音乐厅。”又是不允许反驳的命令。
“为什么?不是有很多聆听者吗?座位票也不会有多余的吧?缺我一个没关系。”习惯性地小小反抗一下。
“你和他们不一样。”差点就说出口的暧昧语句在关键的刹那变为无感情地重复,“同我去音乐厅。”
仔细搜索他面部表情的细微破绽,泠愔放弃似的笑笑。
“怕我再有意外吗?昨晚给泠家丢脸了吧?”
报纸在他手中被揉皱。
“我去做什么呢对起那些乐迷,我对你的音乐几乎不具一丝热情。”她侧首,窗外是如画一般的南湖风景。
“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乐迷不一样。”他强调似的说出来,放下手里皱皱的纸张,换另一份阅读,“一定得去。”
克制自己回头的冲动,她想象不出泠昊说这话时的表情,惟有沉默。
不知想要掩饰什么,泠昊在静悄悄的室内又多余地补充一句:“最起码,找可以安心地演出一小时半,不用担心你又出麻烦。”
总是给昊惹麻烦,总是让他生气,总是丢泠家的脸,总是一无是处,她咬咬唇,费力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显然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泠昊讶然,抬起头看到的是泠愔倔强的侧影。映在晨光中的少女脸庞,镀一层几近透明的淡金,衬着窗外一片潋滟湖光,具有震撼人心的视觉效应。
“算了,事情已经过去,没有下次就好。”
“嗯,不会再有下次,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不单单为昨晚的事情认真道歉,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垂首。
“这些年我太任性,对不起,我不会再让昊对我不满,也不让昊再为我发火。我……在你心里一定是被认为不配姓泠吧?和我……父亲一样!”
仰首凝视少女悲伤的神情,他的心隐隐抽痛,害怕盯着自己的真挚双眸,他起身,走开。
“没有的事,你姓泠,你父亲也姓泠,不存在配不配的问题,血缘注定一切。”
“要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呢?”一个无心的尖锐问题。
“不,”被踩到尾巴的猫,他惊跳起来,喘口气后在对方疑问的注视下不得不故作平静,“没有这种可能。不会有这种可能的,绝不会!”
“对不起。”连着第二次的道歉,泠愔微垂眼睑,藏住内心的挣扎。
昊很可怜,真的好可怜,那么厌恶她,却因为她是他的侄女而不得不忍受。她很想让他解脱,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事实说出口,说出来的话,哪怕是他厌恶的眼神她也得不到了。
“不要再说对不起,老是说对不起就不像平时的你了。”他拉远两人的距离,“回房间换身像样点的衣服,时间差不多了。”
被提醒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泠愔尴尬地牵动一记嘴角,听话地离开饭厅。
“十分钟。”泠昊有对时间严格要求的习惯。
走出门的人背对提醒者挥挥手,示意自己一定会准时,便消失在廊道转角处。
心凉肉跳又充满了希望的神奇早晨,他们之间似乎突破了些什么,但同时又都竭力掩盖些什么。脸埋在双掌中,泠昊吐出灼热的气息,激动过后的头脑呈现难得的一片空白。听到了蝉嘶声,很久未再出现于脑中的回忆之蝉。
祖屋的大槐树下,夏日的郁闷,在他眼里充满堕落与腐败气息的情感。泠,他曾一心尊敬与崇拜的兄长啊,他没想过自己有与他同坠地狱的一天。情感究竞是什么?泠对于他的,以及他对于泠愔的。
音乐,音乐,只剩下音乐是纯净的……禁欲的纯洁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