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进仁和医院了,她几乎可以与主治医师许婷聊一聊她儿子的第一颗牙是何时长出的。她本身并不怕死,经过那些大起大落的感情生死存亡早已不具任何威胁。但是,她唯一的儿子苏亦文在意。她有些后悔与丈夫以那样激烈的方式离婚,全然没有后退之路。这样的毅然决然让苏亦文从小对父亲感情淡漠,长大后又形成极其冷淡的个性。他的寂寞与形单影只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奈何却无力改变。
这次进医院令苏亦文的脸色又添几分担忧,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阴沉。她斜躺在病床上,对忙前忙后的苏亦文说:“阿文,你回公司吧。医生和护士会照顾我的。都是老毛病了。”
“妈,”苏亦文坐在病床一侧,给苏玉一个安然的笑容,“公司有何平呢。我再陪您一会儿。”
苏玉连连摆手,不断地催促他。
许婷走进来,问了问苏玉现在的情况和感受,建议他们请一个全日看护,一方面可以随时掌握病人的实际情况,另一方面有一个专人陪伴可以让病人放松心情。苏亦文也赞同,黄妈年纪大了,不方便跑来跑去;他自己还要忙公司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妈妈并不喜欢与他谈论。请看护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许婷。最后决定请两个,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第二天傍晚,苏亦文和何平一同来探望苏玉。苏玉的病情已稍稍稳定,正在窗前翘首企盼。
何平是典型的自大狂。他以夸张的语调唤苏玉:“阿姨,您是在盼着我来吗?哈哈,我来啦。只要阿姨您说一句话,我明天不工作冒着被老大骂的危险也要来陪您啊。”
苏玉被他逗笑了。有时候她真希望儿子有一点点何平的轻松和快乐。她踱回病床,慢言慢语地说:“何平,阿姨真是喜欢你。不过,我可不是在盼你。”
“阿姨,您偏心,只疼儿子不疼我!”
苏亦文因他的捶胸顿足展颜。他拉起苏玉的手,“妈,你是不是想我多陪您啊?”
苏玉很快地摇头,“没有啊。你们工作那么忙,我可不敢天天缠着你们。我在等林小姐啦,她是我夜间的看护,人非常好,你们一定会喜欢她。”
何平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阿姨,我喜欢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要让老大喜欢是不可能的。您看街上美女如云,他老人家从不侧面,您该劝劝他找个女朋友。”
苏亦文反问:“你怎么不找?”
“我?我要有了固定的女朋友,那众家女子岂不全跳黄河了!想我何平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岂能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苏玉浅笑,“何平,终有一日你会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
“不怕。那一天可能是公元三十世纪的某一天!”何平丝毫不在意地说。
林仪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病房。她走过两人停在苏玉面前,一个笑凝在唇边,“苏女士,今天还好吗?”
苏玉的笑满含开心,“不错,没有昨天那么难受了。你可真准时。”
林仪汐扫视苏亦文和何平,说:“您有客人啊。探望时间不要超过一个小时,您现在还需要静养。我一会儿再过来。”
苏玉叫住欲离开的林仪汐,“我给你们介绍。”
林仪汐的笑仍是温和,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不折不扣的拒绝:“不用了。我半个小时后再过来。”
何平盯着她的背影拍拍苏亦文的肩,“老大,和你有得拼啊。阿姨,也没什么特别啊,也不是很漂亮。”
苏玉说:“她的不同要以时间为尺度,接触多了你们就会发现她的与众不同。阿文,你满意吗?”
苏亦文没有回答妈妈的问话。坦白说林仪汐的匆匆来去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普通的一张脸,毫不出奇的五官,唯有唇边的那个笑让她显得较温润。整个人就像一张白纸,从头到尾都没有耀眼之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玉的病随着时间流走慢慢痊愈。住院期间妈妈辞退了日间看护,一切由林仪汐掌管。每次去医院,苏玉都会与他聊一些关于林仪汐的事。无外乎她今天带自己去哪儿玩了,她们吃了些什么东西,讲了一些什么话。他是个内敛却聪明的人,从妈妈的讲述中分明可以感知这个被妈妈极力夸赞的随和女子与其他的护士似有不同之处,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楚。但基本上苏亦文是左耳听右耳出,林仪汐的所作所为就像微风吹动大海一样不起任何波澜。在他的生活中她实在是没什么作用,如果不是因为妈妈的喜爱,他与她就是游在深海里的两条鱼,彼此之间没有交集。而他是个不将其他人放在心里的人,所关注的仅仅是事情本身,习惯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事情,从不关注细枝末节。换句话说,他只想让妈妈快乐,至于是谁让她快乐、是怎样的过程让妈妈开心他并不在意。这就是妈妈住了两个月医院他和林仪汐仍是陌生人的原因。
很奇怪,是吗?世上竟有这样心性淡漠的人。究竟要怎样才可以让他灿然一笑呢?
北部的秋末昼夜温差有点大,白天是煦暖阳光普照大地,夜晚却会变成寒风刺骨。一日傍晚,凉风渐起,苏亦文提早下班探望妈妈。到了病房却发现妈妈不在,问了其他护士才知道林仪汐带她去看日落。
那日的夕阳非常美丽。林仪汐站在轮椅后面安静地注视太阳由淡红变成绚丽。晚风吹起她散开的长发,飘逸绝美。这画面唯美,苏玉不由心生感慨。生命由最初的青涩走向中年的成熟,又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直直冲向似落日般的老年。她这一生历经大喜大悲,在点滴间皆揉入全部情感。十九岁与余家明相识,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二十二岁嫁入余家,新婚幸福;二十五岁生下阿文,喜得贵子;三十二岁生下阿舞,人生得意至极;三十五岁发现余家明另有别院,没有任何迟疑地离婚,一度伤心到不想再活着。十七年独自生活,与阿文相依为命,不肯见余家明,甚至于留给他的阿舞亦没有联系。她绝情至底,终生不肯回转。前三十年走过繁华,人生如顺风船,样样皆顺;后几十年虽有优秀儿子陪伴在身,内心深处始终挣不脱回忆的纠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着夕阳,发现自己一直在一个人的世界,守着自己的悲悲喜喜过了一辈子。回首时却发现一切只有自己,这是一场独角戏。
她说:“林小姐,我的生命到了尽头呵。”
林仪汐的回答一点都不圆滑:“倘若有意义,倘若无遗憾,死又如何呢?”
苏玉回头,看一眼视线并未停留在她身上的林仪汐。光影重叠中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年轻女子心中的呐喊,不甘心如此的呼叫,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站在她身后的林仪汐对着她凝重的脸不言不语。
风大了一点。林仪汐将带来的毯子盖在苏玉身上。动作轻缓,细致。
“为什么选择做护士呢?”苏玉问。
“哪有为什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说也罢。”林仪汐轻巧地带过话题,“天气有点凉。”
话音刚落就看见苏亦文大踏步走来。风掀起他铁灰色的风衣,俊美的脸,高挑的身材,配上合适的穿着,无可挑剔。林仪汐对着他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微微而笑。他停在苏玉面前,脸色阴沉。他看了一眼林仪汐,很快地将大衣脱下给妈妈披上。苏玉双手拢紧大衣,甚是满足,“有儿子真好。”
这句话既是说给苏亦文听,也是说给林仪汐听。遗憾的是两人均无反应。她只好自己笑了起来。
苏亦文压下心中的火气推妈妈回病房,林仪汐随后跟上。一进病房他赶忙让妈妈上床,摊开棉被盖住她的双腿。他捂住妈妈的手,冰凉的感觉令他的怒气又添了几分他将自己双手的暖意传递到妈妈手心,直到她的手有了温度才放心的收回手。
林仪汐带着微笑注视他们,目光柔和有如夕阳的余晖。
苏玉问:“我儿子好吧?”
“是啊,您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真是羡慕您。”林仪汐边说边做着离开的准备。拉上窗帘,关闭大灯,调好室内温度,整个过程中她的嘴角始终带着笑意。苏亦文帮妈妈盖好被,低头轻吻妈妈的额头,随后与林仪汐一起离开病房。
夜半时分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值夜班的护士做着例行查房。两个人并肩而走,但沉默一路蔓延。
走出医院的住院部,迎面而来的夜风令林仪汐的肩轻微抖了一下。住院部的右侧就是护士宿舍。她停在拐角处,说了声再见就迎着深夜的风回宿舍。苏亦文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不仅没有怜惜,刚刚对她的不满因为她的不在意反而加强。他不再迟疑,紧走两步出声唤住她:“林小姐,有件事我想与你沟通。”
走出几步的林仪汐有些纳闷他主动攀谈,见面许多次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知道他这次是要说什么。她回身,笑意加深,细致的脸在夜色中愈显生动,甚至有那么一丝女性独有的妩媚。
“林小姐,我觉得你今天很过分。我请你来照顾妈妈是让你全方位负责她的一切。今天天气这么差,你竟然带她吹冷风看夕阳。倘若妈妈因此病情加重,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他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明情况,一点都不迂回。
林仪汐不发一言地听他讲完,没有生气,也没有愧疚,口气仍是平和:“苏先生,我想你弄错了。看夕阳是你妈妈的意思,而且,她是心脏病。即使吹冷风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要的是她绝对的安全,不能有一点意外引起她的病。”
“你这样的防护岂不是让她不能做任何事情?生命是用来享受的,你的禁止只会延长她通俗意义上的生命,而非精神。”“没想到医院里也有哲学家。”他的口气满含嘲讽。
她毫不示弱,将头偏向一方,“苏先生,你不能太自私。她活着不仅仅是你的精神支柱,她要有自己对生活的安排。你因自己不能失去她而让她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无论如何从哪种角度说都是一种残忍。”
苏亦文气结,半天想不出回驳之词。她亦不再同他争,迈着平常的步伐向宿舍楼走去。他在体味她的话,虽直接却满含深意。她也许是正确的,只是她面对的是苏亦文这个一切以己为衡量原则的人,所以使得原本可能有的一点交集到此为止,不能延伸。
第一次的谈话是那样不愉快,以至于苏亦文在心底将她列为最不温顺、最不守规矩的女人。隔天他向妈妈提出换一个看护,妈妈一口回绝。他有些无奈,但还是怕妈妈被她带坏,所以在原有的基础上抽出多一点的时间陪伴妈妈。这样一来他们碰面的机会自然增多,但双方互不理睬。林仪汐见面只是对他一笑,并不开口,苏亦文则彻底的多,一直面无表情。
没有交集。
过了一段时间,苏玉的身体状况可控制的程度时许婷便建议她回家修养。出院时林仪汐送他们到医院的大门口。何平径自跑去开车,苏亦文挽着妈妈的手臂与她道别。苏玉有一些不舍,“林小姐,以后还可以再麻烦你吗?”
“当然,”林仪汐笑着说,“阿姨,要是身体不适,随时找我。”
没等苏玉回答,苏亦文就说:“太麻烦林小姐了。”口气客气而疏离,一下子就将距离拉开。那次的不愉快仿佛轻点在心口的朱砂,慢慢渗透,终于凝成一个结。这结,潜藏在心底深处,谁都不去理会,谁都不甚在意,却一直令心口隐隐作痛。
她笑,“不用客气。”
“那就这样吧,林小姐。再见。”苏亦文接着她的话尾将告别的话径自抛出,这就是一个终点了。
她也说了再见。
何平将车子停在他们身边。林仪汐注视他们上车,顺手帮他们把车门带上。何平探出头与她说再见。口气正常得仿佛脱胎换骨。他不是不想调侃,而是林仪汐对他没有回应。无论他说什么夸张的话,做什么夸张的动作,她始终是那张平静的脸。她不会反对或者是厌烦你,她只是平静地听着,视线飘得很远很远。这样的对话仿佛他一个人的表演,久了他自然感到无趣兼挫败,也渐渐用认真的神态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