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吗?
伸手按压着发丝的她,回过头来,唇角上扬露出他所期盼的笑靥,伸出手迎向他。
好想……好想要……
身畔的手情不自禁的举起,就快要握住日夜企盼的小手,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是那个男人,他永远比不上的那个男人。
可是不可以。
他们幸福的身影逐渐远离。
“不要走!”
汗湿了全身,孟少陵从梦境中追出现实,仍是一场空。
陡降的空虚感深深掳获了他。
他梦到了那个不敢说出名字的女人。
好几次的梦境中,只要他伸长了手就能抓住她,但总会有一道声音像催促般的问他:想要吗?
他总是在跟自己的心魔战斗,他想要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却又要不起。
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妻,也是他最爱却最不能爱的人。
于是,另一道声音阻止了他。
可是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他忿忿地低吼,一手重重捶上床榻。
他只是一直看着,看着他们用眼神追逐对方,看着他们把彼此摆在心头最深处的位置,也看着他们……相爱。
好几次他想伸手去触碰她的欲望,都被理智和那个男人的出现给压下,即使是在梦境中亦然。
还记得儿时父亲带着他前往孟家的织坊时,他不是对织出鲜艳的布匹感到有兴趣,而是被织娘们操作的织布机给吸引了过去,还准备伸手去碰,当然是被父亲给严厉的制止了。
长大之后,他清楚当时父亲是怕他的手被纺织机给伤着,但父亲当时严厉的教育了他很多东西是看得到却不能碰的。
没错,很多东西上。
他原本以为那只限于物品,但等他遇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好友捧在手里放在心里疼宠的女人——后,他才知道“东西上”的范畴是那么的广。
而他总是被教育成这样——看得到却碰不着。
那女人,是他碰不着的。
抱持着想爱又不能爱的心情,他的内心也渐渐变得扭曲。
他开始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然后擅自在对方身上加诸过多的妄想,最后忍不住去伤害对方。
因为得不到,所以激烈的爱变成了一种愤恨的情绪,无处宣泄,转而伤害被他当成那个女人替身的对象。
花雁行就是一个例子。
而现在是她……冉缨。
想起那总扬着无邪甜笑的小女人,他的心头一阵悸动。
他不想伤害她,一点也不想。
可悲的是,他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像伤害花雁行那样伤害她!
“太阿,你还醒着?”轻巧的呼唤传进门内。
是她。
都已经夜深人静了,她怎么还会在他门前乱晃?
纷乱的思绪加上她突然出现,霎时间令孟少陵无法迅速迅速做出反应,整个人呆愣在床上。
“太阿?”没得到响应,冉缨又唤了声。
房里无声无息。
“应该是睡了……”她喃喃念着,旋过身就要回房。
“你还没睡。”开门声和低沉的嗓音由她背后窜出。
脸半隐在黑暗里,他的神情冷漠看起来深远难测。
“呵,你果然还没睡。”冉缨转回身,不吝惜的扬起甜笑。
也不知怎么着,虽然他们的房间隔了一段距离,但方才喝酒喝到兴头上的她,突然听见他在唤她,用着很痛苦的声音唤着,于是她来了;来看看是不是她喝醉所产生的错觉。
孟少陵往前跨了一步,面容渐渐被月光给照清楚。
“有事?”原本略显僵硬的俊颜,在见到她的笑后,奇异的放松了。
“没,只是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叫她?
不可能是在梦中,毕竟他没有梦见她。
“如果我没记错,咱们的房间距离并不近。”微微挑起眉,孟少陵的神情显得逗趣。
“嗯,我也在怀疑是不是有些醉了……”搔搔绯红的粉颊,她笑得迷糊且抱歉。
他没有答腔,仅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冉缨也望着他,总泛着水光的眸底渐渐升起困惑。
嗯……通常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应该会狠狠奚落她一顿,或是责备她又喝到这个时辰还不睡,明日又要赖床宿醉之类的话,怎么今夜他什么也不说?
“那……我先回房……”站在他面前,总令她有种小孩子被严厉的父亲训斥的错觉。
“你还在喝?”情急之下,虽然知道这是个蠢问题,孟少陵仍这么问。
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她回房。
“嗯……”含着指尖,她迟疑着该回答是或不是。
他知道她犹豫着回答不对会被自己臭骂一顿。
不过明知道会被数落,还是坚持要喝的她,他也委实没辙。
“还有剩吗?”他问。
“有……”好吧,她实在不会说谎。冉缨嗫嗫嚅嚅地回答。
“能陪我吗?”话落,他已经跨出步伐,且认定她一定会跟上来似的,没有迟疑更没有回头。
“呃?”冉缨一怔,慢了半拍才跟上。
他的意思是……要喝酒?
“你要喝酒?”她不怎么确定地问。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意思很清楚。
“要去哪儿喝?”房里还有一坛喝了一半的梅酒,她考虑着该不该贡献出来。
“看得见默林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底的回忆翻滚绞痛着,有个声音不断催促着他逃开,去寻找一个能抚平纷乱心头的地方。
而第一个,也是唯一闪过他心头的就是那片默林。
当然,他不会承认这是因为她说过的话的关系。
到达看得见的默林的庭院之前,孟少陵先绕到地窖拿了一坛花雕。
原本他是想拿烧刀子的,但是那小女人错愕的瞪视下和考虑到她已经喝了不少,他可不想把她背回房去。
今夜,他也想忘情一切的喝醉。
“等我一会儿。”从地窖出来后,冉缨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一溜烟的不知跑哪儿去。
孟少陵没有阻止她,只是提着酒坛信步踱到庭院的凉亭,坐下后便打开坛盖,也不管没有酒杯,直接就口一灌。
“嗄!”软嫩的惊呼声响起。
接着冉缨手上捧着一只盘子快步跑进凉亭,阻止他豪饮。
“你怎么这样喝呢?”
“如果嫌不够,再去地窖拿不就有了。”他的语气带着轻讽。
这女人的地窖不缺酒。
“才不是!”她的抗议声还是软绵绵的,却很坚持,“像你这样的喝法,对花雕小姐来说是很失礼的。”
“哪里失礼?别跟我说你不曾豪饭过。”他啐了一声,仰头又是一阵豪饮。
“啊……”冉缨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可恶!已经见底了!
晃了晃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坛,他的神智依然清晰。
果然一坛花雕就要让他醉是不可能的啊!
“当然没有!”她义正词严的反驳先前来不及说的话。
孟少陵仅是谈变地觑了她一眼,站起身。他决定再回地窖去取酒,这次要多拿几坛。
“慢着!”看他站起身,她立刻轻呼。
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干嘛!
“没酒了!”他转过酒坛倒了倒,表示已经没酒。
“我想……今晚我们就吃这些酒酿烧肉就好了。”她贡献出刚刚进膳房拿来的下酒菜。
现在,她认为这足以胜任为今夜的“主菜”了。
她连一口也没喝到,居然会制止他?
“担心我会喝完你所有的酒?”
“不是,我是不喜欢见人用这种粗鲁的喝法喝酒。”顿了顿,冉缨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当然,我是也怕你喝完没错……”
如果他也醉了,那明日该怎么开工?
这女人!
孟少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如果你带着故意想喝醉的心情,那么我绝对会阻止你。”冉缨没有退却,将筷子交到他手里,不让他喝的意思坚定。
看看手中的筷子,他的眼底有着不以为然。
冉缨倒是不介意,径自夹了一块酒酿烧肉放进口中,然后毫不迟疑地开口赞美。
“唔……好吃!这猪肉质地细致,却又不失嚼劲,森叔家做的酒酿也是一绝啊!”
虽然是她自己做的,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将功劳归给自己,而是把好吃的原因归功在食材和其它人努力上。
于是,孟少陵也忍不住夹了一块,放进口中。
随着这阵子吃过她做的不少料理,他的想法渐渐改变了。
那不是家乡的味道,不是令人怀念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你做了恶梦吗?”她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孟少陵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不过从他喝酒的方式就看穿他粉饰过的平和面容?
他恢复了平时的浅笑。“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因为每天担心隔天早上会有个醒不过来的老板,才令我恶梦连连。”
“咦?所以我是你做恶梦的原因?”是吗?是她关系?
孟少陵没答腔,只是静静地吃着酒酿烧肉。
冉缨也吃了几口,才缓缓道:“其实我认为借酒浇愁是最糟糕的,不但不能解心头的忧愁,心情反而会更不好,而且隔天还会有宿醉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个人喝酒都是因为开心。”
“没有原来也可以喝,硬要找个原因喝也可以,总之,就是不要是带着糟糕的心情喝。因为默林很漂亮想喝,因为月亮太美想喝,因为有朋友远道而来想喝,因为庆祝什么事情而喝,这些理由都比你的强太多了!”
因为默林或月亮漂亮这样的理由比他的强?
在他看来那些才是最不要紧的事吧。
他是为了深爱的那个女人在烦恼,为了得不到她却又爱着她而烦恼,用这样的理由难道不能赏他一杯酒?
虽然,他没办法告诉她。
是的,即便是她,他也无法说出口。
愤怒、暴躁、沮丧、灰心……想寻找个想令他放松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他说不出口,所以只能停滞不前。
冉缨发现他放下筷子,和突如其来的沉默不语。
啊,都是她在讲,他是不是觉得她很烦?
“那么你有话要跟我聊?”她突然在意起他的想法,忙不迭的问。
还有话要聊……吗?
“不,没事了”
孟少陵垂眸,将眼底的阴郁给敛下。
今日是采买年货的日子。
再过三日就是新年,故里由今日开始不对外营业,直到年初五后。
孟少陵卷起衣袖,在雪地里拉着板车。
他从来不曾拉过板车。
或者说他生活的环境,绝对不需要由他“亲自”来拖拉板车,况且板车这种东西应该是由驴子或马来拖的吧。
“为什么不买马?”他边拉边恨恨地问。
“咦?可是让马儿拖板车,不觉得牠们很可以吗……”冉缨咬着指甲,很直接地说。
马儿可怜他就不可怜了?
“而且……”
“够了!”孟少陵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他没把握自己听完后还能让她坐在板车上,而不是把她扔在雪地里,一去不回。
唔,看来他又生气了。
早习惯他在自己面前的坏脾气,冉缨耸耸肩,不当一回事,目光瞥见前方的城镇,她开心地在板车上又叫又跳。
“太阿,就快到了!”
“不准跳!”孟少陵怒吼。
冉缨急急地停下过于雀跃的跳跃,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哪件事是故意的?
“坐好。”他像在命令狗儿一般下令。
冉缨不在意,他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
“嗯哼。”孟少陵不甚满意,但可以接受。
好吧,谁教他是故里的掌柜,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当她要求他一起外出采买食材的时候,他总不能拒绝,看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女人自己拖板车吧!
是的,只是因为这样。
即使在心里,他仍不肯承认是因为面对她恳求的小脸,自己突然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的关系。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变得对她悉听尊便?而且替她做的事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那都是出于不自觉的“主动”,她从没要求,他却因为相处在一起久了,学会、习惯那些“习惯”。
或许那都是他想对那女人做的事,但从未有机会做,所以私自在她身上投射上那女人的影子……没错,就像对待花雁行那样。
把他得不到的愤怒,发泄在花雁行身上。虽然现在看似风平浪静,但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像对待花雁行那样对待她?
该死!他不想!
不能再靠近她了……
“你……”
“快过年了呢!”冉缨没听见他甫开口的话,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而且音量还盖过他的。
过年啊……不知不觉间,他在这里也停留超过个把月,眼看年关将近,他是不是该离开了?
不过掐指一算,也只剩下三日,如果要走的话,现在不啻是最好的机会吗?趁着进入城镇,在人群多的地方悄悄离开,不需要告别,更不需要话别,没有眼泪……
对,他有预感这个小女人面对离别的场面肯定会落泪,虽然不告而别她也会哭,至少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样多少会减低一些罪恶感。
嗯?罪恶感?
他对她会感到罪恶……感吗?
“太阿有想要什么吗?新年贺礼。”
冉缨的声音将他由思绪中抽离。
听她的话就知道,她压根没想过他会离开。
“什么都可以喔,算是你替我分担掌柜之职的报答。”
报答?
对了,倘若是在平常,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做这种没有薪饷的白工,但是……他停留了这么久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用……”
“干脆就买个壶给你好了。”冉缨自顾自地说着,根本没打算采纳他的意见。
“我说了不用。”或许等等他就要离开了。
永远离开。
“你不喜欢壶吗?”也是,要作为报答的话,送壶好像是要他继续工作,而非报答。“要不……送……”
冉缨语气犹豫,眼角余光瞄见一个吸引她目光的摊贩,香气四溢的味道引诱着她的味蕾和涎唾。
“欸,是豆腐脑耶……”她立刻转移了话题。
撤回稍早所认为的,这女人果然太随兴了,一定不可能会哭。
想是这么想,孟少陵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啊……好想吃豆腐脑,可惜忘了带那个……”冉缨含着指头,盯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豆腐脑摊贩,完全忘了之前在说的事情。
“哪个?”孟少陵没有停下来,却不忘问。
“就是那个啊!”冉缨从板车上跳起,身躯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待他回过头后,逸出窃笑,用手圈出杯子的形状,举了举。
原来是酒啊。
孟少陵立刻了解她的意思。
“除了喝酒以外,你还会什么?”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牢骚。
她会的东西远远比他还多。
烹煮、捏陶、对食材的了解、对人心的了解,出自真心的替别人着想,还有谦虚……真正的虚怀若谷。
“嗯!是啊!我懂得很少,所以才需要你们的存在。”孰料,她很干脆的承认了,而且更直接的承认需要他们。
她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够了……”别说了,他不想听那些。
或许就因为他知道事实,所以才不想听她对自己的评判,那会让他这个总是假装着谦虚面具,在心里嘲笑别人的不济之人感到汗颜。
“嗯?”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豆腐脑摊贩拉回来的冉缨还是没听清楚他的话。
顿了顿,他摇摇头,“不,没事。”
他是怎么了?差点就要把心中无处宣泄的不满给爆发出来,而且对像还是她。
“嗯……”冉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侧脸,水亮的眸子里似乎闪动着什么光芒。
孟少陵没瞧见,继续拖着板车向前,渐渐进入摊贩聚集的街道,人群聚集的地方。
“是阿缨小姐!”有人发现了冉缨的到来,高声吆喝着。
“啊,阿缨小姐是来采买年货的吧。”
“嗯,现在买不知道会不会太晚?”冉缨回以笑容。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在赶办年货,故里因为做生意的关第,一直拖到现在才来买年货,也好在他们是食堂,平时就有采买食材的需要,才不致落到捉襟见肘的窘况。
“不会不会,我们都替阿缨小姐准备好了。”
“今年的菜色绝对丰盛!”
“是啊,只要阿缨小姐吩咐一声,要我们送上去都行。”
人群渐渐拥了上来,虽然不至于妨碍前进,倒也让孟少陵缓下板车的速度。
“谢谢。我还是喜欢到城里来办年货,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年味。”冉缨笑着说。
这女人的魅力未免太无边了吧!不过是来采购年货,居然可以在大街上聚集如此多的人群。
孟少陵是第一次和她出来采买食材,也是首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禁感到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