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为难自己,更不想为难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处可去,那座孤独的坟,还是能接纳她的相伴。
海雁绝不会希望被她遗弃掉。
但是她不要永无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个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许是两年,许是二十年……总有一日,能盼到尽头,安然地,躺在他的坟侧,含笑而去。
立订好目标,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轻快的。
绝岩上,稀罕地有客来访。
福佑没认识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强算其一,当年她在师尊家养病好一阵,汤药全是福佑替她熬的,两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关系。
来的有些不是时侯,福佑撞见“面壁”场景。幸好她嫁过人,已非没见过世面的黄花闺女,道声“你们先忙,忙完再理我”,自个儿转身,进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点心,样样自动自发。
“……你怎么自己来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发髻凌乱,唇儿红肿,双颊火烤般艳丽粉嫩,衣襟还穿错边……重点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个鸳鸯浴,不用急着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发闲,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儿名叫“胖白”,比球更圆,见过她一两回,还认得她,冲她直摇尾巴,胖脸像在笑。
听师尊说过,它是瘟神施法所变,给翎花解闷的小东西,真好,她也好想养一只……
“……”翎花一脸囧爆,莫再提莫再讲,你接着回答我的话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阶下耶!
福佑把脸埋进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没跟我师尊来。”这句,算解了翎花的尴尬,只是为时已晚。
“那你……”
“你还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险要喷出来,这面瘫徒儿,讲起话来仍是同样调调,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给人活。
撞见的一方,与被撞见的一方,终究后者承受的羞惭感多了一些,毕音那时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
薛翎花捂脸,咚咚跑走,换她家男人进屋。
两人基本上没话聊,也从没聊过,以往见到瘟神,全是师尊应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过今日,她正是来找他,见翎花仅是顺便。
“可以也变一只熊给我吗?”这并非本日正事,但顺口提看看,养只小家伙,陪她一块守坟,幻术的它不用吃喝拉撒,相当便利,不愧为居家必备良伴。
“……它是狗。”瘟神扫来的淡睨,夹带一抹冷霜。
“汪!”胖白护主,用叫声帮主人佐证。我家主人说的都对,他说我是狗,我就绝对不是猫!
福佑一脸震惊,不用开口说半字,神情已完整表达对他熊狗不分的怜悯。
“找你师尊变去!”瘟神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还来不及提呀……
只能低头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长得就是熊。”再揉它脑袋几把,以示迁怒。
“呜汪!”我叫声是雄壮威武的狗吠!
“学狗叫的熊。”
“……”胖白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发现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几声,没能叫醒她,于是取来温暖被子抖开,替福佑盖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厨房生火作饭,忙进忙出;瘟神夭厉也醒了,洗谢完毕,等待用完膳,继续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绝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时辰,须诚心思己过。
独独福佑还在睡,占据地板一方,睡到连翻身也无,胖白贪玩,跑去猛舔她脸,她只是浅浅闷哼,喃了声“海雁别闹”,眸都没睁开。
“她来,就是为了睡觉?”瘟神语调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闲杂人等扰了孤绝岩清静。
面壁前,见她这躺姿,面壁后,仍是同一模样,中间相隔多少时辰,她专程到别人府上(孤绝岩明明是牢笼),只为叨扰一宿?!
“应该是另有他事,否则特地上孤绝岩睡觉……不合理呀。”翎花一顿,收拾晚膳碗筷的动作缓了缓,压低唤:“而且,她看起来……很不快乐,眼神里一片黯淡。”
看起来不快乐?那张面瘫脸?他横看竖看,瞧不出差异。
男人没女人心细,况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会闲工夫深究,只觉得她很占空间,早滚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脸颊全是湿意,她用指去揩,凑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舔她一脸口水。
孤绝岩的早晨,寒岚笼罩,雪白雾气包围眼前绝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个发现她,汪汪跑来围着她绕,讨着她摸,瘟神坐在树下石桌独弈,倒没看见翎花,大概在准备早饭,喂饱一神一犬吧。
她瞧着棋局好一会儿,突然手痒,执起一子,往局中一摆,竟破解一场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热,不轻不重。
她也不客气,身裹棉被入“战场”,与瘟神对起弈来。
她的棋,也是梅无尽教的。
初初觉得学这干么,浪费时间,她并不特别喜欢或讨厌,若闲暇时,花上几个时辰,慢慢跟师尊耗,亦无不可,但有时很忙,赶着去洗米,只想快速结束战局,养出了她可强可弱的棋艺。
梅无尽曾赞过她有“天分”,这两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显然地,足以让瘟神允许她和他下一盘棋。
翎花备妥白粥酱瓜出来,看见的景况,就是师尊与福佑静谧祥和、其乐融融的对弈图。
翎花深知自家师尊个性,他无法认可的棋艺,别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虽然勉勉强强被允许同桌,却只能坐一旁喝茶吃点心,手别来摸棋子。
“你们先吃早饭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饿坏了吧。”
“汪汪!”最饿坏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饿,事实上,我不用进食,我是泥娃娃,吃,只是浪费食材。”福佑向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诧异,这是她首次听闻,倒是她家师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惊讶。
“你棋艺不错,这局,待会继续。”他不想因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着饿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会,再三子,我就结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结束的话,你变只胖白给我?”她搁下棋,手又缩回被中取暖。
“行。”别说是胖白,变条肥龙都不是问题。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胜负已分,福佑高举另一只“胖白”,开开心心欢呼转圈圈,脚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货!冒牌货!汪汪汪!
两只胖白几乎一模一样,差别只在第二只胖白额心名了几绺黑毛,巧妙排列成“贰”字,干脆取名“胖白贰”。
“吃完饭,我再跟你下一盘,赢的话,你变块石板给我?”福佑正发挥何谓“得寸进尺”,这招,也是跟她师尊所学。
这战书,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盏茶后,福佑扛着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随身匕首,安安静静窝坐树下,一刀一刀刻划起来。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来一盘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么。
“……这是?”翎花问。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与石板发出细腻的刮磨声。
翎花只看见中央一个大大“心”字,也不是谁的姓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