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为了这个飨宴,就算被渊平给丢了那样一颗炸弹也值得了。
他们是在一棵百年老榕树下,铺了印着草莓、不太圆的野餐巾,围了好大一个圈子坐着,几个孩子帮忙分发朴拙的陶盘和竹筷。恣然猜这些用具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
老实说,她正以让自己也诧异的高速在适应中;这「学校」再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大概也不会让她意外了。
她想起渊平在名片上自称梦想家,其实,若有实现家之谓,他也当之无愧。
比起她满口荒唐言,他才是真正让人叹服的那一个。
她瞪大眼看着野餐巾上排满的好菜,除了鲜炒、蒸蛋、凉拌、烧卖,还有法式红酒虾,意大利面、德国面包……和几道她认不出起源国的东西。
坐在她右边的渊平突然倾过身来耳语:
「我们不完全是吃自己种或养的东西,为了教孩子做世界料理,我们什么材料和食谱都尽量试。」
恣然眼睛差点出水--这些孩子有幸能学做这些大餐,简直是太教她嫉妒……喔不,太教她感动了!
那位红发大汉指着那道虾,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堆法文;才喘了一口气,旁边另外一个看起来很像飚车族的皮衣男子接口用标准美语解释。
「喂!我也可以翻译啊!」红发大汉用带着浓浓口音的中文抗议。
「你的英文太烂,跟你的中文程度差不多。」皮衣猛男用字正腔圆的京片子顶回去。
「我哪有!你乱贡!」红发大汉扯着头发大喊。
「连台语也很吓人。」猛男筷子准备伸出去。
红发大汉把皮衣猛男的筷子推回去。「你别想!小书还没说啦!」
两个一中一法的大男人你推我挤地,皮衣猛男忽然在红发大汉脸颊啾上一吻,大汉脸红成和发色一模一样,孩子们全都笑成一团。
恣然也笑了,原来这两个是一对啊!
也超明显的是--在场的人都接受这个事实,还看戏看得很想买爆米花的样子。
这实在太难得了!恣然又有眼睛出水的危险。
「小书,今天轮到你了。」渊平笑完了,对一个看起来很害羞的小男孩点点头。「你有没有什么心里的话想跟大家分享?」
「喔……我……」小男孩如坐针毡地挪了挪小屁股。
「没关系,不想说的话就说『对不起,我不想说。』」渊平温和地拍拍小男孩握成小拳头的手背。
「我、我要说。」小男孩勇敢地抬起头,接着说:「我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我以前曾经吃虾子吃坏肚子,所以后来看到虾子就害怕。但今天……我帮皮耶老师做了这道红虾,我知道这些很新鲜,不会再让我拉肚子……所以我今天想吃吃看,自己做出来的是什么味道。你们也都不要怕吃我的虾喔!」
说到最后,小书的声音不抖了,还露出非常自傲的笑容。
「很好,我就先吃这道。谢谢小书的分享,大家开动吧!」
渊平还没说完,皮耶和男友已抢成一团;恣然来不及笑,跟着进攻要紧。
明明每道食物都备有三双公筷、三根公匙,却仍不够用,恣然简直是边吃边排队,嘴里嚼的是油豆腐,眼睛却守住炒豆苗,看得几个孩子偷笑起来。
「方老师……」
「呃,我不是老师啦……」被豆腐糊掉一半的抗议。
「渊老师说妳是翻译老师啊。」
「喔……」怎么又被姓渊的推上贼船?
「方老师是不是早餐没吃啊?」
「有啊,只是你们做的实在太好吃了……」这种脸常常丢,她习惯了。
「那以后天天都可以吃到喔,我最会做麻婆豆腐……」
「我也要!我也要做给方老师吃!我会做豆花……」
「臭豆腐!」
「绿豆稀饭!」
恣然终于抬起眼睛,「为什么都是豆呢?」
「因为老师妳夹了好多油豆腐,还一直在看那盘豆苗,好像恨不得整盘抢过来嘛!」
恣然赶紧更正:「我什么都喜欢吃喔!不要只做豆类,其它的我也想试,什么都不想错过!」
渊平很平稳地问:「妳是说以后要天天来了?」
恣然这才发现,自己又馋瘾大发,讲话只经过嘴和胃,没经过大脑。
「呃……」
「老师,我们知道妳很饿,妳快吃就不饿了啦!」
渊平终于大笑出声,其它老师也都好奇地看着恣然。
这么爱吃的人,连这个奇特的校园里都很少见哩……
恣然趁大家分神,转向沙茶肉串偷袭。人生最重要的是吃,是吃啊!什么形象、礼貌、师表、气质,都不能当饭吃啦!
也许天天来白吃白喝,不是太麻烦的事……
吃完午餐后,是自由时间,想午休的有专门的午休室,备有榻榻米和枕头;想看书或杂志的可以去图书馆,其中还可以上网;其它想聊天的,就到「沙龙」去,师生都欢迎。
恣然一一参观以后,在沙龙坐了下来。
这是间小房间--其实这学校本来就小,所以每个房间也都不大,充分利用空间--说是沙龙,其实与和室或茶艺馆有点类似,再加上珠帘低垂、烛光摇曳,竟是如梦似幻的所在。
「这也是学生布置的,」渊平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抱住一个手工细巧的枕头。「我们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学生,都说这里用来约会最好。」他意味深长地说。
「学校鼓励学生约会?」
恣然努力不去想他们正在「独处」的事实。况且,独处也不等于约会……
「挡也挡不住的事,何不让他们约来学校,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们。」他微笑,「不过这里多半是老师用来聊天放松的地方,校务会议也都是在这里开。」
那真比在会议室开要有趣得多了。恣然也不禁微笑。
「妳看了学校的环境,觉得怎么样?」
「觉得更好奇了。你都是怎么招生的?」
「多半是学生自己上门的。」他说,「有的是被其它学校退学的,有的是国外回来对正统教育体制很难适应的,还有些是心理医生推荐来的,譬如小书。不过最多的是口碑打开后,许多好奇的家长来让孩子尝试一学期,之后走掉的也不少。」
「流动率这么高,你不会担心?」
「孩子们有机会遇到更多不同的人,我觉得正面大于负面。」
恣然不禁要叹服,「渊平,你做的早已超过我曾有过最离经叛道的梦想,你的确是……真正的梦想家。」
他默默瞧着她,瞧得她几乎想移开目光,头皮酥痒起来,血液循环也无端加速。
哎呀!自己说的有那么……那么肉麻吗?好像有,因为她好像体温自动升高了一度。
「我是说……」
「请别把对我的赞美收回去,我会很难过的。」他半正经、半玩笑地说。
这个男人是真的不正常,因为每次和他在一起,她就会变得很不正常。
这样下去……她快不行了!她冲口而出:
「渊平,你是不是在追我?」
她的口气好像在形容火星人入侵地球一样不可思议。
「是。」他简单答道。
她眨了眨眼,无话可接,只有再眨了眨眼。
好像应该再搬出什么她不需要被人追、君子之交淡如水、爱河之所以为河就是专门用来淹死人……等等的大道理,但她呆呆地只问了: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妳。」他眼神中的玩笑意味不见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尼采,但从来不会想追他。」
他微笑了,「但妳也非常、非常喜欢吃,所以拼命追求好吃的东西,一点都不想错过。不是吗?」
「原来我像食物?」
她脑袋正混沌中,辩论能力好像降到小学一年级了,只能胡搅一通。
「对我来说,妳比较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每多了解一点,就又迷惑了一点,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听起来很可怕。」她皱起眉。
「应该是很可怕,不然妳也不会这么害怕。」
她本能就想否认,但想了一想--自己真的在害怕?如果不是,干嘛对他这样如履薄冰、草木皆兵?
怕什么呢?怕他?还是怕爱情?或者……怕她自己?
「我真的不懂,」她喃喃自语,「我并没有失恋过啊,有什么好怕的?」
他沉默了一晌。
「妳一向对什么都很有主见,反权威、不想守别人定下的规则……这表示妳喜欢有主控权。而爱情这个东西,谁都控制不了。是不是因为这样,妳才本能排拒?」他问得很温柔。
她心中一动!不知是他说得非常有理,还是他语气如此动人……
但她还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定数。
「我得先搞懂自己。」她摇头。「渊平,你让我想一想吧。」
「没问题。」他轻声答道。「妳慢慢想,我会慢慢追的。」
和他终于道别离去后,恣然才忽然想到--
什么是慢慢追啊?慢慢追,追得上吗?
唉,他乱讲!明明他才是一个谜,一个可能无解的谜。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喂,妳很魂不守舍喔!」青艳第三次抗议了。
青艳下班后果然把恣然邀出来陪她消磨生日之夜,只是恣然今晚特别反常,一向对青艳的话可以接得犀利,一道晚餐吃下来,却常常接不上话。
恣然叹了口气,决定招了。
「今天有人说要追我。」
「这有什么?上次经理室的小李说妳很有气质,还送了几次花不是?」
「那不算。不相干的路人甲,我根本只见过他一次,下次见到认不认得出来都有问题。」
「妳都嘛这么说。从高中到现在,不管谁追妳都是路人甲。」青艳顿了一顿,「不得了!妳是说这次有人升格到路人乙了?」青艳说完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的笑话满好笑。
「我也不知道。」恣然又叹了口气。
青艳瞇起眼来,「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妳凡事都有意见的,现在居然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快招!」
「他叫渊平,以前高中的……」
「渊平?!渊平?!」青艳尖叫起来,引来麻辣锅餐厅里众多眼光。
「妳记得他?」
「天!记得他?谁不记得他!他是我们学校的红人啊!」
青艳看她的眼光像是她头上长角,而且还不止一只。
「我就不怎么记得他……」
这是实话。他以前在学校很红?这种事恣然会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喔,我想起来了!」青艳又在大惊小怪,「他以前天天来找妳!我本来还认定他是要追妳!」
「什么天天!也不过只有两、三次。」恣然白了青艳一眼。「妳说『本来』认定他要追我,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啊,并没有看到妳就紧张害羞,只是一脸谈正事的样子……」
没错,她记得的也是如此。虽然他曾提过要交个朋友,但并未含有特别的意思。
「妳什么时候又遇上他的?」青艳简直坐不住,开始盘问。
「就是上次妳叫我去的那个晚宴上。」
「妳怎么都没告诉我?!」
「告诉妳什么?我连认都没认出他。」
「但他一眼就认出妳了?」青艳笑得像发现干酪的猫。
「一眼还是两眼,谁知道?」恣然耸耸肩。
「那后来你们又是怎么勾搭上的?」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不好!说!接下来又见了几次面?」
「就今天一次而已。」
「哇!他动作真快!为了弥补十年的缺憾,他再见一次就求爱!」
恣然大大叹息,「余青艳,妳日剧看太多了,无可救药。」
青艳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听起来像花痴,「但妳心动了!就跟我对那个男人一样!不然妳也不会在这里长吁短叹的,像家里死了人!」
「请问心动跟死人有什么关系?」
「妳不要岔开话题!妳心动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
「哈!没说不对,就是对!」
恣然决定这场谈话太没营养,开始喝汤。
「心动有什么不好?我等妳有这一天,等了大半辈子了!」
「妳等我干嘛?」恣然忍不住又接话。
「因为我自己一个人谈恋爱很孤单啊!死党都不谈,害我只能单方面分享我的恋爱史,多不公平。」
提到青艳的恋爱史,恣然忽然想起:
「妳和那个男人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今晚没去找他?」
「那个死男人,不提也罢!」青艳重重放下叉子,好大的一声。「我们吵架了。」
「很正常啊,妳和男人谈恋爱,有一半时间都在吵架,有时候我都怀疑,谈恋爱到底做什么?只会血压过高早夭。」
「呸呸呸!明明研究数据说结婚的人最长寿!」
「请搞清楚,那是结婚,不是恋爱。没听过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所以爱情报销了,婚姻变习惯,两个人之中一个中风了,另外一个可以帮忙报警,这才搞到死不了。」
「妳那张嘴又回来了,真是的!」青艳辩不过,开始报怨。
「这表示我现在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什么爱不爱的,简直自找麻烦。」
「那渊平怎么办?」
「渊平?渊平要追随他去,我跑百米一向很快。」虽然有点心虚,嘴上还是很硬。
「他若是要跑马拉松,妳就不行了。」青艳坏坏地笑。
「喂,现在是谁在岔开话题?妳正说到你们吵架,请继续。」决定还是聊别人的事比较安全。
「唉,说来也真是气死人!」青艳嘟起可爱的小嘴,「我那天带他回家……」
「暂停一下!你们已经到那种程度了?」恣然不能不意外,青艳会跟男人回家,却从不带男人回自己家的。「上次妳只说常在上班时候去要吃的而已。」
「下班以后连食物带人一起搬回家,有什么好奇怪的?」青艳说得避重就轻。
恣然沉吟了半晌,「好吧,然后呢?」
青艳脸上染了红晕,「下床以后,他……」
「再停!」恣然又举起手来,「妳说起上床从来不害臊的,现在又怎么了?一下就跳到下床以后!」
「我也不知道,」青艳终于诚实地说:「和他在一起,好像就是不大一样,连对妳说都有点不好意思……」
事情大条了。恣然很仔细、很小心地审视好友。「那个男人」创了太多先例,让她不能不刮目相看,开始严重关切。
「好,妳当然不用说。那下床以后他怎样了?」
「他抱我进浴室。」
「洗情人澡?很刺激的样子。」
「我本来也这么想啊,结果他莲蓬头一开,我满头满脸全湿了,开始没命尖叫。」
「让我猜猜……妳不想洗脸,对不对?」
青艳不情不愿地点头,「我……床上运动再怎么激烈,他再怎么热吻,我的妆都能维持得好好的,但若妆全洗掉了……」
「他不是早就看过妳花脸、又洗脸的样子了?第一次见面就看过了啊。」
「那是在我们交往之前!在我爱上他之前的事!」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恣然却没有笑。
好友的心结,她一向很清楚。青艳有那么一丁点……不,是非常巨大的不安全感,尤其是要以素脸示人,对青艳而言简直比裸体还要赤裸。
这不是病态,每个人都会有些怪癖,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惧内,有的人爱钱成痴,而恣然自己则是爱吃成痴。
至于青艳,则是她那张本来就美得不可方物的脸,明明不化妆比化了妆还美,她却以人工品层层遮掩。
这样的心结,恣然曾试图帮好友打开,但这种事讲道理是没用的。
「好,妳尖叫,他怎么办?」
「他吓了一跳脚一滑,把我压倒在地板上。我不叫了,只是双手还是死命遮脸。」
「他领教过妳的疯样,应该不会吓得太惨。那结果又怎么样?他不高兴了?」
「没有,他脾气好得不得了,还一直安慰我。」
「那一定是妳挑架吵?」
青艳抿紧了嘴。
恣然不禁要摇头--青艳一向在男人堆里吃得开,有些被宠坏了,在慌乱失措的时候,常常以怒气来遮掩自己的窘迫,打碎不少好男心。
自我保护的本能太过强烈……这在于她自己,又有何不同?
恣然放柔声音:「妳对他说了什么?」
青艳低下头,「我开始乱骂一通,说什么谁要他跟我一起洗澡的、他是不是常和女人做这种事、以为上过床就可以不尊重我的隐私了……」
「他有没有配合妳开始吵?」恣然问得讽刺,忍不住责备的语气。
「没有。」青艳说得很小声,「我把他硬赶出门,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一种很受伤的表情看我,让我更受不了,还吼他说别梦想能再上我的床。」
「青艳,妳这是做什么呢?」恣然叹息,「连我这个最不上爱情道的人,都很少反对妳去谈恋爱,这是因为我知道爱情对妳而言,就好比生命的泉源一样重要。妳明明说这次是认真的,为什么还要故意搞砸?妳不爱他了吗?他对妳而言,不比那张脸更重要?」
「当然不是!」青艳眼中盈起泪,「我不是故意的,但就因为我在乎他,才更觉得很难在他眼前整个曝光,我……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恣然一震!青艳所说的话,岂不是和自己对渊平说的大同小异?
「妳根本没到处打电话找别的男人陪,对不对?」
「我是打了一个,那人刚好不在。」
「而妳大大松了一口气,对不对?」
青艳闷闷地瞥了她一眼,「妳为什么都知道?」
「因为妳是我看着长大的,笨蛋!」
青艳破涕而笑,「我比妳还大三个月耶,神经病!」
恣然随意一挥手,「反正,我是妳肚里的蛔虫,而这条爱吃的蛔虫告诉妳,妳既然需要男人,就不要拉人上床又踢人出门。把一个赶跑了,还不是又得再去找一个?听妳说起那个男人,好像比其它的都疼惜妳,我赞成若妳要再追男人的话,就把他给追回来,不必追新的了。」
「妳说得乱没同情心的,好像只要有男人就行,现成的最好。」
「喂,妳刚说的那个故事里,是女主角欺压男主角耶,我的同情心是给他的好不好?」
「妳真坏!」
嘴里这么说,青艳却似乎心情大大好了起来,又动手在麻辣锅里加了一堆好料。
「来,喝点啤酒,喝醉了干脆call那个男人来救妳,万事OK。」
青艳眼睛一亮!恣然不禁笑起来--她只是随便说说,有人竟要付诸行动了。
那个男人,实在令人同情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