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魅……上马吧……」坐在马上的戎月伸手轻扯了扯马侧赫连魑魅的肩头,即使头上已戴着赫连魑魅给的罩笠,脑袋仍是晕沉沉的难受,也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怎么地,反正他已是整个人都快趴到了马脖子上,若非身处危殆,真是眼一闭就不知睡到哪去了。
「太重,马已经累了。」摇摇首,对于戎月的关心,赫连魑魅只是报以一个没关系的笑容,当看见马上人儿明显的疲态时,微眯的双瞳里有着丝心疼的不舍:「再撑会儿,前头有地方可以休息。」
「那……这个……还你。」见赫连魑魅不愿上马,戎月转念就想摘下罩笠让他挡阳。虽然那些个旋风似的互击里他什么也看不着,但他知道阿魅恐怕伤得不轻,否则那唇泽不会那样灰白,而且他记得还没下马应战前那淡色的裤管就已经紫红了一大一片。一定是昨晚就受伤了!紧咬着唇,戎月记起了昨夜的纷乱,眼眶开始萦绕着氤氲水气……尽管阿魅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但他明白一定是为了守护自己才……
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睡得酣甜时,阿魅却在豁命流血……
「我不要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才转,就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孔挂了副泫然欲涕的神情,骇的赫连魑魅急忙停了脚步,手一伸就是慌急地直往戎月垂倚在鞍上的腕上探。
迷药?眉心不由地为之紧锁,这一探,赫连魑魅才发现戎月的脉振是那样的虚乏无力,原以为他的疲累是因为在阳下曝晒多时又在马上长程颠簸所致,结果却是中了迷毒,想来大概是在易牙居被误认是自己时,茶水遭人动了手脚。
「我……」掀了掀,唇才想解释眼里这些不争气的泪花,戎月就觉得视野突然一黑,一只带着热意的手掌覆上了眼帘。
「睡一下,醒了就没事。」没有解药眼前又只有滚滚尘沙,能做的就只有让戎月好好睡上一觉等药性过去,好在那些人可能忌惮他什么或另有所图只下了迷药,否则现在只怕是追悔莫及。
「可……」是很想睡,可是又不愿意就这样放着阿魅孤零零地没人理,在这种闷死人的酷热下一个人走已经够难受了,何况阿魅还是受了伤的,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应该能转移点疼楚的感受吧!
「听话。」手上安抚的力道加重了许些,赫连魑魅温言轻哄着,言语间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兄长般的亲昵神态:「安心睡,我保证不会让你掉下马。」
唇微扯,虚软地漾开抹笑意,戎月依言乖乖地阖上了眼睛,只是如果再给他点力气,他铁定会跳下马抱着人转上两圈,就为那一句不计身分的「听话」两字,想必假以时日,想阿魅像剩表哥那般喊他一声阿月听听该也不难吧!话说回来,没想到这沈默的男人也会开玩笑呢!早知道当初跟他约法三章的,就不只是叫他多笑而已……最后的意识如烟消散,松散了心神的戎月很快地就坠入了沉梦中。
等掌下的人儿鼻息均匀不再有动静后,赫连魑魅才举臂离开那张俏颜,更顺手将那顶遮阳的斗笠再压低了点,可惜对敌时外袍扔失了去,要不然多少也能拿来替这具柔弱的身子遮蔽点毒辣的太阳。
牵回缰绳,赫连魑魅迈行的脚步加快了许多,希望能快点到那处可以暂时栖身的巨岩,好让戎月能静躺着休息恢复点生气,同时自己也需要喘口气打理一下重新绽裂的旧创,眼下可容不得他浪费任何一丝体力。况且……
眯眼望望天边渐斜的骄阳,赫连魑魅心底其实还暗隐着另屑焦虑……不能待的太久,就算他能小心避开毒物躲开沙暴,身边没有一点可用的饮水,这方替他们埋葬不少追兵的鬼域迟早也会同样无情地吞没他们……
只可惜,纵使想得再多,赫连魑魅还是没料到心底的担忧在日沉月升时就提前兑现。
原打算歇一宿后天亮就动身返转,不仅因为人马皆疲需要时间恢复,而月华即使再盛也比不上日照清晰,对于那些似蝎却带翅的所谓魔石坡特产,吃过两次苦头的他可不敢掉以轻心,但他没想到的是漠地夜里的恶寒对个不谙武艺的人来说也依旧致命。
已顾不得自己满身的血腥味是否会污染了那个纯美的人儿,赫连魑魅敞开襟领紧抱着仍在昏睡中的戎月圈搂在怀里,双腿也盘起紧拢着,把戎月整个身躯都尽可能地锁在怀里。
夜漫漫,加上体力耗损得很严重,他没办法一直以内力替戎月取暖,只能间断地保持些暖意,他必须保持清醒撑到天亮时还能动弹,否则后果就只会是两具死尸,这种情况下自己若是先倒了,怀里的人儿就更难有生望。
细心地揉搓着戎月露于外的手掌,第一次,赫连魑魅发现自己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竟沉淀不了心绪,烦躁如蚁啃噬,不安更如漪圈圈散绕着,第一次,他如此渴望着炙眼的阳,恨不得眨眼后就是片万丈金芒。
视线移往一旁砂地上立蹄休憩的马影,正当赫连魑魅犹豫着是否该再一睹自己的运气时,一道不期然的暗影幽幽如鬼般突然自马匹巨影旁冒出。
「……果然是你。」
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如常的淡漠,赫连魑魅只是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上倒贴于臂的双枪,垂睫掩饰眼底不及收敛的忧色。不需回头,地上月光映照的婀娜轮廓已明白告知了来人的身分,他只是想不到她居然也冒险跟着追人了这片死地,而且还准确无误地找着了他们。
「你怀疑过?呵,到底我不是块演戏的料子。」铃般清脆的笑声响起,衬着眼前荒芜的景致更叫人倍感突兀诡谲。「若不是这块香饵相诱,你大概不会上钩吧!无心插柳柳成荫,说来我还真得感谢月王帮了这大忙。」
微叹气,没想到最糟糕的情况还不是盏茶前忧心忡忡顾虑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雨不但下,还是场暴雨,而屋子不光漏,是根本整个掀了顶。果然如某人所说,美丽外表下裹的可是要人命的剧毒……想起那邪魅俊颜的倨傲神态,涩裂的双唇忍不住弯起了几分弧曲。似乎还真没一件事能出于那男人的掌握外,就不知道自己眼前的灾难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还笑得出来?」莲步挪移,曼妙的身形已是沿着高大的骏马转了圈,在马嘶倒地的同时血胧人也站到赫连魑魅面前,却是意外地看到了这伤痕累累狼狈万分的男人竟是勾扬着唇角!
云淡风清的笑,暖化了不少那双瞳眸如兽锐利的冷意,却更凭增了野性的孤寂,血胧发现自己竟是移不开眼,眼前男人不经意展露的风采是那样美丽的叫人想据为已有。这就是剩主子对这男人如此费心的原因?秀眉紧蹙,血胧不得不承认连把他视为大敌的自己一时间都有着迷惑……
「月王不是你的目标,放过他。」贴掌再送入股真气到戎月体内御寒,赫连魑魅轻柔地将人放下后缓缓站起,心底不住默祷着这颗不擅言词的脑袋能够开窍一回,希望能说服血胧保住戎月。
「喔,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标不是他?这回折兵损将了这么多,光拿你的人头抵只怕还交不了差呢!」俏生生的娇语,一点也听不出话语的内容是刀光剑影的血腥,血胧好以整暇地屈指剔甲,轻松的谈笑似已当两人是囊中物跑不掉。
「杀了他,你更交不了差。」并杆成枪,赫连魑魅缓缓抬起头,一对映照着月色流彩的眼瞳迎上前方的红影,虽然近身战里,单枪的变化不若双枪繁多,但创裂的右臂出手劲力已不足,只有双手持枪才不会成为负累。「易牙居争斗,很多人看到。」
「那倒是,想不到你还蛮灵光的,主子的意思的确是不想把事情闹得众人皆知,可惜你忘了件事……这里是魔石坡,这地方可以替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涂染着蔻丹的长指柔媚地轻抚着颊畔发丝,暗地里,血胧却被那双妖冷的眸子直视着发毛想逃,那双眼里真的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暖彩,感觉真的很差,就像是跟只野兽同拘一笼般,没想到这男人笑与不笑予人的感受会差这么多。
「说实话,我不会也没必要冒大不讳动手犯上。」借着抱臂的动作,血胧捏了自己一把,好把阵阵不由自己的疙瘩颤栗给压下,眼前的家伙就算是狮是虎,也是头病狮伤虎,决逃不过她的猎杀,不足为惧。「这种鬼地方只要你死了月王自然也活不了,况且沿路死尸不少却个个都是中原面孔,月王与你可是光荣地与敌俱亡,拜两位所赐,那达子民这回可会团结一致对抗大祁,主子南下一统的心愿已是指日可待。」
「谁说小月活不了的?」一道懒洋洋的男声突兀地自顶上响起,顺着声音就见巨岩上不知何时盘坐了抹天青色的人影,再细看,这人的脸上却是罩了张狰狞鬼面。「在这种鬼地方里还能找得着人,不能不说你有点小聪明,不过这香味未免也太难闻了些,你这女人的品味还真是糟。」语声未了,天青般的色彩已自岩顶跃落,如鹏展翅的身影却不是直落于地,而是激射戎月躺卧的地方。
噗地声闷响,一道影比以鹰隼之姿掠下的天青更快地挡在戎月面前,漆黑的枪杆缠绕着圈圈红绳拉锯在两种色彩的人影间。
「喂,跟我打干嘛?搞错对象了吧!算了,你不归我管,去去去。」吊啷当地吆喝了几声,再使劲,那把碍眼的缨枪却依旧闻风不动地横在面前,这下子原本轻快的语声开始变得不耐了。「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跟我拿乔?别跟我说你这只笨猫自己死不过瘾还想拉着小月陪葬,把人给我啦!」
没理会来人聒噪的词语,赫连魑魅的目光静静冻凝在漆黑枪身上拇指般粗的环环红,前晚那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如闪电般划过脑际。「……是你。」是他吗?那个暗地里保护戎月的人?而他唤自己做「猫」……会这般喊的人只有那邪肆的男人,他与戎剩……很熟?!
「啊?你说那个呀,嘿嘿……对啦!是我的杰作,谁叫他不长眼敢欺负小月,喂~麻烦你老兄眼睛看前面好不好?」谈笑间,青衫人握绳的手掌霍地一翻,另端自由的绳穗随之扬甩。恰好打下一枚飞向赫连魑魅背心的乌紫暗镖。「血胧,想宰这只猫是你家的事,管你是明着煮来吃还是暗酌吞下肚我都懒得理,不过……」嬉笑的语调蓦然一沉,凛冽地叫人不寒而栗,
「在我走人前你最好安分点乖乖等着,惹得你爷爷我一个不高兴,你这娘们血字之首的头衔我可不客气顶来玩了。」
「你……」俏颜刹白,血胧完全被这半途杀出的程咬金突放的狂佞给慑住,直到醒悟出男人话里的另屑涵意才陡然找回说话的力气:「你是血螭?」
「……吃个头啦吃,都是小天害的。」不豫的语声闷闷从木面后传出,蚁蚋般的声量只有一旁的赫连魑魅模糊听进了些,紧抿的唇棱微扬,莫名地,这个嘟嘟囔囔的谜样男人让他有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这是剩主子的意思?」血字十卫,最神秘的就是这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螭,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遇上,传言中,他只向戎剩效力。
「没差,反正小月人我是要定了,自认为有本事拦得下我的就提刀上阵吧!」数语间迫人的气势收敛无痕,男人又恢复最初的嬉笑无状,手一松,同血胧身上红绸般的泽如蛇自枪杆徐徐滑落,再一抽就没入了宽大的袖中。
从容不迫地解下肩上的披风,弯身将地上躺的人儿裹住抱起,血螭知道不会再有拦阻,那女人是不敢,那只猫嘛……则应该是认可了自己的身分,因为那双猫儿眼里戒备的敌意在他摆谱吓人的时候就已消散无踪。
「跟月王说……」眼见男人抱了戎月转身将离,赫连魑魅不由地舒气展颜,总算可以放松紧绷的心神透口气,只是这一别许是再会无期。该找个说词不让戎月伤心才行。「我回去找爷了,我会记得他,勿念。」
「……」停下欲离的脚步,血螭徐缓地侧过半身,目不转睛瞪着眼前这个唇青面白还能笑得如此惬意的家伙,眼神就像在看个怪物般。「有话干嘛不自己对小月说?我又不是传令兵,怎么,怕打不过这女人?求我看看呀!也许我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血螭你……」此语一出,慑于男人的威势而默立一旁的血胧娇颜更是血色全无,言犹在耳,她一点也不怀疑当这男人出手之际就是自己命丧黄泉之时。「不,对她不公平。」摇摇头,一抹如春暖的淡笑打断了血胧慌张的叫喊:「你带月王走就好,剩下,是我自己的事,至于那些话……在意月王,就会说。」
「哼……」重重闷哼了声,被说中心事的人儿掠过一抹复杂的眼色,毫不迟疑地转身就是大步掠出,只留唠叨似的碎语源源不绝地断续随风飘送。「笨猫一只,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换成那家伙,哪天不拿小月逼我替他做苦力,这鬼地方都能开花了,只有你这只猫才会笨到白白放过不懂利用,明知道小月在乎你的,大可以叫我帮……你和那家伙……一个笨到底一个精过头……绝配……」
声渐杳,人渐远,不一会儿月色遍染的亮银沙地上又只剩下一明一暗的两抹红彩。
「为什么不让他帮你?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有胜算?看看你这一身的血,什么叫对我不公平?」
不再是丰姿绰约的雍雅神态,咄咄逼语的血胧脸容上尽是难堪的铁青,高傲如她根本咽不下这种施舍,然而回答她的却是清风阵阵,对峙而立的男人依旧默然无语。
「别不说话!我是真的想要你死,管你是图完整还是缺手断腿我都不会留情的!你占去了他太多的心思,不但害我近不了他半分,更累他无心于大业上,不除你,有朝一日我们都会后悔!」
「我知道。」相较于血胧的疾言厉色,赫连魑魅的神态就显得轻松自若的多,出口的语声依旧淡漠,只是从心头少了戎月这个顾虑后,双唇的线条不知不觉间也连带柔和了许多。「影子的心思,我懂,各为其王,死生相随。」
「死……生相随?」尖锐的语声倏然飘忽了起来,美眸里浮起层憧憬幻彩,片刻后却又回归黯然。「真能这样就好,你不也被主子丢过一旁不闻不问?还在作梦吗?也许还是不同的,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不大却很贪,除了死生相随外我还想要其它的。」落寞地一笑,血胧不胜感慨般仰首深深吸吐了长气,再低头时神情已恢复了常态。「不过有点你说的没错,各为其主,就算不为我的私心,你还是不能留,剩主子是翔于九天的苍鹰,不该因为你一人而敛翅停留,我不能看一个合该睥睨天下的王者就这么无端毁在你手里。」
毁在我手里?那个心性天高般的男人?!
咧唇微哂,赫连魑魅真的很想忘形地抚掌大笑一番,一抹影而已,摆在谁眼里都占不了粒米大小的位置,能有多大的影响?血胧也实在太高估他了。那男人,唯我独尊狂佞邪肆,又岂是自己动摇的了……
「听说,你的眼怕光?」自肩上布包取出燕翎双刀,血胧笑意盈盈地一使力,宽大柔软的刀面立即晃闪着道道银芒煞是刺眼:「下晚月华满映,看来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又一个吃定他双眼必然不便的人吗?为什么位为万物之首的人们都忘了自己还有一双耳呢……
那样宽面的软刀移位间不可能不带起一丝声响,尤其是在这样死寂的漠地里,而能将这种兵器使到即使他听着声响也避不全的大概只有爷了……
多日不见,爷袖里的那把「流虹」想来还挺叫人怀念的,不过这话若说给爷听,只怕就真拿它跟自己照面好好亲近了。没再多语赘言,赫连魑魅只是一扬枪尖摆了起手式,琥珀色瞳里有着抹尚未掩去的柔和暖色,也许方才托那男人代转的话语真有机会能亲口对戎月说,血胧的大意,就是他的胜机。
白光激闪,无预警地左右劈向门面,显然血胧是刻意让刀面反射的月光耀花自己的视线,另一道锐劲风起则是左腹不远处,大概是足踢吧!就不知道鞋尖是不是另外也缀了其它。双眸顺从刺痛的感觉急速闭眨着,颐长的身形如血胧所愿后仰闪的急险,长枪却是恰好不过地迎上左侧来袭的足踝,若打实,不废只怕也叫人数月站不稳当。
轻啐了声,红影急缩腿旋身,抡着刀的双臂也顺势圈斩,仍是刀刀不离对手的胸颈脸面,管他什么胜之不武,公平不公平的,此刻的血胧一心一意只想致对手于死途上。
退步再避,赫连魑魅负创的右腿挪移间显得十分踉跄,连带地整个人也不免摇摇晃晃的,银与黑的每一交击,都看得出长枪迎击的力道逐分减弱,招架地十分勉强。
红唇微勾,血胧眼里掠过抹戾色,手上急舞的啸声霎时大作,银芒包裹着红影如同阵旋风急卷,四射的耀眼刀光叫人眼花撩乱地完全看不出双刀的走势,若不小心挨上一记,接下来的大概是连环分尸了。半长的发丝随风覆面,遮掩了已阖睫敛起的莹莹双瞳,狂风中像似已无力挪腿般的血染人影不再有半分避闪的动作,然而当漫天银光带着锐劲罩下时,伫立于月色下的人形暗影迅如流光般动了。
原本横隔于两人间的硕长的枪身倏地一分为二,同样旋身如舞却是由下斜切而上迎过,银色的光球霎时散碎无形,红的人影身形不稳地连退了好几大步,最后仍是不支地摔跌于沙地上。
「怎……么可能?」花般的娇颜粉泽不再,血胧神情萎顿地宛如须臾间逝去不少年华,双刀早巳脱手坠地,两只纤掌正巍巍捂着屈起的左腿,小腿肚上开了个偌大的血洞,是那柄不起眼黑枪的杰作,尖端的一头还在左前臂内侧划出长长的血痕,只差一点,这一手一足就全被串在一根杆上了。
这怎么可能?圆瞪的两眼俱是不能置信的神色,血胧怎么也无法相信一个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又睁眼如瞎的人竟能把自己伤到这地步?然而身躯上的伤痛却残忍地提醒她一切都不是幻梦。
屈跪在原地,赫连魑魅再睁眼时只觉得面前是一片昏黑,片刻前还大放光明的月娘好象弹指间失了踪影……不妙,失血过多了,连番剧斗下旧创未愈新伤又添,最严重的还是昨天挨的那两记伤处迸裂了,纵使封穴也难完全止住血流,在这样的荒地冷夜,情况似乎有些糟糕。
重心左移,以枪支地慢慢立直起身子,靠着视野里模糊的景象,赫连魑魅拖着沉凝的步伐缓缓走向那块遮风的巨岩,再倚壁缓缓地坐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啊!别妄想向我施恩。」勉强接受失败的事实,血胧昂首等着最后一击,就算再有不甘,临死前她也绝不会仓惶失措学妇孺哭啼让人笑话,谁知等了大半晌,那个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衣衫原来颜色的男人却是从她面前视若无物地姗然而过,逼得她再想平静面对生死也忍不住吼语而出。
「赫连魑魅,别给我装聋作哑!」平时软腻的侬语此刻已变得如鸦粗哑,血胧显然彻底被挑起了火气,这种半途而废的争斗对她而言简直是种蔑辱:「有人杀人杀一半的吗?!还亏你是个杀手,没人教你要把人杀的死透否则后患无穷吗?喂~」
「……活着,不好吗?」带着困惑的语声幽幽响起,女人异常激动的言词让正在想办法包扎止血的赫连魑魅不解地抬起头。眉心微蹙,他是真的不懂血胧为何这么执意想死?她不是还有很多未竟的心愿吗?那一枪并没有伤到她重要的筋脉,所以应该也不会留下任何残疾,她没有生不如死的理由。
「……」哑口无言,血胧怎么也没想到逼了老半天,逼出的是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语,这句话无异等于问她干嘛找死?!「为什么不杀我?」深吸口气平复焦躁的心绪,血胧换了个方式再开口:「还是你平常杀人都是留一半的?」
其实就算不了解眼前人,她也心知肚明答案不会是后头这一个,光看主子派去的人与那男人几次交手的战果就知道,那种血肉纷飞宛若屠宰般的场景决计不是一个心有不忍的人做得出的,而这男人做来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沉默半晌,赫连魑魅又低首继续包裹起伤处,例外留情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只是因为同为影子,他懂得那悲哀那沉郁,所以打一开始对血胧就有着份惜情怜意,出手时不自觉……就偏了此了凤眸微眯,血胧知道男人是不打算回答她了,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激狂的情绪逐渐冷却,她也不再执着非得得到个解释不可,一时间两相无语,两人就这么各据一方保持着平和。
原本只是无意识地投以目光打量,可当视野中跃人男人手嘴并用,状似吃力地包扎腿上伤口的景象时,血胧赫然意识到一件事——这男人伤得不轻,至少血流了不少,而且看样子他的右臂已无力了……
一个兴奋的念头闯进,红的身影徐徐站起了身,俏丽的矫颜上满布着魔般的狂炽神色。可以的,眼前的人已近油尽灯枯,所以就算少了条腿挪移不便,她还是可以杀了他的,杀了这个占据那人太多视线的男人,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炽烈的杀意,就算是常人也有所觉,遑论是感知较常人敏锐许多的赫连魑魅,抬头看着那红影步步进逼的模糊轮廓,一抹苦笑浮上他如纸苍白的脸容。影子最了解影子,他与她都是为了主人可以没有自己的人,什么是非恩怨,什么道德良知根本不在他们思虑的范畴里,所下定的决心又岂是三百两语就打消的了?!
不是真的忽略了这点,就只是出枪的刹那想也没想身体就已做出了决定,看来还真要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古谚,这若让爷知道了,不惹得他出流虹砍人也少不得一顿好骂……而那男人呢?冲出口的只怕也不惶多让吧……
这次大概不只是一个笨字可以了得……
不自觉地,挂在唇角上的笑意掺进了点点思念的温柔,赫连魑魅就这样扬着轻笑重拾一旁的半截缨枪紧握在手,即使生出的希望不大他也没打算引颈就戮。他不是君子,没有成人之美,他只是影子,每一刻都为其主。
五尺……四尺……看不清的眼概估着距离,第一次,优于人的轻身功夫完全无用武之地,就在丽的红彩倏然逼近时,赫连魑魅也举臂扬起了墨漆的缨枪,只是有抹幽白比他更快地迎上了红影。
「唔……」
一声痛苦的闷吟后是一声骨断的清脆喀啦声,即使视线不清,赫连魑魅还是看到那截纤颈歪扭了个诡异的角度,再就是整个娇躯变得如滩烂泥软倒在地,起因当然是站在自己面前这抹蒙胧难辨的白影。会是谁?竟让血胧连一招抵御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老让我救你这条小命?」魅惑的语声轻缓响起,面前的白影徐徐蹲下了身平视:「我自个儿下的帖都还没开始玩,你就快被别人玩完了……魅儿,你能不能争气点?」
戎剩?看着眼前那张模糊却邪魅依旧的俊颜,赫连魑魅真的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个对万事都不屑一顾的男人,惊愕之余涌起的还有丝淡淡的惆怅憾然。他知道,地上的血胧只怕是已魂归幽冥了,这男人可不懂得什么叫饶恕,尤其当血胧所为对他而言已是背主。
「怎么,这女人死活都要杀你,你还想为她掬把同情的眼泪?」长指爬抚上那张失了温度的血染脸孔,戎剩低啧两声摇了摇头。「魅儿啊魅儿,你这只猫有时候真是矛盾的叫人看不懂,有机会一劳永逸的时候装大方撒手,该成人之美的时候又小气地要拉人垫背,可偏偏有人代劳替你永除后患时却又摆出这副曦嘘感慨的神态?」
「到底怎样才如你的意呢?如果是想那女人感激悌零懂得知恩报答,等下辈子看看也许还有点机会。」
「……」怅然无言,别说旁人看不懂了,连他自己都难厘清这种复杂的心绪,赫连魑魅神智昏沉地闭了闭眼,心神一旦松弛了后,整个人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为什么来?」熬过一阵欲倒的晕眩,赫连魑魅虚乏地开了口,男人的出现着实太出乎他意外,尤其当戎月已被人搭救后。是因为不放心吗?所以亲自来到这片危机四伏的鬼域?可是……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这个本事同鬼神般的男人情绪里大概没有担心两字吧!
「怎么,不想见到我吗?再不来,有只大笨猫只怕会被人啃到骨渣子都不剩,我可没那么好本事把这只猫拼回原样。」伸手托住面前这副摇摇欲坠的躯体,戎剩皱了皱眉,这只猫到底还有没有点温度?冷得跟块冰简直投两样。
这个心比天高的男人……是为他而来?不是因为戎月,而是只为了……自己?!
意思是自己在他心里有着那么点特别?不仅仅只是抹可有可无的影子?!
长睫无力地眨了眨,终至低垂半阖,琥珀般明亮的瞳眸也如风中残烛般,神采渐敛,渐趋黯然,越来越涣散的神智让赫连魑魅什么都无法再多想,黑暗,熟悉地涌上包裹了一切。只是远扬的意识中,有股莫名所以的欣喜始终满满地充溢在胸臆间,如火烘般暖的叫他的心忍不住悸动。
「笨猫?不准睡!听到没?我说不准。」撂下警告,戎剩开始动手脱起赫连魑魅一身血污的湿衣,管它湿粘着还是沾附着皮肉,三两把就将整身浸血的衣衫全部撕除。
「唔……」被血衣沾粘的伤口一扯就是一阵剧疼,裸露出的蜜色肌肤上很快就布满了层薄汗,密覆的如羽的长睫也一振一颤地缓缓掀起。虽然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但如果是痛到能把人活生生地从晕迷中激醒,大概所有人都会敬谢不敏,改选另种折磨了。
「醒了?很好,省得我还得劳动其它人。」俐落地去除了衣衫后,戎剩迅速地巡睨了遁眼前这副躯体上的累累伤痕,掏出怀里早有准备的净布与金创药,又是把人当死物般自顾自地擦拭、洒药再层层紧裹,完全不管掌下所触是一阵又一阵难止的痉挛与颤栗。
「麻烦的家伙……」打理完毕,戎剩忍不住碎念了句,敞开了自己的衣衫把人裹入了怀,倚岩坐着,再解下厚暖的披风紧紧包覆,这片荒漠里寸草不生枯木难寻,想取暖就只能用这最原始的方式以体温互偎。
「还嫌不冷啊?脚缩进来。」轻拍了一下人儿瑟瑟颤抖的臀腿,戎剩健臂一捞,屈起那双结实的长腿拢人自个儿的腿弯中暖着,模样就像抱了个大娃娃在怀。
「唔……」又是忍不住地一声痛吟,腿上的伤处这一弯一缩又是疼得直人心扉,赫连魑魅痛得只能虚软地趴在那温暖的胸膛上细碎地直喘气,好半晌,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痛感才又逐渐遁隐,回归了麻木。
「吞下去。」迷迷糊糊地还没能理解顶上响起的声音语意为何,唇上就已是一阵温暖的感受,伴着湿润舌办的闯入,浓烈的药味也随之散了全口,赫连魑魅却是下意识顺从地咽下这满嘴的苦涩。
喂完药,戎剩又是流连吮吻了好一阵才退离自己的唇舌,难得这只猫唇上的温度比自己还低了许多,滋味还真不是普通的差。伸掌探上那方同样冰凉凉没丝暖意的背脊徐缓摩娑着,游移了好一阵子却还是起不了多少暖意,戎剩眉宇不耐地一扬,索性覆掌贴上了人儿的背心运气注入。
一阵暖流徐徐在体内游走,趋走了冻人的冷意也平抚了不少锥心刺骨的疼楚,赫连魑魅紧拢的眉头渐展,一直处在迷离状态下的神智也逐渐恢复了清明。
「……谢谢。」意识到那道暖流来自拥着自己的男人时,赫连魑魅露出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甜美笑容,那是种心满意足的餍神态。在这个霸道却恁般温暖的怀抱里,他知道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可以放下,就算天塌了,也绝压不到自己身上。
才想再揶揄这只不自量力的笨猫几句,低头却不经意瞥见了那抹悸动心弦的笑,猝不及防的戎剩不禁又是被拐失了好一会儿心神,再回神时优美的唇形已是如弯月勾扬。
「就这两字?啧,还真是字逾千金……」不胜戏谵的口吻,戎剩伸指轻搔了搔那半截露于披风外,发丝贴伏的颈际,惹得怀里抱拥的身躯又是一阵不能自主的轻颤,好玩的是这只埋首胸前的猫儿哪不好躲竟是往自己怀里更缩了去,浑然忘了眼前的不是避风港而是罪魁祸首。
「你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有趣呢?眯弯了子夜般的黑眸,戎剩好心情地把人搂的更紧了些,果然为拎回这只迷途猫跑这一趟还是值得的,不然怎么看得到这么多有意思的画面。「全天下也只有你这只笨猫,连口都不用开就可以搞得我有床不睡,尽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陪你吹冷风。」
「美人颜,蛇蝎心,我不早说过了?人家请君入瓮你怎么还真笨到称了别人的心意,自个儿往洞钻,又把我的话当过耳风了?」数落的词语,却是轻柔地有如情人间低喃,加上拂在耳畔边的热暖呵气,怎么看都是嗳昧的情愫大于实质训诫。
「……没。」微摇了摇头,尽管过度耗损的身子昏昏欲睡,赫连魑魅还是强打起精神响应,别说是他真的记得那段交谈,就算忘了也不能点头承认,这狂佞的男人叫人回忆的方法可不是现在抬不起一根手指的自己承受的了。
「为什么不找我商量?也许我会吃错药帮你一把也说不定,英雄救美也得有几分把握才做,哪有人笨到美人给别人救走了自己留下当狗熊?」
「月王……是意外。」虚弱地扯唇做出个苦笑,赫连魑魅连语声音都满布着无奈。几分把握?对悬在心坎间的人事,没十分把握他根本不会冒险,就算是对自己,若非无路可选他也不会毫无把握就轻易涉险。
易牙居之行原本就是仗着自己的轻身功夫不错才虚应了血胧,打算将计就计,估量着就算身体状况不佳,打不过也逃得了,谁晓得临时掺了个戎月,才会落得如此狼狈。
「意外?呵,阿月那小子的确叫人意外,不光你这只猫被害的灰头土脸,连螭跟我都无法幸免于难,一块被拉着淌浑水。」
愉悦地微勾起唇,忆起那个玩世不恭的家伙变脸的模样,戎剩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不过片刻挑扬的唇角就变得有些抽搐。那家伙,现在大概也在某一处笑话自己那时候变脸的样子吧……
「我说魅儿……你是不是太过大方了些?对血胧手下留情也就算了,怎么连派个苦力给你用,你也笨到白白放过?」不提还好,一想到那家伙得意的嘴脸,气也就随着不打一处来,漆漆暗夜里,刻意放柔的低沉嗓音听来开始有些危险。
苦力?长睫轻扑,如月华般晶亮的眼瞳里写着尽是疑惑,直到背上被揉抚的力道加重了许多,赫连魑魅才霍然意会到戎剩所指的该是那个半途如昙花一现的男人。
「那个……带走月王的?血……螭?」
「对,就是那个懒鬼,人都给你派到眼前了怎么还不用?那家伙是习惯耍白痴没错,但不至于像到让你看不出他的身家底子有多少吧!而且我相信他对阿月的在意程度你也不会没察觉。」
「我……」犹疑着,赫连魑魅咬了咬唇,该怎么说那时候他满心只想着戎月能越快离的越远越好,何况对手是血胧,他……
「笨魅儿,你到底要跟着我多久才能学得半分像?」怎么不清楚这只猫的那点心眼有多大?戎剩状似不胜惋惜地微咋了咋唇:「换做是我,哼,阿月在手,哪怕只那点小事,想叫他钻地打井都行。」
「没关系,山不转路转,有的是活儿让他忙……」漆瞳中精光一瞬,戎剩带着邪魅的笑容低头啃了啃怀里人儿细致的耳廓:「我打算出去晃一阵子,跟不跟?」
出去?离开吗?离开……那达?微抬首,赫连魑魅迎上那双闪耀着锐芒的黑眸,戏谵的神韵依旧,却是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是说真的,要离开那达,微扬的语气不是征询仅只是陈述,可自己……
「不想吗?」伸指端握住那仰望自己的脸容下颚,拇指轻轻摩娑着那两片失泽的办唇,戎剩的眼里有丝了然:「阿月你就别操心了,有螭当褓母,保证连掉根头发他都会跳脚宰人,再说……」
「我这一走,戎甄的头可大了,戎螭跟她可不像我这般无冤无仇,不把她整得七荤八素才有鬼,那小子的怨念可是酝酿了二十个年头,发作起来一定很精采,那女人只怕到死都搞不清究竟招惹了哪尊煞神,若要是知道两个人的孽缘是她自己牵的……」
「呵……一定很有意思,早该走人逼那懒鬼上戏的,等回来看那小子要怎么谢我给他这机会。」
越想越是掩不住眉楷唇角涌上的笑意,戎剩开怀地拧了拧赫连魑魅挺俏的鼻尖:「魅儿你也有份赏,若非你,我才没那好兴致离窝。」
戎甄……戎螭……戎螭?不是血螭吗?可惜晕沉的脑袋实在很难再多转什么,隐隐约约赫连魑魅只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件了不得的秘密。
「这下子没说不的理由吧?就这么决定了。」
听到如此霸道却又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话语,饶是睡意渐浓意识渐朦,眼已半眯的赫连魑魅也忍不住扬了扬眉梢。在这男人面前,他几时有过说不的权利了?!
只不过……埋首深汲着那一份名叫戎剩的味道,温暖的感觉如涓流般丝丝熨贴着心田,赫连魑魅又是满足地扯弯了唇棱。他是越来越习惯这个狂狷的男人了。习惯了他的恶言与劣行,也习惯了他的唇吻与指抚,而那一份他大方给予的温度,更是习惯地成了眷恋。
他知道,这男人是用着自己的方式硬拉着他并肩同行,谈不上温柔却也叫人无法拒绝,只能一分分沉陷随他同舞。到现在,他仍旧没忘了这男人不是自己能够动念的对象,然而那似乎不成为个问题,反正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既然如此,就这样任自己由他拉着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至于担心习惯了依赖了又变得有如荐萝攀附、变得没有自己……呵……依那男人的恶劣推判,想被他纵容着堕落到这一步只怕很难,非常难。岁月漫漫人生几何,又何必杞人忧天,顾忌着未来是合是离,情深情浅就都由缘吧……
「在笑什么?」又是那种让人离不了视线的笑容,可是接在自己刚才的话语后,想不叫人多做联想都困难,黑瞳里的墨泽深幽了几分,低柔的语声也又沉了不少,字字都带着丝丝冷意。若是这只猫敢笑话他,下一刻就等着被踢出去挨寒受冻!
「……想学……你。」呓语般呢喃着,快要坠人梦里的赫连魑魅浑然感受不到周身骤起的寒意凛凛,闭起眼,喃吐着心底深语。
「学我什么?」红唇一掀一阖谆谆诱哄着,盘勾的双腿却是蓄满了力道,待下一句若听不顺耳就起脚踹人出去。「……任性……」
「喔,你这颗猫脑袋是被胧杀昏了头还是打到开窍?」难得是意料外的回答,戎媵饶富兴趣地往怀里瞅了眼。那两个宇的意思是说这只猫终于决定不做人影子了吗?有意思,他就拭目以待这只猫的蜕变,看看有着自己当样版,能不能变出只尾巴翘比天高的骄傲东西来。「原来我的魅儿还不是块朽木,有赏,就由你决定去哪儿吧!」
去哪儿?……林荫成泽……莺啼燕飞……
「……江……南。」
回去吧!回去看看那处有着所谓「家」的故乡,十年了,该回去看看那埋着幽幽一缕芳魂的青冢,然后告诉她别再为自己挂心了,他已经不再茫然何去何从。轻思一声表示答应,戎剩不再开口言语,只剩披风下的手掌徐徐游抚在那方仍嫌温凉的背肌上,一拍一歇地伴着伤乏的人儿入梦休憩。
江南吗?原草陵丘,湖光潋影……这只猫倒挑了个好地方。其实在他而言,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大祁京畿就行,虽说大凡皇城所在都是人文苍萃,繁华似锦不失为个游玩的好地方,但偏偏也有个如阴魂般在笨猫心里头久久不散的人物在,他可不想大好的游兴被那只笨猫,眼直涎流,学忠狗摇尾巴的蠢样给破坏殆尽。
然而人算总不如天算,而冤家,尤其路窄……
***
「爷?」
某年某月某日,当一抹耀眼的白和一抹不怎么起眼的黑连袂来到钱塘江观潮时,江畔一道再熟悉不过侧影深深吸引住了黑衣帽沿下的琥珀色眼瞳,想也没想地,那个唤了十年的称谓就这么带着轻颤破喉逸出了唇。
呼应这满是思念之情的低唤,正与身旁人喁喁细语的人儿蓦然回了头,依旧是记忆中的绝美容颜,只是那双灿如夜星的漆眸比往日少了分冰寒更添了几许飞扬神采,若是再加上点笑容……
越来越像远在北地里的戎月了,能把爷改成这样,那位祁将军的本事着实叫人甘拜下风。
「好久不见,我就说还有谁会这么叫小雪儿,果然是魑魅老兄你,怎么黄土看腻了改来这儿浸浸水?我们原来还打算这儿待腻了就去找你玩说,这叫心有灵犀对吧!」
先开口的反倒是丽人身旁一身儒服打扮的高姚男人,俊雅的容貌配着雍容的气度,怎么看也非泛泛,只是这张在爷面前特别「灵活」的嘴,同样地也叫人怎么看也难相信他就是那个有着赫赫威名的靖远大将。
「气色不错气阿魅,那家伙的人头看来不难顾嘛!」刻意学着记忆里戎月唤人的语调,水衫丽人扬唇笑了笑,笑容依旧邪魅却也有着丝故人重逢的喜悦:「我记得你好象说过他八方风雨处境不怎么妙的,怎么,那票麻烦全解决了?」
「爷,放心,月王现在很好,不是我,没有那么厉害,我不像您……」一喜一急,想说的话又很多,赫连魑魅出口的词句照例又乱了章法。
「停,魑魅。」
清脆的语声突起,就见水衫丽人形象全无地捧额直摇首:「你这家伙,这一年是没人让你唠叨吗?别告诉我你又需要另一个十年练习。」
「爷……」赧意地微低头,赫连魑魅陡然感到身边怒张的气势越来越显炽烈,这才想起他竟彻底忽略了身旁的男人:「他是戎剩,月王的表哥,也应该是您……」
「不是!」
回异的语声同时响起,一高一低宛若和弦,就见四道冷冽至极的目光无误寻着彼此对瞪着,两张平时都极为出色的脸容此刻全是沉霾得骇人,周身释出的寒意更是叫人退避三尺犹嫌冷。
怔忡地楞在当场,赫连魑魅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一是想不到互不相识的两人居然这般有默契,同语同变脸,二则是这两个人的脾气虽然都不好,但会如此直接毫不掩饰地对个陌生人发作还真不曾见过。
怎么……会变成这样?刚刚大家不都还是有说有笑的?浑然不觉自己是罪魁祸首的黑衣男子满脸俱是不解的茫然,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地归不了位。
「魑魅老兄,去跟小雪儿聊聊吧!他嘴上不说其实心底还是挺挂念你的,至于你的这位……呃,朋友对吧!我来招呼。」
同情地拍拍眼前局促不安人儿的肩膀,儒衫男子尔雅地露了个安慰的笑容,推着他就往丽人身边送去。一年不见,看来这老兄还是直肠直肚地不怎么开窍啊!他似乎没瞥着那个叫戎剩的男人从头到尾就神色不豫冷着张脸,也似乎忘了他的那位爷生平最忌的就是提及那乱七八糟的身世。
「在下祁沧骥,阁下是剩王爷吧!久仰。」
互为敌对的名人,对于彼此的底早就不陌生,只是从未见过面,任谁也没想过头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阁下看来……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江南美景不比大漠风光吗?」
许久不见对方响应,某条狐狸开始兴高采烈地晃摇起尾巴……
许是跟心上人斗嘴斗的自由惯了,要他再套回王爷世子那拘礼多仪的虚壳里实在气闷得很,同理,要他放过眼前可以逗乐的机会也是会要他的命。
「……」瞄了瞄这个显然是在说风凉话的家伙,看着那双精光烁烁的眼毫不相称地嵌在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睑上,戎剩也起了兴致,薄唇微抿,笑容如雪霁天晴般渐展,却是邪魅地不下方才丽人。
「祁将军,如果那个长得像阿月的冷脸小子也尽拿眼往别人身上瞧,我相信大将军的脸色应该也不怎么好看,若非将军文武兼备,除了武将一职还兼做太宰?」
唉呀呀,这是拐着弯说他肚大能撑船吗?儒衫青年也陪着再把脸上的笑容加大几分,看来这一局是棋逢对手了,只不过……这家伙怎么笑起来跟他家小雪儿准备痛宰人时这么像……
「剩王爷谬誉了,在下衣宽哪及王爷,不过小雪儿爱看谁我都无谓,只要别摘了人头当球踢都好……听来王爷是担心哪天同舟溺水时,魑魅老兄伸手拉上船的不是你?」
「哼,将军多虑了,就算魅儿不拉我上船,难道我不会就拉他下船吗?」
不会吧!这么狠……想一块死?凉风飕飕,某狐狸缩了缩脖。「……咳,冒昧再请教一事,王爷的意思是如果哪天吊在崖边看风景,魑魅若是……呃,不小心放了你的手……王爷不会也想拉着人作伴一游地府风光吧?」
「喔?没想到大将军想法倒还挺浪漫的,果然是黄河浑水喝多的南国人,将军该不是想我之所以拉魅儿下船也是想共赴黄泉吧?哼,没本王的应许,碧落黄泉魅儿那儿也去不了,大将军想、试、试、吗?」
语声缓扬,字字清晰,却是寒意凛凛,血味扑鼻……
哑口无言,哑口无言……狐狸尾巴越摇越低,终僵成了把拖把扫地。这家伙……简直跟他的小雪儿一样恶质!不不不,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小雪儿直来直往哪有这么绕肚肠,狂归狂也还没恐怖到叫人鸡皮疙瘩直起。魑魅老兄,你怎么老喜欢招惹这样的人物呢……
落居下风的某狐狸一脸同情地将视线投往远在另端一脸神采飞扬的墨影,眼里载满的除了怜悯外还有那一点点笑意在闪闪发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魑魅呀魑魅,到时别怪你的爷不够义气,他不过是跟了我,登台入戏的习惯早改成喝茶看戏啦!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怎么说都是相识一场,儒衫青年很有良心地送上了几句祷文,只是当他瞥着身旁男人注视前头那方墨影的神色后,很快就把口里念的改成——
呜呼哀哉,尚飨。谁叫他怎么瞧,这几句祭文都比前头那八字箴言来得实用,魑魅老兄,你就自个儿多保重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