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梨山每年十一月开始下雪,来年三月雪化为水,春暖花开。
年年秋末,无桢都早早地搬进离宫,为的是不错过那年的第一场雪。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像这般守株待兔式的笨方法,真的可以等到自己想见的人么?
但是,无独有偶,却真的年年都让他等到了。
第二年遇见他,在下过雪的槿林。跟着飘忽浅显的足迹,无桢遥望他悠然行走于皑皑雪色中,身旁跟着那只毛色罕见的火狐。
落尽了叶子的参天古木有着硕大的树冠,脉络般的枝桠在灰蓝的天幕上交错伸展,比起枝叶繁茂之时,别有一番清隽的韵味,许是落尽繁华,更显铮铮风骨吧。
天,从下面望上去,仿佛被树的秃枝切割成了无数块,碧蓝、浅蓝、水蓝、灰蓝,滢滢如洗;又仿佛只是一大块玉石上参差的纹路,各种色泽都相互交融,浑然一体。
无桢见那人偶尔停住脚步,仿佛被什么吸引住,又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谁,独自陷入了静思。无桢不敢贸然上前,怕惊扰了他,又和上次一般在转身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了他许久,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回过头来。
有时远远看着他悠然出神的样子,隔着稀疏的林木,那神情,那容貌,有说不出的好看,无桢便有些怅然若失,心里暗自想到:等那人回眸时,苍生已终老了吧。
而那人真在他念及的时刻回头,迎着他眨了一眨眼。
那双眼,确实在梦里见过多次。如此幽深似海,藏着千年不变得古老与深邃,眸光闪动,惊起梦里那一泓秋水,惊落了蝴蝶休憩的一树梨花。
与他对视的刹那,无桢仿佛有个错觉,他一定不能错过他,不然,这一生,他都会悔恨难安。
于是,他走了过去,那人足下的火狐迎着他张牙舞爪,如临大敌。他一概漠视,只缓缓走到他身前,轻声说道:“又遇见你了……”
他报以微笑,不语。
缘生,于此。
***
溱宣王四十八年,二月,冬将尽。
墨尘踏入聆雪居的大院时就闻到了清霜白露的酒香。这种宫里密制的佳酿,入口温和、冰凉,后劲却极猛。自从第一次在无桢这儿品尝到,墨尘便记住了它独特的香味。虽说修仙之人应无欲无求,但墨尘却对这人间的美酒念念不忘。
“我就知道我一开这坛子清霜白露,你一定会出现。”还没迈进门槛,墨尘便听见门内传出无桢的笑语。
“惭愧,你手中的清霜是最好的饵,偏偏我是那条屡次上钩的鱼儿。”墨尘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微笑道,“无桢你好兴致啊,品酒对弈。只是一个人拆解也没什么意思呢。”
“正等着你来,刚好就用这坛子上好的清霜白露,我们来比一局,如何?”无桢把黑白二子一粒粒放入钵内。
“哦?”墨尘在对面坐下,打趣说:“上次你一连输了我五局,输光了所有的赌注不止,连身上值钱的宝玉都押上来了,这次你不怕血本无亏?”
“墨尘你就不要清算我的败绩了,一年不见,你不信我的棋艺已经突飞猛进?”边说着,无桢边下了一子。
墨尘也不反驳,静静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手指轻弹,一粒黑子紧挨着白子落下。一时间,两人都运子如飞,开局的和应对的都仿佛胸有成竹,不消片刻,纵横交错的线上已摆开阵势,棋盘上顿起烽烟。
“无桢,你的下法比起以前确实有些不同。”又对了几子,墨尘忽然说。
“怎么个不同法?”无桢倒好奇起来,这个一向心思敏慧的人从自己的棋风中看出了什么来。
墨尘抬眼说:“当年初次与你对弈,感觉你的棋风纵横无畏,征地杀子,手法果断老练。想必你登上太子之位不久,正值锋芒毕露之时,大刀阔斧,踌躇满志。虽然杀意凛然,却因为你心胸坦荡,决绝得来不会给人阴狠血腥之感。”
“墨尘真的看透了我啊。”无桢感叹道。“现在呢?”
“现在,我观你的棋风比起以前稳健了许多,运子布阵温和而缜密,虽有攻城略地之意,却也能克制自己锐利的杀气,耐下性子来运筹帷幄。而弈棋一道,开局时最忌贪念,中盘时忌有争强斗狠之心,这些你都能够避免,所以现在我要花多几分心思来提防了。”墨尘笑笑说。
“只是我还从未胜过你一局呢,所以还是有不足之处啊。”无桢摇摇头说。
“这个……”墨尘顿了顿,眸光闪动,曜若晨星,“若要说你的不足,也许在很多时候,你太执着了吧。你我对弈之时,每每到了僵持不下的残局,那个时候彼此都已经是强矢之末,勉强可以自保而已,若大家都放开得失,便能握手言和。若在这个时候再有图谋,便会自乱阵脚,最后反而损了自身元气。所以无桢你会落败,因为你在最后一刻放不开得失之心。”
墨尘一番话,说得无桢是透骨冰凉,哑口无言。何所谓得,何所谓失,在这方寸之间,被剖析得如此清晰,人心人性皆逃不过那一双慧眼。
凝视着眼前那双平淡无波却又透澈非常的墨瞳,无桢不免心中微痛:墨尘他猜得到我的心思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又如何可以这么平静?
沉吟了一会,无桢决定放胆一试,看看眼前这个洞悉人心的人是否明了他心之所想。
“我贵为当今太子,父王年岁已高,所以这社稷安危,天下兴亡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我怎么可能不计较这得失呢。如果我计算不周,棋差一着,那么溱国就堪忧了。”
听了这话,墨尘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后微微一笑:“无桢,你我相交三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便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你也一样,对么?”
无桢点头。
“本来我这修仙之人,是不应该过问红尘中事的,但你我意兴相投,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的。”墨尘缓缓说道:“无桢,你是溱国的太子,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统领这如画江山的。但是,我与你对弈多次,发现你的棋风大气得来却无霸气,也许对于好弈之人来说正是棋道高深的体现。然而,作为一个帝王之才,行事缺少霸气,意味着心中并无野心和雄心。无桢你过于淡泊人生了,这点正是你致命的缺陷啊。”
无桢把玩着手中白子,微笑颔首。
“像你这般已将江山握于手中,却又没有统一天下的雄图野望,照理说应该恬淡满足,任意随风。然而,我又觉得你是放不开得失的人……”墨尘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才正视着无桢说:“我在想,是不是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是你渴望得到却梦想不及的东西?”
咯噔一声,无桢手中棋子散了一地,他勉强镇定下来,神色自若地说:“我确实没有雄霸天下的野望。虽然溱国国力强盛,在诸国中首屈一指,但我并没有吞并它国,开疆扩土的野心。只是,墨尘,你知道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吗?”无桢的眼神濯濯生辉,直视着对面的人。
但墨尘却垂下眼帘,似乎想了想,继而笑道:“这个倒不知,我还不是无所不知之人。何况这是你的隐私,我若故意去窥探,岂不是小人行径?”
无桢心里悬得老高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也有些失落,正想说什么时,却见墨尘呵呵一笑,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你,又,输,了。”
看他笑得有几分狡猾,无桢定睛一看,果然,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兵败如山倒,回天乏术了。
他忙一推棋盘,叫道:“不行不行,你故意用言语扰我心智,让我心神不定才会这么快落败的。这盘不算。”
“愿赌服输,由不得你不认帐。来,来,来,把那坛子清霜白露给我递过来……”墨尘见赢得轻松,一坛好酒就这么轻易到手,心情真是愉悦非常。
“不行,再来一局,胜了才给你。”无桢故意不让他得手,一把抢过了酒坛子,放到他触手难及之处。
“无桢,人不可言而无信。”墨尘见手够不着,那双绝色的眸眨了眨,“好,你不给我拿来,我自己动手。”说罢,宽大的衣袖往桌上一拂一带,那坛清霜白露已凭空在桌上出现。
“好你个墨尘,居然用法术!”
“我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挪移之术罢了。反正本来就是我赢得的东西嘛。”墨尘眼里满是笑意。
“真奇怪,也有你这般喜欢喝酒的狐狸的。”无桢无计可施,只有狠狠嘲弄他一番,“小心酒后乱性。”
墨尘不由失笑:“呵呵……有说狐狸就喝不得酒的么?还有,你和我一起这么久,有见我醉过么?”
“是是是,你厉害,去年就整整解决了我私藏的几十坛好酒。”
初初相识的时候,无桢还以为墨尘是个斯文内向的人,岂知道,相处久了才发现那月一般闲雅清冷的容颜下,是云一样多变的内心。有时风趣,有时深沉,有时恬静,有时恣意激越。正如他倾城绝色的双瞳,幽幽潋潋,看似无波,其间却不知投映了多少荒艳繁华,又不知埋了几许红尘旧梦。
他,是猜不透墨尘的心思的。但,墨尘也无法明白他的愿望。因为无桢将其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凉之处。
彼此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对方知道的那一部分吧。
***
夜色深深,飞檐上的雪悄悄化了,明朝或许就到了春暖花开之日,但今夜还是很冷,很冷。
聆雪居的灯火已经灭了,无桢醉倒在这个雪化时最冷的夜晚,他犹记得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墨尘……留下来……
朦胧中,他扯着那人的衣袖,说了很多,很多。什么梨花要开了,留下来赏花之类。到后来,连他都不知所云,只知道死命拽着墨尘的袖子,将脸埋进那冰凉柔软的布料,然后沉沉睡去。
墨尘好容易才挣开他的束缚,执起盛酒的玉杯,一个人倚着门自斟自饮。
月色清明,寂静中隐隐听见雪化成水的声音,远方枝头上的雪,白得像清冷的月华,乍一望,还以为是一夜春风,催开了山上的梨花。
“今年的冬天只怕要过去了。”墨尘浅尝了一口酒,方才无桢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不去。
“墨尘,沁梨山的梨花要开了,到时满山遍野一片素色,极为好看。如果你能留多几日,应该就可以看到了。”
“墨尘,如果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赏花对月,将是何等惬意之事。”
“不知为何,小时候,我时常梦见你立于梨花树下,那阳光白的耀眼,让我看不真切,你的样子总是很模糊,而每一次要见到你,梦就醒了。但……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不再梦见了……”
“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你?”
“无桢,你还是没有变啊,和那个时候一样,说着一样的话,不知你期盼的是否还是一样的东西?”墨尘径自笑了,月色下,那绝艳的眸色冷丽得直夺月华。
——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唉,如果你的愿望还是如此,我要如何去实现呢?”墨尘悠然说道。
无桢在屋里睡得酣甜,发出细而绵长的呼吸,不知此刻他是否正做着一个缠绵的梦境。
“你梦得见梨花,我却无法与梨花同梦啊。”墨尘将目光慢慢专注于他身上,“世事总会有些不尽人意,正如我渴望大醉一场,却始终清醒如斯一般。有些东西……真的……无法强求……”声音渐低,最后竟化为一声叹息。
墨尘缓缓向山中走去,林子深处透不过月光,仍是一片浓浓的夜色,那轻盈的脚步在雪上落下或深或浅的足印,蜿蜒而去。沉寂里,忽听他曼声而歌,低回而婉转,竟是一副绝好的嗓子。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蹉。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歌声缥缈悠扬,渐渐与他的身影一同,融进月照不进的夜里。
无由的,却有杯盏落地的闷响,远远地从林子深处传来。
次日,无桢醒来时一切都不同了,雪化了,花开了,人也不在了。
最后,他只在林子深处,深深浅浅的足印尽头,寻获一个白玉杯盏,昨夜墨尘用来盛酒的那一个。
那一年的梨花开得早,也开得恣情肆意,洁白的花朵如同汹涌不尽的海,一浪浪将整个沁梨山淹没。
无桢在花海中徘徊不去,久久望着头顶白晃晃的日头,花白得和骄阳一般耀眼。无桢忽然觉得那梨花繁盛得有些疯狂,楚楚动人的姿色下,却有着最狂妄,最执着的愿望,吞没了这座山所有的春色,让其它的花都无法生存的疯狂企盼。
无桢觉得自己心里已被种下一颗同样疯狂的种子,但他不想去剔除它,因为,危险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有待它生根发芽,长成疯狂的花。
也罢,就看来年春天,它会长成怎样的花吧。即便罪恶,即便疯狂,也是自己的愿望啊。
“你是君子,可我不是,为了如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喃喃的,无桢对着这漫山的梨花说道。
——来年,我想与你一同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