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气候之恶劣、天险之慑人,凡夫俗子若非有一身通天的本领,想一揭这“通天之门”的重重神秘面纱,犹如夸父追日,徒劳无功。
相传,此山曾有人修道成仙、跃登天门,这便是此山名称之由来。更相传一些猎户柴夫也曾瞥见虚无飘飞的影像,是以经过千百年的渲染,终日云雾遮蔽的天门山有著神仙洞府,抑或有鬼狐藏身的传奇便一直流传不断,也因为如此,上山求道、寻觅灵异之人也就犹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
只是也不知是神仙鬼狐有意回避,还是来访之人无神鬼奇缘,是以任凭千载岁月悠悠而逝,却仍然无人得以窥见神仙鬼狐的庐山真面目。
因此,传奇依旧是传奇。
不过,近一个月以来,神仙现身的奇闻又再次无声无息地在山下的小村庄里引爆了开来。
听说有一名老樵夫为了生活,不畏冷冽的风雪上山砍柴。可山路崎岖,气候严寒,老樵夫迷了路,在体力不继又求助无门之下,蜷缩在雪地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知过了多久,在迷蒙恍惚之间,只见白雪皑皑的山林之中,隐隐飘飞出一个白衣少女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只见一张绝尘的娇美容颜,睁著一对灿如寒星的眸子直对著他笑,可就看了这么一下下,他已经支持不了地昏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之后,却已经安然无恙地躺在山下,让路人给救了回去。
老樵夫绘声绘影地描述出一切,而这一切也如野火燎原般传遍了好几个村庄。原本天门山就流传有神异之说,这下子仙女现世,名声更是不胫而走。
徐枕亚便是因著此传说而来到了天门山的。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仅家世富裕、知书达理,长相更是斯文俊秀,这样的条件自然吸引了多如繁星的名媛淑女托媒上门求亲。无奈那些个凡容俗颜皆人不了他的眼,是以至今未娶。今日他不远千里而来,为的不是得道成仙,更不是想求取荣禄功名,却是为了替亲娘求药治病。
徐母病了半个多月,散尽千金网罗名医却还是药石罔效。徐枕亚日日眼看母亲饱受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是以在听了天门山的传奇之后,本著一片孝心,瞒著父亲,只身一人来到了天门山。
此刻,残月将尽,日出东方,天空洁蓝得令人陶醉。
徐枕亚悄然立在山脚下,抬头往高不见顶的山上望去。只见风声飒飒,树影幢幢,似乎在警告他一介凡夫俗子别轻举妄动,亵渎了神灵。
“苍天在上,我徐枕亚为了母亲痼疾得以痊愈,才贸然地闯上山,望苍天明监,成全枕亚一片孝心……”徐枕亚书生本性,恭敬十足地对著天门山拱手作揖之后,咬著牙、握著拳,便壮著胆子上山去了……冷风刺骨,山路难行,他的步伐虽时有不稳,意志却坚毅异常。就这样,他无视一路悲鸣的寒风,一步一脚印地往山上走去。
一直走到又倦又疲、双脚发颤之时,他才停下脚步略作休息。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徐枕亚口干气喘地打量四周——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狼嚎肠叫,渗耳侵心。望著四面八方的黑影幢幢,徐枕亚让这样阴暗诡异的氛围骇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一想起母亲,他顿时打心底生出无限的力量。
深吸一口气,他不假思索,以十足的力量发声喊道:“神仙大人在上!我徐枕亚,为了我娘亲的病特地上山求医,求你们大发慈悲,出来救世济人吧!”他拱起手,对著幽深的树林,真心诚意地喊著。
他的喊叫声在树林里随著风回荡著,但除了引起一群不知名的鸟兽一阵奔窜之外,了无回应。
压下心中被那群鸟兽奔窜所引发的惊骇,徐枕亚见无人回应,于脆双膝一跪,必恭必敬地磕了好几个响头。“神仙大人,请出来见我一面吧!若是你们肯赐药救我娘,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甘之如贻……”
正当徐枕亚喊著请求仙人现身救命之时,一抹黑影趁著风势,悄无声息地飞跃在树梢枝头之间,最后落在一株离徐枕亚不远处的树木之上。
毫无所悉的徐枕亚见自己如此诚心诚意的承诺还是得不到一丝回应,不禁开始质疑自己上山这一趟的决定了。
对于天门山有仙女现世这项传闻,他本是半信半疑,但是眼看著娘吃尽苦头,日渐虚弱,按照大夫的说法,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性命不保,所以虽然他一向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知识分子自诩,却还是走了这一遭。
总之,不管在山上遇到的是神仙是鬼狐,他但求母亲能有一线生机。
毅力决心一起,他又开始往山上走。在他认为,大概是自己离神仙鬼狐的居所太远,也或许是他诚意不够,感动不了他们,是以迟迟不愿现身,所以只要他坚定意志,继续往深山里访去,必有所获。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时辰,徐枕亚走得脚软口干,脚下一打滑,便栽了个大跟头,连滚带翻地下滑了好几十尺才止住了跌势。
“痛!”直觉浑身皆痛的他忍不住喊了声,边挣扎地爬起来还边骂著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日我算是明白这层道理了!”
这一句骂声之后,四下又恢复了静谧,唯有沙沙的风声在四周萦绕。而穿透树林的风吹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气息,淡淡地含著嘲弄笑意……半晌,倚在树干直喘气的徐枕亚忍住伤势不轻的恐慌,却忍不住心头的绝望。“神仙大人,求求你们出来,我死不足惜,但请求你们救救我娘……”再也支撑不住,他半跪半坐地在地上又磕头又祷告,嚷著所有能想到的字眼乞求著。
飕飕冷风让徐枕亚的身子发抖,长时间的长途跋涉更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再加上方才重重一摔,不一会儿,他的声音逐渐转弱,单薄的身形也窝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风吹树动,叶影、日光交相摇曳。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抹背光的翦影跃下枝头,轻轻地落在徐枕亚身边。
“这样就晕了,还想求药治病!”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袭黑衫,低沉的嗓音带著淡淡的戏谑。
忽而,一阵点踩著枝杈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多时,一位身穿白衣、雅洁清艳的少女犹如飞仙般,飘落在男子眼前,一股淡淡幽香也同时在四方飘散、沁人心脾。
男子望了她秀绝人寰的面容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来,早在这儿等你了!”
女子扯动红艳菱唇,淡淡一笑。阳光透过树叶筛洒下来,照在白玉无瑕的脸颊上,灿亮了那抹清幽如莲的微笑,绽出迷人的光彩。
“焰哥哥,你不是等我吧?”那女子却不说话,只是以一种特殊的手势比著。“你早来一步,只是想先我一步处理掉他,不让我多管闲事,对不?”
十分了解她手势的男子亦笑了,牵动嘴角的同时,柔软了他刚毅森冷的膝部线条。那张男人味十足的英俊面容足以令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为之魂萦梦系。
“世间知我者唯无言一人,我的一举一动就是逃不过你的眼睛。”名为“冷焰”的男子瞅著她一双露水秋眸,微摇著头苦笑道。
“焰哥哥,你还在气我救了那个老樵夫的事吗?”白衣少女名为“无言”,只见她蹙起了新月般的眉,比著手语问道。
前些日子,她在无意中撞见一名老樵夫昏倒在山上,一时心软,忘却了爷爷常说的世间险恶的道理,以及不得现身、不得让人发觉隐居之处的遗言,将老樵夫救下山去。这事让冷焰知道后,少见地对她严厉警告了一番,让她到今时今日还心有余悸。
轻叹了声,冷焰摇头说道:“无言,我不是怪你,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著想。”顿了顿,他又提醒道:“你忘了爷爷的话了吗?”
“我没忘。”一听见冷焰提起了爷爷,无言一双原本平静的秋眸霎时波澜迭起。
那么一个慈爱和祥的老人家,不仅收养了她这个身世不明又一无所有的孤儿,还将一身的医术传给了自己,可是这天般的恩惠,她却再也回报不了了。
冷焰见她落寞哀伤的神情,便知她又想起爷爷的好。自小便给了她无数抚慰的雄臂一伸,一如往常地将她揽人怀中,柔声说道:“无言,别难过,爷爷在天上见你这般,不会高兴的。”
无言偎在这世间仅存、令她感到温暖安心的壮阔胸膛之中,心思也沉淀稳定不少。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抬头习惯性地冲著冷焰微微一笑。
冷焰回了一笑,看著她盈满泪光的澄彻瞳眸,温柔地用指背拭去她眼角的泪花。
此时,地上传来一阵微微的呻吟声响,唤回了两人的注意力。
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焰轻轻一跃,便迅如闪电地点了徐枕亚的昏穴,让将醒未醒的他又再次昏睡了过去。
无言想说些什么,却让冷焰摇头举手止住了。“无言,你乖乖先回家,这书呆让我送下山就行了。”他坚定地吩咐,低沉的嗓音透著一丝无奈。
以他对无言的了解,她会循声来此,必定是让这书呆的行径所感动,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会于心不忍地再次现身救人。所谓“一物克一物”,只要是无言想要的,他就是硬不下心肠说不,所以干脆自告奋勇。
妙目闪耀出一束惊喜的光芒,无言欣悦地点了点头。“世间知我者唯冷焰一人,我的一举一动就是逃不过你的眼睛。”以同样的一句话回敬之后,看著冷焰俊毅的脸浮起一抹柔如春阳的笑,无言巧笑嫣然地转身欲走,但下一瞬间,她又回眸一笑地比了句:“谢谢你,焰哥哥。”这才运气施展了“踏水无痕”的上乘轻功,翩翩飞出冷焰的视线之外。
冷焰望著她在林中飘飞的玉白纤影愈来愈模糊,脑海中翻飞的记忆却愈来愈清晰。
时至今日,他依旧十分清楚的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无言时的景象——寒风飞雪中,她在母亲的遗体前抚尸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娘,小脸上血痕、雪痕、泪痕交相纵横,而真正令人不忍卒睹的是她脸上那抹恐惧、自责、悲痛交织的复杂神色,令他至今想忘也忘不了。
身为武林第一世家——藏剑山庄的唯一继承人,他也曾享尽世间的优渥尊荣、父母的疼爱呵护。可“武林第一世家”的盛名之累,却也使得他的父母在四面八方前来挑衅的高手之间疲于奔命。
终于,他九岁那年,父母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之中双双而亡,至此,早不过问世事的爷爷在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沧凉之后,便毅然决然地关闭了藏剑山庄数百年的基业,带著他云游四方,寻觅一处得以宁静度日的居所,也就因为如此,在他十岁那年,爷爷才会无意中救了无言。
只是自从获救之后,毫发未伤的她不管爷爷如何好言相问,却只是惊恐瑟缩地不肯出声说话。
对此现象,精通医术的爷爷研判,无言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才失了言语能力,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而时间正是一帖疗心良方,日子一久,她应该可以慢慢痊愈。
之后,爷爷也曾回到那片树林,试图寻找有关她身世的蛛丝马迹,将她送还给亲人。可现场找不到一丝线索,而爷爷在附近又私密查访一阵之后,只知道那天发生一件大事——“龙影堡”在一夕之间惨遭灭门之祸。
爷爷不敢断定无言来自“龙影堡”,而早已隐退江湖的他也只知道近年来在武林中崛起的“龙影堡”以富可敌国而著称。最后,基于无奈和怜惜,他老人家只得收养了她,并将她取名为“无言”。
而今他印象极为深刻的是,那时的无言不言不语,时而痴痴呆呆,时而暗自饮泣的表情,教人看了不禁鼻酸。
同遭骤失双亲,但无言小小年纪却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死,他可以想见其心境悲恸无助的程度。就这样,那抹相同的切肤之痛化为一股异常的怜惜之情,让自小冷漠的他也傻傻地、没日没夜地守护著她。
最后,一夜风雪中,无言在极尽哀伤地望了他一眼之后,伸出了纤细的臂膀抱著他痛哭,而他也在她童稚的凄中释放出长久压抑的丧亲之痛。
此情此景,至今在脑海中依旧清晰,而当时他决意终身守护著她的誓言直到今日也不时在心底回响,从来不敢或忘。
如今,十年了,他们三人辗转来到天门山隐居也已经有十年光景。
而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经过十年的悠长岁月,无言竟然还是无言!而又奇特的是,无言对自己的身世、甚至母亲惨死一事全无记忆。于是他们也顺水推舟,对于当年救下她一事闭口不谈。
这些年来,他们三人过著与世无争、和乐融融的日子,由于无言不能说话,是以除了纸笔,三人的沟通交流也仰赖爷爷所发明的一套手语。
去年,爷爷溘然长逝,相依为命的两人更加相知相惜之余,他也一直谨遵爷爷私下对他的交代,带著无言离群索居。一来爷爷不愿意自己藏剑山庄传人的身份曝光,二来也怕万一无言真是龙影堡的人,仇家必定依然对她虎视耽耽,是以她最好低调度日,以避杀身之祸……思绪如乱云般游移不定,冷焰又望了一眼无言离去的方向,这才将心思拉回到倒卧在地上的书呆。冷哼一声,他不情不愿地抱起他所认定的麻烦精往山下而去……
松涛云涌,竹影清翠,梅香扑鼻。
这松竹梅三君子所在之处,既构成了一方世外桃源,也筑了一座温暖舒适的家园。
雅致宽敞的竹屋之中,无言倚在窗前,遥望著远方一溪潺潺流水,在已缓缓临降的昏黄夜色中,边享受著已渐朦胧的山光水色,边等待著冷焰回转家门。
清浅迷离一笑,她习惯性地拿出了颈项上挂著的“玉降龙”把玩著。这块有关她身世之谜的玉佩,曾困扰她很久一段时日——依照爷爷的说法,自己是在褓襁之时,被人丢在荒山野岭,全身上下除了这块玉之外,毫无辨认身份的线索,这才让他老人家给收养。照这样说来,她可能是一个弃儿,既是弃儿,那为何会拥有这块看来价值连城的宝玉?而且她怎么会知道这块晶莹剔透、绿得醉眼的玉佩叫“玉降龙”?
只是这些问题太过恼人,所以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想它了。正当她将“玉降龙”高举过头,让刻工十分精美的盘旋龙纹在仅存的光线下闪耀著碧绿光辉时,一抹黑影由远而近、由近而清晰地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
焰哥哥……随著心中一声惊呼,无言白色的纤细身影也轻巧地出了门,来到冷焰的面前。
冷焰温情浅笑,揽著她的肩往他和爷爷一手创建又因无言加入而活泼生动的家里走去。
“焰哥哥,那位公子没事吧?”无言比著手势问道。
原本她想替那位公子瞧瞧伤势,可见他已有苏醒的迹象,又怕这个举动会惹得冷焰不高兴,是以想想也就作罢了。但医者父母心,此刻她还是想确认一下那位孝子是否已然安全无恙?
冷焰微拢眉峰,不喜欢无言让山下的人扰乱了心湖。“无言,那书呆好得很。”他淡然说道,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不让无言察觉的谑笑。
其实,那个书呆伤势不轻,不过他活该吃这苦头,看他往后还敢不敢再上山来骚扰纠缠?
话锋一转,冷焰又说道:“不过,我们可就不好了。”
无言清丽的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方才我送那个书呆下山,这才知道你上回救了老樵夫的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传说天门山上有仙女出现,人人争相前来一探究竟。”冷焰有些无奈地说。
“仙女?”无言难以置信地比著,“我怎么会成了仙女?”小脸上的那抹疑惑更加深沉,看得冷焰不觉好笑。
“可回头想想,这些传言也非全是无稽之谈,无言的确是美若天仙!”语带淡淡戏谑,冷焰一双瞳眸却也激赏地盯著无言,尽情饱览她毫不沾染尘俗的美。
焰哥哥,你笑我,我不理你了!”嘟著小嘴,无言比完手语,既嗔反喜地睇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子,以纤纤十指绞弄著一束乌黑柔亮的发丝。
“无言,我语出肺腑,绝无笑你之意。”他翻转过她的身子面对自己,语气也转为严肃凝重,“答应焰哥哥,往后别去理会山下的人,那些人不懂你、不了解你,我怕他们会伤害你。”
无言虽然似懂非懂,但一颗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心令她在点头之余,也习惯性地偎进了他的怀中,依恋著他的拥抱。
因为在他的胸膛里,有一片能让她尽情翱翔、恣情任性的天空。倾听著他的心跳,她便有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