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董灵的视线一直在司烈脸上。「你和照片上—模一样。」
司烈有点失措。不知道为什么;董灵给他「熟悉」和「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司烈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欢迎你来香港。」他说得笨拙。
她不以为意的和他重重的握手。
「专程为你来的,」她说。直率的。「难得有机会你肯为我拍一辑照片。」
司烈红着脸望恺令,他不曾答应过。恺令只是胸有成竹的笑。
「我——并不擅长人像。」他老实说。
「有什么关系呢?」她全不在意。「庄司烈拍的照片,这就足够了。」
司烈苦笑。名气的崇尚者。
在车上,恺令低声对他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
司烈心中唯一那丝不快就消散了。毕竟,董灵是个极出色的女性。
「阿灵是模特儿,一年有八个月在欧洲,家虽在新加坡,却只是她的酒店行宫。」恺令在解释什么。「她很红。」
难怪似曾相识,很可能在哪本欧洲时装杂志上见过。司烈释然。
「欧洲有很多著名摄影家,我相信比我更适合替董小姐拍照。」他说。
「以前英国驸马史诺顿也替阿灵拍过照,阿灵只希望你替她拍。」恺令说。
「我怕会令你失望。」司烈望着董灵。
「会吗?」董灵扬一扬头,带着一抹挑战神色。
司烈呆怔—下,又是个「熟悉」、「似曾相识」的动作,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司烈谦虚得不像现代人,」恺令说:「真怀疑你有上一代的脑袋。」
「让我休息半天,明天开工,如何?」
借了—个摄影家朋友的影室,司烈只好「如期」的替董灵工作。
董灵是个积极、主观,甚具侵略性的人,她见司烈不怎么爱出声,于是她的意见就越来越多,甚至,她还指挥司烈该怎么做。
司烈对她出奇的忍让,忍让得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往在工作的时候他脾气并不好,有时还暴躁得吓人。然对着董灵,他沉默的时候多,甚至说沉思的时候多。
他是在沉思,是在想,相处的时间多了,他越来越发现她许多神情、许多小动作是他所熟悉,是他见过的。偏偏他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而且绝对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总在苦苦思索。
「喂喂,你又在想什么?」董灵那张漂亮的脸晃到他面前。「你怎么回事?」
「你很像一个人。」他说。
「谁?我很像谁?你的某一个女朋友?」她捉狭的笑。
「不,说不出,也记不起。」他很苦恼。「你的许多动作,神情都像。」
她的眼珠俏皮的灵活转动着,顽皮可爱。
「所有的艺术家都像你这样,神经兮兮的。」她笑。「所有人都说,我像年轻时的姑姑。」
「年轻时的姑姑?」
「董恺令,你的好朋友啊。」她大笑。
他一震,心胸中涌上许多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思绪。
「我不觉得。」他冲口而出。
真的,他不觉得。董灵是那样现代,那样时髦,神情举止又十足洋味,怎会像温润如玉、高雅雍容的恺令呢?
「不觉得?」她眨眨眼,转身走开。「我证明给你看。」
几分钟后她再度出现,脸上的化妆品全洗掉了,露出她清秀的本质,司烈呆呆的望着她,谁说不是另一个年轻的恺令?
「怎么样?」她扬高了头。
「不能置信,怎么可能?」他喃喃说。
「姑姑年轻时也像我这么瘦,你可以去看她以前的照片,」董灵自得的。「所有人都说我不像爸爸妈妈只像姑姑。」
「你父亲——」
「是姑姑的哥哥,」她说:「遗传是很奇妙、复杂的学问。」
「的确奇妙复杂,」他深深吸一口气。「妆也下了,明天再开工,OK?」
「当然。你有什么好提议?」
「喜不喜欢海鲜?带你去鲤鱼门。」
「游客区。」她摇头笑。
「错了,是璞玉认识的一家,又便宜又好吃,我是识途老马。」他心情甚好。
是因为解开了董恺令的谜吗?
「好听的名字,璞玉,谁?」
「我的老朋友,也是小妹妹,」他开心的。「也是我们坐的那辆保时捷九一一的主人。」
「能认识她吗?」
「我们去接她一起吃海鲜。」他迅速的收拾好一切摄影用具。
「说起吃与玩你就兴致勃勃,你这摄影大名家看来不怎么喜欢工作。」她说。
「我只对我喜欢的工作有兴趣。」
「你不喜欢摄影?」
「不喜欢照人像,」他老实说:「对着人,尤其女性,我没有灵感。」
「你可以不答应替我照相的。」
「事实上我从未答应过。」他摊开双手。
董灵诧异的望着他半晌,点点头明白了。
「姑姑迫的。」她再点头。「我明白你的苦况,难怪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无心工作。好,原谅你,这辑照片不拍也罢。」
他好意外、好意外。
「你为照相来香港的。」
「能认识你,认识璞玉已足够了。」她活泼开朗十分洒脱:「找你拍照纯是虚荣心。」
他望着她半晌,突然就开始喜欢这个女孩,也许这就是缘份。
「走。我们去接璞玉。」他自然的拥着她。「她一定好高兴认识你。」
璞玉的确好高兴也好意外。
「董灵就是你,我再怎么也没把欧洲名模和恺令联想到一起,」璞玉说:「你们真像。」
「浓妆的我与姑姑不像,姑姑是清淡的。」董灵和璞玉一见如故。「璞玉,你学艺术的?」
「该怎么说呢?」璞玉开朗的笑。「我学DoubleE.的,但念完之后对电机工程全无兴趣,于是半途出家学陶,如今对这门艺术发狂。」
「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有璞玉的作品。」司烈很引以为荣。
「陈列品,不卖的。」璞玉说:「日本人买我的陶土瓶陈列兼装饰。」
「真不简单,」董灵捉住她的手。「下次烧瓶时记得留一个给我,不许黄牛。」
璞玉喜欢董灵的天真直率,两个女孩性情相近,十分投契,反而把司烈冷落在旁。
司烈也不介意,难得有机会伴着两个同样出色的女孩子,他觉得骄傲。
他们真的驱车去鲤鱼门,饱餐一顿后回到璞玉那儿喝咖啡。进门时,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用英文写着「走访未遇,盼覆电。」并签了大大的一个「尊」字。
「天文物理尊。」司烈冲口而出。
「什么意思?」董灵听不懂。
「璞玉的一个追求者。天文物理博士,英文名叫尊。」司烈笑着打趣。
「听他胡扯。」璞玉白他一眼,顺手把纸条撕碎,仍进垃圾箱。
「不回电话?」司烈不放松。
「你真多事八卦。」璞玉不悦。
「别理他,准是吃醋。」董灵拥着璞玉进厨房。「我们煮咖啡。」
她随口的一句话却令司烈呆住了。他怔怔的想:我是吃醋吗?为什么每次听见这个天文物理学博士就不高兴,就想讽刺一两句,这有原因吗?
不不不,这不是他的个性,从小到大他,从不妒忌任何人,甚至不羡慕。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开明旷达,这个天文物理博士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吃醋?
璞玉吃醋?璞玉只是个小妹妹,这「吃醋」两个字完全不正确,董灵胡说的。
司烈安心些。他不是这样的人。
一阵香浓的咖啡味从厨房传出来,这香味令司烈很满足地神思恍惚起来。迷迷糊糊的他又看到那间房子,八仙供桌那张看不清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一蛀清香,各色供果,光从半掩的深紫红的丝绒窗帘中透入。然后看见雕刻精致的紫檀屏风,一丝丝的檀香味弥漫着。紧闭的门突然开了,—双细致的手捧着一个银碟,碟上的象牙碗中冒着热气,一只纤的脚伸进来,穿着月白色缎子鞋,鞋头有一球白羽毛。一切电影般的闪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想,该听见那声叹息了,叹息声立刻传进耳里。梦该在这时停止,他会从迷糊中醒过来,但不,他看见迈进来的第二只脚,更看见墨绿色滚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接着,他闻到熟悉的香味,好熟悉的香味,啊,榨菜肉丝的香味,啊——他惊叫着就此醒来。
香浓的咖啡味一阵阵传来,他看见璞玉正好奇的望着他。
「这么累?又做梦了?」她开心的。
「不不,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那榨菜肉丝汤令他不安。「我只休息一下。」
「你眼珠转动得好厉害,别扯谎,你分明在做梦。」璞玉白他一眼,很不满。
「什么梦?怎么回事?」董灵在一边叫。
「司烈有个缠绕他十几二十年的梦,那梦随时间而加上,是活的梦。」璞玉随口说。
「别听她乱说,太夸张了。」司烈胀红了脸抢着说:「根本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你告诉我。」董灵很感兴趣。
「事实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种,也许我神经衰弱。」
璞玉只望着他笑,也不再讲什么。她看得出来司烈不想让董灵知道太多,她识做。
「你思想杂乱,精神衰弱?」董灵大惊小怪。「难怪你工作精神不集中,总在沉思。」
「司烈,是不是真的?」璞玉逼视他。
「不是事实。」司烈断然否认。「我沉思是在构思拍摄的角度,你别逼我再去见心理医生。」
「要见心理医生这么严重?」董灵吓一跳。
「都是璞玉的鬼主意,心理医生说根本没事。」
「那个梦是怎么回事?」董灵很坚持。
「不要提了,否则司烈怪我一辈子。」璞玉打圆场。
「司烈,你想讲时记得我是第一个听众。」董灵很认真。「我喜欢知道你的事。」
「我们交换,我也喜欢知道你的事。」司烈的视线一直在董灵的脸上。
「我啊,二十七岁,做了八年模特儿,依然兴致不减。拍过九次拖,没一次成功,也没有大伤过。听姑姑提起司烈,非常仰慕,于是就飞来香港,假期一过立刻要回巴黎,连串工作等着我。还有,工作带给我的酬劳十分可观,我年薪很高,很多合同等着我签,我不愁衣食。还有,打算三十岁以前结婚,婚后退下时装伸展台,做个好太太。」她一连串说。
「非常好。只是目前你对模特儿工作兴致不减,又矛盾的计划三十岁结婚退休,这不像你这样的时代女性讲的话。」司烈提出挑战。
「人生该分成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做适合那个年龄的事,三十岁,该是我的另一个起点,我会选另外的事挑战自己。」
「什么另外的事?有打算吗?」璞玉问。
「还没想到。」董灵笑。「说不定那个时候找不到如意郎君,心灰意冷下我去做尼姑。」
「尼姑?」司烈大笑起来。
「别笑,我是说尼姑,中国寺庙里修行的那种,不是天主教的修女。」董灵正色。
「不是真话吧,你这样的人当尼姑?」司烈根本不相信。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行?我是个做事极认真又执着的人,我心中有个信念,不论我做什么事,只要下定决心一定成功。」她瞪着他。
「不包括尼姑。」司烈也有他的坚持。「这两个字根本与你拉不上关系。」
「你要不要赌?」董灵伸出右手。
「不不不,不赌。我怕你为了好胜真的出家去,我岂不罪过大了?」他拼命摇手。
「你不敢赌你就得承认讲错话,否则我不放过你。」她盯着他不放。
「你太好强好胜了,女孩子这样并不好。」司烈若有所思。
「我像姑姑。」董灵扬起头。「不但外表,我的个性也像极姑姑,我们是那种为某种信念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恺令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司烈说。
「谁说的?你只是不了解而已。当年姑姑和姑丈——」她突然住口,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有微微改变。
「恺令和她丈夫怎么了?」司烈追问。
「没什么,」董灵装做若无其事的耸耸肩,可是任谁也看得出她没说真话。「姑姑和姑丈的事我不清楚,当时还没出世呢。」
璞玉微微一笑,说:
「这好像是个大禁忌,谁也不能提。」
「不不,我的确不清楚,」董灵脸色胀红了。「只是听说姑丈太风流,令姑姑很生气。」
「明天—早我来接你,我们去边界摄影。」
「不是说不照人像吗?」她问。
「照边界农民,看看可找到一点灵感?」
「一定找到,我叫董‘灵’。」
分手后司烈心情很好,说不出来的愉快舒畅,仿佛前途一片光明,充满希望。从来没女孩令他如此,佳儿也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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