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次来这里的时日并不久,我却觉得仿如隔世。上次来时我心中满是惊惶和怨恨,也未仔细察看,如今一望之下,却发觉其中种了几株梨花,只是未到盛开的季节,在雪中枯枝横斜。
院中屋子并不多,我一眼便认出林停云的寝房,刚要走过去却被叶横波拉住了衣袖。
我不明所以的看她。
叶横波悲凄道:“铮儿,当年按照你父皇的意思,我与哥哥一个进宫一个嫁给林自清,其中许多艰辛,我们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停云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千错万错,也请你担待些,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胸中一窒,叶横波已经落下泪来,她急忙用衣袖掩了,勉强笑着对我道:“快去吧,停云已经等好久了,我去外面帮你们看着。”话未说完,人已不见,只留一段淡淡的暗香。
我慢慢的挪着脚,来到那橙黄灯光的来源处。
正在踌躇,里面已传来林停云欣喜的唤声:“是铮吗?快进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挑开了帘子。
入眼是清瘦了许多的人。
林停云穿着暗红里衣靠坐在床上,帐幔低垂。走近了看,仍是远山似的眉,深黑潋滟的眼,暗红色的唇,黑水般的长发,绝世的姿容丝毫未变,只是脸色愈加惨白。
这张脸,这个人,怕是红尘中最具诱惑的存在。
虽然憔悴,他却笑得十分开心,看我坐在他床榻边,整张脸仿佛能放出光来。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却只是看我,仿佛只要看着我就已足够。
原来这样他便已经很高兴了。
我心中针刺一样的难受,突然不想再见他,“你若没事,我走了。”起身就要离开。
“不!不要走。”林停云慌乱的起身,起得太急,他身子一晃,眼看要摔倒在地上。
我想也未想,忙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两人一起扑倒在床上。
他的发丝如帘,垂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侧,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撑起手臂看我,我抬头看去,却只能见黑的长发,红的衣衫,还有,如花的容颜。
世界仿佛旋转起来,我脑中一片眩晕。
他缓缓的俯下身体,极慢的吻住我,唇齿相缠的一刻,清新甜美的气息在口中漫开。他仿佛还有些迟疑,却被我紧紧的按住后脑,动弹不得。我探入他口中,毫不留情的吮吸,一遍又一遍的与他唇舌纠缠。
我要他,我想要他!
不知这念头从何而来,也无法思考。
我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拨开掩住他面颊的黑发,用唇描摹着他面孔的轮廓。这眉,这眼,这唇,这发,一切都是我心痛的来源,一切都是我挥不开的魔障。我几乎吻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脸颊泛上艳丽的桃红,手臂却还是紧紧抱住我,丝毫不愿松手。我吻他,他也吻我,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凌铮,铮,我的铮……我的……”
我们的长发纠缠在床榻上,气息交缠,渐渐的脱尽了所有的衣物。
我抚摸着他的颈项,他极力的向后仰着身子,修长的颈项在晕黄的灯光下泛出玉一样的色泽。我低下头,含住他胸口一边殷红的突起,他身子一颤,轻轻呻吟一声:“啊……”
轻细的声音在尾音处稍稍颤抖,仿佛水面上镀上的极薄的一层银。
他是我的,在心底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
这滴水的明眸,艳丽的红唇,这呼唤我的声音,是早就属于我的。
我怔住的片刻,他已追上来,吻在我的唇边;我微微侧头,他继续追上。两人的皮肤紧贴着,温暖而柔韧。我抚触着这具销魂的身体,早已熟悉他敏感的部位是在何处。
试探入口时,他微微的缩起身体,我安抚的吻着他合上的眼睛,轻声安慰:“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闻言他张开眼,眸中盈盈的一片,朝我温柔微笑。
我忍不住再次吻上他,手里的动作更加小心,极小心的润滑扩张,确定他完全准备好之后再才慢慢进入。这过程中,他一直不停的亲吻着我,甜腻的吻,仿佛能将心的最深处融化,纤长的手插进了我的头发,点点滴滴,都是火焰,仿佛能将人燃烧。后来他跨坐在我身上,长长的黑发飘扬在他身后,白玉般的肌肤在烛光下闪着无限的诱惑。
我们缠绵了许久,我不断的轻啄着他的面颊,最后才相拥睡去……
***
红烛燃尽,醒来时便见窗外苍白的月光。
怀中的人紧紧的搂住我,我低头看去,即使在梦中他也皱着眉,似乎总是有许多心事。我的发稍被他缠在指尖,小心翼翼的抽出,像抽开自己心中的迷乱。套上衣服,正要离去,却发觉衣袍的下摆被他压住。
看着他黯淡的脸色,我低低的叹息一声,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割断衣袂,一抬头却见他完全清明的眼睛。
“你又想悄悄走掉?”
他撑起身看我,白皙的上身遍布着点点的淤痕,那是我留下的痕迹。
见我不回答,他又问:“你不是自己情愿来看我的对不对?是娘求你来的吧?”
我心中一惊。
“其实娘在做些什么我早就知道,她是你们的人我也明白。”他撇开头不看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反倒是……早知道她会请你来看我。”
他惨然一笑:“如何?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他嘴唇苍白,不是我平时熟悉的颜色,原来方才是用了胭脂……遮掩自己的憔悴?
我想起了父皇。
想起他唇边半落的胭脂,想起那个我从来不曾理解的愿望。
——只愿永连冥,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我捉住林停云的下巴,让他转过头,与他对视,“是,我讨厌你。”我笑了一下,“可是,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
他惊愕看我,满眼不信。
“也许,真有前世今生吧。”挣扎了许久,我终于能确定自己是爱着眼前的这个人,“从小我便一直做一个梦,梦中有个穿着红衣的人,总是极美极哀伤的样子。原本我以为他是琴音,如今想来,应该是你吧?”
我掌心的肌肤柔滑细腻,逐渐有水气晕开,我抬手为他拭泪,却不料越擦越多。
“别哭啊。你等了我几生几世,我也等了几生几世,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捉住我为他擦泪的手,问我:“为什么?”
“因为琴音。”我收回自己的手,与他隔开距离,“还有因为林自清,我不能原谅你。这些年林自清害过多少忠良,他清除异己时你还小,帮不上忙;可后来你的确为他出过不少主意,帮他党同伐异。不几日我便要扳倒林自清,届时论罪定刑,不可能会放过你。”
“我们,在开始以前便已结束。”
“铮!”林停云伸手想拉住我,我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指尖,他问我:“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我摇摇头,“除非琴音未死,除非林自清绝命,否则,我必杀你。……若你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只能离他越来越远,未听清他在背后唤我,“若琴音真的没有死……”
冥冥中,谁轻轻唱。
——听不完心中事,看不尽眼中泪,唤不回意中人。寸寸相思俱成灰,绵绵逝水楚云飞。谁解其中味?
***
十二月初九
微寒,有雪,诸事大安,宜立券、解除、安门。
我到时,监国府正厅正是灯火通明,一片歌舞升平。
林自清与雷君远坐在首席,座下俱是林自清门生,放眼望去,枝叶遍朝堂。“皇上驾到”四个字惊得许多人连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我一路走过来,有人连忙把手从歌伎的衣内抽出,有人勉强睁开朦胧的醉眼,有人正向林自清献媚却僵在原地,百人百态,十分有趣。
林自清却十分镇定,极不屑的问我,“皇上为何突然驾到,难道有什么急事?”
我戴着面具,他自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筝”,正待说话,一转头,却见林停云坐在林自清右边。
他脸色苍白,眉宇间却仍是丽色逼人,黑发垂肩,红衣如染,正定定的看着我。
他为何要来?难道打算说服林自清?
我无法问出口,只能这样看他,谁知他却调开视线,不与我对视。
林自清见我不开口,已有些不耐烦,“皇上是来做什么?若是找停云玩儿,他现在还没好,恐怕不能陪皇上。”
我只能逼迫自己暂且忘掉林停云,理也不理林自清,只问雷君远:“君远,事情如何了?”
雷君远朝我笑一笑,起身一拜:“林自清确有谋反之心,证据确凿,请皇上发落。”
话音未落,林自清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雷君远你说什么,疯了不成?”
雷君远朝他也笑一笑:“君远身负皇命,同监国大人商量的事情,其实都是经过皇上授意,若有欺瞒之处,还请见谅。”
“监国你怎么说?”我又问林自清。
“你……你……”他手颤巍巍的指住我,陡然狂叫:“凌铮,你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傻子,你居然装了这么多年,我竟然被你骗了这么多年!”
此话一出,庭中嘈杂一片,议论纷纷,只有雷君远与林停云神情不变。
林自清突然又大声道:“你装傻这件事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他嘿嘿一笑,“不过这雷君远突然答应了条件,我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所以我就这么一查……”他笑意逐渐狰狞,故意放轻了声音问我们:“你们猜猜我查到了什么?”
我瞥他一眼:“不知监国查到了什么?”
林自清击掌三下,叫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鸦雀无声。
一个女子戴着手铐脚镣被推上厅来,原本是极美的女子,虽然年纪已然不小,风姿却仍旧出众。
此时却披头散发,衣衫沾血,竟像是用过刑。
林停云讶然起身,“娘亲?”
叶横波身子微微一颤,没有抬头。
被林停云狠狠盯着,林自清有些悻悻然,似害怕的辩解,又像是在解释:“停云你还不知道吧,你娘从来都是凌铮的老子派来的内奸,密谋了将近二十年要怎么害我们父子,我也是昨晚发现她在府内调兵才察觉,不然真要着了凌铮这小子的道!”
“可她还是我娘!”
“停云,只有这事不能依你,”林自清吞了吞口水,得意洋洋的看着我和雷君远,“凌铮、雷君远,没想到吧。你们本来想用这个贱人在我府上伏兵,却没想到被我看破。”他目露狞色扫视着大厅,“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我就一起做了你们,明天老子就是皇帝了!”
说完将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一队兵士应声冲入厅中,人人手中兵器亮得扎眼.不一会儿就在各人位置上站定,仿佛早已受过多次训练,两人一组看住一个官员,有人才想动就有兵刃架上了脖子,剩下的人便将歌伎侍童赶出店外;我和雷君远则是被团团围住,丝毫动弹不得。
哭闹一阵后,厅中倒是安静极了,人人青着脸,还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静默半晌,却听雷君远幽幽道:“监国大人,这可是弑君犯上,拿刀剑架住皇上,这罪可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林自清哈哈一笑,指住我和雷君远道,“死一百次……我倒不要你们死一百次,死一次就够了。敢算计我?我让你们死这一次比死一百次还惨!”
我不动声色的看向林停云,他也波澜不惊的看我,明丽清澈,原本深不可测的眼眸如今一望便可见底,竟清澈到什么都没有。
他不打算帮林自清?
“什么皇上?”林自清冷哼一声,拿过一边的酒壶,对着壶嘴灌下一口,用手一抹嘴巴,“皇上是个什么东西?我想睡就睡,要杀就杀,也不见皇上哼半声,以后我就是皇上!”
我咬紧牙齿,正要出声,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却已经扑向了林自清。
正是叶横波!
她竟生生挣脱了守卫,朝林自清冲去,一口咬上他的喉咙,就想这么咬死他。但她毕竟受了刑,身手不如平日灵敏,林自清侧身一臂,反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手臂反扭到身后,紧紧捉住。
叶横波转头大骂:“你这个禽兽,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就凭你能逼得了他,能杀得了他?!若不是!”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若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嘲讽的看着林自清,眼神中尽是鄙夷,“永连冥,不复曙……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静幽静幽,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你爱的人不是我?”她眼中渐渐落下泪来,“静幽,我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的……”
听见“静幽”二字,林自清面孔扭曲,“你……好!你喜欢他,那就随他一起去吧!”手掌便挨上叶横波的颈项。
“监国!”我缓缓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回头……”看一眼林停云,“朕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林自清手顿了顿,转而斜眼看我:“凌铮你放心,我会给你全尸,安排你和你那父皇一个死法。”
几扇窗户猛地被风吹开,堂上一阵冷风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几点雪花飘进来,如同梨花飞舞,被我接在手中,带着微微的红,瞬间在我手中融化。
我笑了:“果然,今天是安门的好日子。”
夜风扫地而过,越刮越猛,却没有人动手去关上窗户。
夜如泼墨一样的黑,洞开的窗户如黑夜张开的狰狞大嘴,发出风的怒吼。吹入的冰屑割得人面颊生疼,离窗户最进的士兵头上已薄薄了扑了一层碎雪——
却是红色的。
不知是谁无意间摸了一把钻入颈间的细雪,顿时惊叫一声:“血……是血!是谁杀了我,我的脖子流血了!”
绷紧的弦一触而断。
有人一跃而起,有人四散奔逃,兵士们也乱哄哄的成了一片,有的抱住自己满是血的头,惊声尖叫,连围着我和雷君远的人也蠢蠢欲动。官员们大多平日养尊处优,这些士兵也大多是林自清的亲信,平日养尊处优,此时便乱成一团,都往厅口挤去,竟有人无意间真的撞上了刀剑,或者被踩倒在地,一命呜呼。
林自清连叫了几声“不要乱”也没用。
一时间,哭声叫声一片,方才肉香酒醇的大厅竟成了人间的修罗场。
“大家不要慌。”我的声音在大厅中沉沉响起,“只是宫中的侍卫与雷将军的亲兵在厅外清除了些不听话的人。趁乱起哄者,杀无赦!走出厅口者,杀无赦!”
我说话声并不大,却极重极稳。
场面顿时一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被留在原地,人人转过头来看我。
只这一会儿功夫,众人已是衣衫凌乱,非常狼狈。
我微微皱眉,这和平日在朝堂上衣冠楚楚的是同一群人。
厅口传来怀德的报声:“禀皇上,监国府上已然清肃,反抗者皆已伏诛,听候皇上发落。”
我挥手示意,几个士兵立即进来,把殿中倒下的人拖了出去。
雷君远朝那几个还围着我们的士兵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要犯上作乱?”那几人被他喝得腿一颤,手中兵器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软倒在地,抖得如同筛糠。
林自清面如死灰,双目呆滞,似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所有的变化就在一瞬间。
陡然,他眼中一亮,竟朝我看过来。
雷君远正要拔剑,有人却比他更快,在林自清动作之前便挡在了我面前。
那人黑长的发在我眼前扬起,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停云!”林自清未上前,却向后退了几步,“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我看不见林停云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体一僵,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自清蓦地狂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对不对?停云你想我死……”他看看叶横渡,“叶横波你也想我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静幽,其实你也想我死,对不对?”
他扶着椅子慢慢坐倒在地上,仿佛再也支持不起自身的重量,他突然又抬头看了一眼停云,茫然道:“你的眼睛,很像静幽啊……我才……”之后嘴里低低的念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
半晌,他抬头看我,“好,凌铮,你赢了。”说完把头靠在座椅上,口中一缕鲜血流出。
叶横波与林停云转开了头,雷君远想向前却被我止住。
让这个人有这样体面的死法,算是我对父皇的交代。
我看着那个护在我眼前的人,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来?你本该在这之前离开,以你的才智,我找不到你的。”
那个人低声答我:“我不会与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