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过了这股子风尘,他身上的儒袍也跟着染上黄土。
苻聿珩抖抖袍袖襬,拍拍袍子,虽于事无补,但也不无小补。
烈烈傲阳高悬,满地生机皆靡,土地裂黄,本来枝枒繁密绿意盎然的林子,也仅余枯黑的树枝。
这儿,月前他途经此地,犹是一片秀丽山水,万物峥嵘的景象,当时他正赶路,本想着捉到「邪龙」后再到此好好游玩一番。
怎么知,捉完「邪龙」,把这小子狠狠揍过一顿,加以训练,丢给上头儿,再次踏进这儿,已是数月后。
这几月间,此地可曾发生过巨变?
卜算并不是苻聿珩的专长,相对地,他厌恶这种能窥未来知过往的法术,人嘛,若不能好好的把握现今,谈古往今来似乎也失去了它的意义。
然而现下他却有股探知的欲望。
远眺这一望无际的萎黄土地,再与心中那月前的印象相合,苻聿珩轻叹口气,掸净身上的烟尘后,轻唤:「土地。」
苻聿珩轻唤的同时,他身后也冒出一缕轻烟,那缕轻烟渐渐凝聚成人形,一名倚着木杖、穿着破布衫的瘦弱老人现身。
「咳咳咳,谁啊……」土地弯着腰,声音低沉缓道。
「你是这儿的土地?」苻聿珩首次见着如此凄惨的土地,一时间,不由得讶问。
「是啊……我就是……阁下是那位?」土地扬起污浊混黄的眼眸,不知苻聿珩在眼前的他,还左张右望,不停地寻找着声源。
苻聿珩微微一笑,抬手覆上他浊黄的眼眸,不久放开,土地的眼即恢复清明,一能视物,土地即见苻聿珩就站在自个儿跟前,认出苻聿珩的他忙行礼,「请问,您是……」
「在下身份不足为道,别再您呀您的称呼了。土地,这儿……」苻聿珩并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扬袖指指可见之地,「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儿……唉……这儿三月前仍是大片青翠,岂料,来了只『狂虎』,一切就变了……那『狂虎』将此地的精气全数吸尽,洒了灼热无比的风,造成饥荒,本该是丰收的大好年月,一夕之间……全成了……现在这副景样……」说着说着,土地咳嗽了起来,「而小神,也因无人供养而变成这副样子……」
狂虎?苻聿珩手一翻,即出现一本制工精美的卷轴,五指大张,卷轴即开始自动翻开,火速拉开至载有「狂虎」一页。
苻聿珩细瞧了下「狂虎」的模样,对于其它载记要项看也不看地便将卷轴合上。
「原来如此。」苻聿珩深吸口气,果真于呼息间感受到「狂虎」的气息。「怎么任『狂虎』作乱不回报天庭?」
土地一听,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仙人有所不知,小神老早回报天庭,但天庭只发了篇公文下来,要小神自主,小神……小神哪抵得过『狂虎』那家伙啊……几次想近牠身,不是被吹走便是被打败,小神……」
「罢!」苻聿珩微扬手要土地别再说下去,「此地的水神呢?」
若他未错记的话,此地地处大江支流处,该有水神的。水神之于地界,正如人类中的皇帝对人民一般,水神主宰着人类的饮食起居,当然也负责人类与其它万物的安全。然而自然万物地理环境各有不同,若水神无法触及之地,自然便由风神代管。
然而,苻聿珩却感受不到此地水神的存在。
「那家伙……哼!见锋头不对老早就跑了,什么水神,那家伙根本不配!」土地一想到他十万火急到水神居处求救,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凄凉,不由得忿慨满满。
「果真如此。」苻聿珩掐指一算,沉吟。
若连水神亦奔逃,代表事况已然严重,此时苻聿珩不由得也想跟那一去两散的水神一般离去,反正「狂虎」也不在他要猎捕的名单中,多一事不若少一事,多管闲事到最后只会惹得满身腥。这么想的苻聿珩,但见土地一脸企盼与此地颓靡的样态,即知他的一时好奇,也将自己揽进了这淌浑水中。
「也罢。」苻聿珩轻叹口气,朝土地微笑。
土地霎时只觉通体舒畅,精神大好,再见苻聿珩一身白衣儒袍飘飘,样式虽非天庭最新流行,但衣袍质地良美,色泽精纯,隐隐可见绣有飞腾图样的刺绣,便知苻聿珩的身份必然不低,只是这样一名仙人,为何仙气未如那身衣袍般炽盛,反见黯淡,土地因此猜测苻聿珩极可能是位地位极高的谪仙人。
只是区区一名谪仙人,其法力与修为也都比他这小小的土地高,他这土地做得真是窝囊啊!
「土地可否领在下前往那『狂虎』所在之地?」
「好……好。」一听苻聿珩肯插手理会这椿烂摊子,土地感动得只差没流下两滴泪水。「请随小神来。」
土地转身,依着拐杖缓慢地走着,苻聿珩也不急,信步跟在土地身后。
此时,晴蓝的天突聚雨云,隐约传来阵阵闷雷响声,苻聿珩困惑地微扯唇角,望天。
「水神归来了么?」但引来水气的并非神仙,而是……他敛回视线,低吟着:「是精怪啊……」
一记雷击打向远方,土地大叫一声:「啊!雷打在『狂虎』栖息之处!」
苻聿珩一听,脸上笑意更甚,他一个箭步上前拎起土地的衣领,飞往「狂虎」与雷击的所在地。
☆
不舒服!
不舒服!不舒服!不舒服!
牠瞪着眼前风凉的大虎,心头起了一阵疙瘩,萌生退意,想逃,但一想起自己栖息的流水干涸,朋友们全死,鳃与鳍皆不再悠游鼓搧,怎么唤也无法得到响应时,那股退意便被一阵潮浪般的激动给淹没。
若是要以人类的语言赋予心中那份激动名字,合该是「忿怒」与「憎恨」,还有一抹淡却深深刺伤牠的,不知名的情怀混杂而成。
牠扬高头,竭力瞪视着跟前那比牠大上好几倍的大虎。
「狂虎」嘲弄地动动胡须,睨着这只黑黝黝的怪东西,哼了一声后,一道热风拂来,热得牠眼前发晕,一个转瞬,牠已落入「狂虎」爪下。
「小鬼,你再回去修练个几千年,也许还打得过我,连化身成人也不会,塞我牙塞也不够!」「狂虎」说完兀自大笑出声,这一笑,土地为之震动,原本干裂的土又裂开了些。
好……好臭……
牠更晕了,「狂虎」的口臭比满河的鱼尸还臭,牠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不是因被掐住,而是因「狂虎」的臭气。
牠挣动了下,撇开头想避开「狂虎」大笑的口,却只惹来「狂虎」更加猖狂的笑声。
「小鬼,看在你害怕得发抖的份上,本大爷就仁慈些,一口吞了你呗!」
谁……谁害怕得发抖,是你……你太臭了……
牠来不及反驳,就见「狂虎」的臭嘴于牠眼前大张──
救命啊……
牠闭上眼,耳边即传来「轰」的一声,再闻「狂虎」一声虎啸,感觉锢住自己的握持松开了,被扔丢抛开得老远,坠地时感受到身体中段传来痛楚,摔得七荤八素的牠,听见「狂虎」大叫,忙撑起身,甩甩发昏的头,扬眼便见化回原形的「狂虎」捂着嘴在地上打滚,有几缕黑烟自捂着的嘴冒出。
牠不明所以的望着「狂虎」,不知方才自己做了什么,但见「狂虎」目露凶光地看着自己时,牠也知「狂虎」口里的黑烟约莫是自己造成的,虽然不知道牠是怎么做的,也知惹怒了「狂虎」。
分明已然怕得抖个不停的牠,仍硬是撑在原地,为的只是要替死的朋友们与自己栖息的河水被夺讨回个……嗯……人类的话应该是「公道」。
若不是想讨个公道,牠也不会离开那早已干枯的「家园」寻着「狂虎」的气前来,那知这「狂虎」大的吓人……不,是吓怪。
牠从未见过比牛还大的生物,牠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原来还有比牠更大的妖怪,牠虽然懂人话,也会化身成人,但维持的时限不长,总是不到半天即回复原形,也能上岸,可牠不消半天便受不了地回到水里。
如今一见「狂虎」,方知世上仍有如此诡奇之妖怪,虽感害怕,但仍不愿退让。
「你!你这只无知小怪啊──本大爷不吞了你就不叫『狂虎』!」「狂虎」边说,嘴边冒出食物烤焦的味道与恶臭,熏得牠无力招架,全身一软。
「啊啊啊啊啊──」
等候许久,皆不见「狂虎」来吃牠,只听见一声尖叫由近至远,好一会儿,牠才感受到一股如沐春风的气息笼罩着牠。
那气息,好舒服、好舒服……牠感觉全身因缺乏水的波流滋润的鳞片被这股气息润潮,即使身处一滴水也挤不出的干地上也犹如悠游于水中。
「小兄弟,你没事吧?」一个温和蕴含笑意的男声入耳,让牠不由自主地睁眼抬头看望向声源。
眼前有两只人类,一只垂垂老矣、一只丰神俊逸;这两只,一只发着微黄的光芒、一只则是飘散着柔和的白光。
牠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游移着,最后落至那一身白袍的白面书生身上,望着望着,牠的身躯不由自主地爬动,「啪嗒」一声黏缠他的大腿,怎么也不想放开他。
「仙人,牠似乎很喜欢您呀……」土地为苻聿珩指了方向,被他拎至「狂虎」所在之地,亲眼见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倒「狂虎」,一触即发的危机未始即终,心头老早对苻聿珩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只小黑龙,不过黑龙一族怎么会流落至此?」苻聿珩没有响应土地,径自打量着巴在自己大腿上的黑龙,疑惑着。「发育不良,连角都没长齐,好丑。」
苻聿珩方想甩开牠,背一挺,身后一股恶意迅捷攻来,他一个转身,袖襬顺势扬起,看似轻盈的衣袖打在偷袭的「狂虎」身上,却让「狂虎」大吐鲜血。
「狂虎」吐出的鲜血在场的人无可避免地承接了。
苻聿珩与土地一被「狂虎」的血洒到,身上的光芒霎时锐减。
「糟!」土地大喊声糟。
神仙最忌教秽物之血泼洒,如此一来会使衪们蒙受不洁,教黑暗吞噬,土地脚一软,人已跌坐于地,动弹不得。
这比乏人供养还惨。
苻聿珩虽有先见之明,由于腿被个重物巴住无法全身而退,他身形一晃,不似土地已然跪地瘫软,可也受到影响。
「狂虎」被他的袖摆打飞坠地,似乎一息尚存,只见牠挣扎地爬起,面对他们,弓起背,发出低沉的啸吼声。
「退。」苻聿珩警告土地,也顾不得土地是否已然躲开,捉住巴着自己的黑龙便往「狂虎」那儿丢去,黑龙蜷成一团,连声尖叫着。
一瞬,天地为之变色,奔雷大响,疾雨大作,「狂虎」来不及反应便死去,化为一滩发出恶臭的黑水,黑龙「啪」的一声便跌进那滩黑水中。
雨珠斗大,迅速润泽枯竭的大地。
牠于黑水挣扎着,只觉那黑水像一滩化不开的水,夺去牠的呼吸,牠……牠也要死了吗?
人类果然都是不可信任的,那个发着白光的人把牠丢给「狂虎」,是他害牠死的……牠要讨回公道……不过牠翻了肚就什么公道也讨不回来……那牠会不会遇到先前死的朋友们呢?
牠希望能遇到,牠不想要单独被落下,被甩在身后的感觉真不好……牠若是学人类跪下看天,跟天说话,然后,朋友们就会回来了吧……
意识渺远之时,牠感觉到有人捉住牠的尾巴,不知说了什么,牠重新感受到那柔和的气息笼了过来,一阵舒适,尔后……尔后……
☆
滴滴嗒嗒的雨声不绝,伴着柴火焚烧的声响,凊冷清凉的气息拂覆,微挟着丝丝火热,犹若于受水爱抚的冰冷虽挟杂着热度,但仍是舒畅的让牠叹口气,正欲翻身让背也舒服一下时──
「也是时候该醒了。」那清澄卓朗的男音传入牠耳里,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慵懒地望向声源。
只见个人背对牠坐于火堆前,头顶的黑丝披散,教火光染亮,感觉有股舒柔的风不断自他身上散出。
嗯……牠眨眨困顿的眸,张大嘴打了个呵欠。好想睡啊……
「喂,别睡了。」身上被个东西戳中,牠陷入梦乡的心绪被打断,想不理会,但感觉又被戳了几下,这下子牠有些清醒了,抬头望着拿东西戳牠的男人。
由于背光,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依稀辨得出这人该是那只发着白光的人类,男人伸掌覆于牠身上,顺着牠的鳞片轻柔地抚顺着,牠不由得发出一声舒服的咕哝声,听闻男人疑惑的声音响起:
「黑龙不应出现于此,该在更北方才是,但见你似已在此生活很久,我的仙兽图鉴里没有黑龙这种生物,真不知该怎么养你才好……别死。」男人制止舒服到想让肚子也让他摸的牠翻身,牠挣动了下,没有反对的让背继续接受他的抚摸。「留你于此先不论有朝一日必会被当成妖怪收服,现下也无大川让你栖息……怎么生好啊……」
男人略带烦扰的自语趋走牠的睡意,牠扬眼,不知为何男人会盯着牠跟牠说话。
牠虽然听得懂人话,但是人话好难学,牠不会讲,不过男人讲话很好听,牠觉得牠可以听上好久好久,听到睡着、听到醒来仍不觉烦厌。
原本抚摸着背的手来到牠的头,抚上牠头上的角,牠不明所以地望着男人,男人似乎发现牠清醒了,只见他低头给牠一个微笑,牠不由自主地也想回他同样的笑容,但牠好似仅能张大嘴示意。
所幸男人知牠心思,他拍拍牠的头,「这样吧,你先跟着我,若日后找到条咱俩皆合意的大川,到时再放你自由去,或是送你回黑龙一族,如何?」
牠不知道男人在说什么,但牠想跟男人在一起,于是傻傻的点了头,男人的笑容扭曲了下,只听见他叹息似地轻道:「我说啥你到底知否?」
「噫……」牠发出叫声。
男人笑了笑,「真不知你活了这些年头,是干什么去了,不过这样倒好,像你这般愚蠢的……嗯,神族已是稀奇珍宝。」
「噫……」神族是什么?能吃的东西吗?
「也许会是白费时间……」男人喃语着,「我叫苻聿珩,不过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教你……」
「噫……」牠一头雾水地看着苻聿珩,隐约查觉到他的心绪却不知其名,无法理解为何他是笑着叹气,更无法理解他话里蕴含的意思。
「也许不懂,是最好的。」苻聿珩不由得想对眼前这只已然发育成熟,然而心思却未跟着等比成长的黑龙撒手不管,但见牠那双纯然的金色眼眸注视自己时,他那山河撼动不了的平静心灵竟狠狠地动摇了。
于是他不忍放任黑龙四处碰壁,但也不知该如何抚养牠。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身为天庭驯兽师的苻聿珩美其名为谪凡,实则是得将天庭时间百天前,人界时间百年前那一名不长眼的小仙闯下的祸事收尾。
那小仙才刚位列仙班,连天帝的颜面都未见着,忙着探险,将关于兽园内未驯化、已驯化的仙兽们给放出南天门,人间一时大乱。
事后虽已经将大多数的仙兽给捉回,但仍余些许脱逃未寻回。
于是,在驯兽司里当个闲闲没事的驯兽师的苻聿珩,因与同僚赌输而被推出去当替死仙,续后,便是被谪下凡,带着一卷「潜逃仙兽名册」,展开他苦命的寻仙兽、驯仙兽之旅。
转眼间,他谪凡也好几百年了,只是名册上的仙兽一个接着一个被接回天庭,他却愈觉这样的日子过得太无趣。
是以,他开始留意人界的生活,与人相处,边逍遥地寻着仙兽,一切随缘,倒也开心,觉得,是否回归天庭也不是顶要紧的事。
人间有趣多了!比起无事安详的天庭,人们很多事物都让苻聿珩觉不可思议,但他未曾想过当人,只愿当一名冷眼旁观的观察者,不愿淌下浑水翻滚当个世间人。
不过私藏黑龙是天庭重罪,他不知他一时的善心与有趣,是否会为自己带来灾祸?苻聿珩微敛眸,邪邪一笑,转念间,他已抹去心头这丝迟疑。
重罪又如何?反正天庭无趣得紧,若他私藏黑龙能搅乱天庭乃至神族秩序,又何尝不有趣?只是眼下这只黑龙,不知能否制造他预想中的波涛巨浪?苻聿珩十分期待,却又有些疑惑。
传闻黑龙善战,性格暴戾凶残,可这只黑龙似乎与「传说中」的黑龙不大一般,不过由于黑龙一族与天庭关系紧张,他并不真正了解黑龙一族……
「肤……雨……行……」耳畔传来的扭曲话语拉回苻聿珩游离的心魂。
他望着眼前这只黑龙,微扬眉,「你说什么?」
「肤……」牠模仿着苻聿珩的声音,努力发着音。
「苻。」苻聿珩明白牠想叫他,不禁微笑。
「苻……雨……行……」
「苻聿珩。」
「苻……聿……黄……」
「苻聿珩。」
「苻……聿……珩……」
「对了,苻聿珩。」
见着苻聿珩脸的笑容扩大,不知怎么的,牠看得痴了,身体好轻好轻,像要飞起来似的。
那天,牠学到一种情绪,叫「欢喜」,也注定了牠终其一生皆离不开苻聿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