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开始独自一人待在他身边与他努力“心有灵犀”的第一天起,她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男人整整一天的生活作息后,她只有一个字的感慨:累。
每日鸡鸣即起,简单地洗漱后,先拎过厚厚一叠的信笺邸报一目十行地匆匆看罢,在囫囵吞枣的清粥小菜过后,不等端坐书房书案之后,接二连三的各色人物已开始粉墨登场,或回禀商行要事,或谈论商事布局,或讨论货品采卖,或——她于经营经济之道是一窍不通,但只站在这男人身侧,看他或皱眉聆听,或下笔如飞提点江山,或手翻厚厚账册唇角淡勾——
累。
看得她头晕眼花,兼之要与这男人充当那“心有灵犀”对他表情动作的解读者,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下来,她只觉心力交瘁、疲乏不堪。
于是,在终于可以喘口气的中午时分,当书房门外侍立的小厮小声来询问他们家公子爷想用些什么膳食时,她摇手,只咬牙喷出三个字:其芳斋。
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如今依她头晕眼花、疲乏不堪的现状,即便再多的大鱼大肉美味佳肴,她也是尝不出任何滋味的,还不如草草吞下几块甜软糕点、牛饮清茶一杯、翻身倒下多歇息一会儿来得实在。
“晏爷,您实在是——强!”
有气无力地依着身后的高背大椅,反正已被这男人看过自己所有的狼狈,于是也索性就不管不顾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她趴在掉满饼屑的茶桌上,将那据说一两银子一小块的金贵糕点再努力塞进其实早已没力气咀嚼的嘴巴,有气无力地皱眉强咽下肚。
在这京师有名的最怎样怎样府邸中短短数十日的生活下来,步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慵懒悠闲,让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繁忙什么是劳累,由俭入奢易,似乎开始被将养的娇贵的身子,猛地这样半日下来,她竟然有些无法忍受了。
男人淡淡瞥了她一眼,照旧端坐如山的身躯依然坐如石山,玉色手指优雅地执着银筷将小小的糕点送进慢慢咀嚼的唇中,俊美的面孔与以往任何时候都别无二致的没着任何的表情。
“晏爷,为了您着想,其实您还是快命两位小管家回来吧,哪怕是回来一个也成啊。”她不堪重任地举手,无力地合眼叹息,“明月实在太过蠢笨,怕是不成了。”
她与他相处其实才多少时间,哪里真的明白他公子爷的真正心思啊,况且经营之道于她来说,实在是天书一般的存在,即便他会善心大发地将节略要点写下直接交由手下管事自己揣摩,但偶尔一两句的解说却还是她来,她弄不来的啊。
男人却还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澄清的眼眸中似乎不含任何意思,自己优雅地吃着她吃剩的糕点。
“晏爷,明月实在是做不来的啊!”她哀哀苦求,“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明月吧!”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被累死啊。
唔,她的伟大理想还没实现耶,如果就这样驾鹤西去魂归离恨天,她死不瞑目的啊。
笃。
不怎么动听的敲击声如今听来却是天籁一般,她立刻随声而起,瞪大眼睛眼巴巴瞅着那放开银筷的玉色手指,很殷勤地将他茶盏续满热热的茶水,甚至很殷勤地帮忙吹了吹。
澄清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意图太过于明显的举止,没有什么表情的俊美脸庞依然没什么的表情。
“晏爷——”
将温凉许多的茶水小心地放到男人面前,她再将人家面前的糕点碟子移开,笑呵呵地准备阅读神谕。
保养好到不能再好的玉色手指果然不负她所望地慢慢而优雅地沾了那茶水。
她屏息,瞪大眼很认真地瞪。
瞪啊瞪,瞪到那玉色手指上的点点茶水已然消失无迹可寻,可她希望看到的神谕却还是没落到桌子上。
“晏爷啊——”
她实在不能再屏息,瞪到几乎酸痛的眼睛很失望很讨好地再去望那悬空的玉色手指。
手指再动,慢慢而优雅地沾染水珠。
她屏息,眼睛忍不住再一次瞪大瞪圆。
“你玩我啊晏爷!”
泥人也是有脾气的,兔子急了也会蹬人的!
手狠劲一拍桌子,她恼火地从椅子中跳站起身,被完全是气红的脸抖啊抖颤啊颤,她狠咬牙,嘴角扭曲,却是再说不出话来。
真是什么玩意儿!
澄清的眼眸微眯着看着这几乎被自己逼疯的女子,玩味的淡淡笑意从眼中滑过。
“晏爷,午膳您也用过了,明月可以暂时告退去处理些私事了吧?”
狠狠深呼吸几次,被气到极至的小女子哪里还有心情去仔细揣摩他公子爷的神情心思,就连看一眼的欲望也没有,明月姑娘她转身离座,快步奔往书房门户。
笃。
她顿了顿——谁理他!
继续走!
笃!
她狠咬牙,疾走的身形却不由滞了下。
笃,笃。
她又不是他随意召唤的狗儿猫儿,他就这么轻巧地敲敲桌子,她就得听说地眼巴巴赶回去啊?
嘴巴里嘟哝着,但火气上来快去得更快的人还是乖乖地停下外奔的双脚,扭身,很别扭地走回原地。
“抱歉了晏爷,刚才是明月无礼了,请您勿怪!”
低头,翻一翻白白的眼珠子,她咬牙,哼声。
笃。
她深吸气,抬头,紧绷绷的脸儿毫不遮掩地显给晏家公子爷看。
刚刚愤怒到冒青烟的脑袋立刻麻酥酥起来。
“晏、晏爷——”
她忍不住苦了脸儿,小心翼翼地讨好一笑,刚刚的臭脸是再不敢拿出来显。
他笑得太皮笑肉不笑了啊。
笃。
她立刻随声而动,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再度认真地望向他那尊贵的手指。
为什么。
呃?
她摸摸头发,甚是不解地眯眸仔细盯那三个水字,有些为难。
笃。
“晏爷,明月真的是——”她小心翼翼地笑,讨好地弯腰,“这些时日来,明月是什么样子的,晏爷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晏爷心好,不与明月计较而已。
顿了顿,她又笑,“明月与晏爷相处时日实在是短之又短,实在是不敢打肿脸子,敢与两位小管家相媲美,那个,明月实在愚笨,充当不来小管家的重任的。”
那个“心有灵犀”的游戏,他公子爷就慈悲为怀地饶过她吧!
笃。
她头皮麻到快炸。
“晏爷——”颤颤的声音快要拧下水来,她心里苦到极至,面上却还是笑,“晏爷,明月不过小家小户的女儿家,实在不懂什么经营之道。”
只纸上那么几个精短的字词,她哪里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倘若解释错误了,她哪里有成千上万的银子来赔给他啊?
笃。
“晏爷啊!”
拜托他不要再敲了啊!她不要充当被催命的可怜小鬼啊。
笃。
“事关晏爷商行机密要事,明月不过暂居的外人,实在是不敢参与啊!”不管了,她咬牙,闭上眼大声喊出来,“倘若明月起了贪心,明月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呜,他手中掌握可据说是全天下最最赚钱的商行啊,来这书房商议的各色人物可是他商行中的核心幕僚啊,他们说的任何一字半句可都是很有价值的商业机密啊。万一有一两句流传到他晏爷对头那里,她怕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选啊。
笃。
他公子爷还不满意?她这次可真的说了实话啊。
她颤颤抬头,紧紧闭着的眼睛微微眯开细细的缝隙,让泪珠子先奔出去抵挡一阵。
她蓦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颤抖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抹抹遮挡视线的泪珠子,张大嘴巴,突然有些心跳不正常,怦怦的几乎跳出她的嗓子来。
她快丢掉这条小命了吧?
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出现很不可思议的诡异画面:传说中拥有全天下最最赚钱商行的男人,传说中拥有最最冷血无情手段的男人,现实中从来不笑、即使笑也是笑得皮笑肉不笑的男人,最最紧要的是,她自相见之初便对他已臻化境的不动明王神功崇敬到九天之外去的、那张俊美到惨绝人寰更毫无表情到惨绝人寰去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
春暖花开!
硬如远山的浓眉暖暖地舒展而开,澄清仿如遥远星辰的眼眸暖暖地温润似水,高挺的鼻子尖皱皱地翘起,平板的丹唇弯如上弦之月,化去不动明王功的这男人,实在是——
“祸国殃民啊!”
她呆呆地,小心翼翼地呼吸,双手紧紧压住怦怦的胸口,大瞪的眼连眨也忘了眨。
笃。
她呆呆地低下头。
祸国殃民?
“嘿嘿——”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解释,“明月是说,是说晏爷实在是一笑倾城!”
一个男人能笑成如此倾国倾城的地步,那不是祸国殃民还是什么啊?
啊,她只是小小的凡间女子啊,向来视美食如珍宝,向来视美色如粪土,不要这么引诱她破戒啊。除了美食,她暂时真的真的不需要美色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般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双手合十,她喃喃自语,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但,但——
低低垂下的眼,木木地瞪着从天而降的艳红春雨。
笃。
她木木地瞧去。
笑得很是倾城倾国祸国殃民惨绝人寰的男人,优雅地以水代墨以指代笔,在紫檀桌面上龙飞凤舞,书道:花谢燕归十月天,明月桃花始盛开,飞流直下三千尺——
“啊——”
她瞪得大大的眼木木地盯着那龙飞凤舞的水字,当看到“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时,顿时醒悟过来,猛地将手边的清茶用力一推,放肆的水流遮掩了那再也不能看的最后七字,她放声尖叫,双手抱头夺门而出,而后——她低眉顺眼,乖乖地充当那“心有灵犀”的解语花,再也不敢去厚着脸皮让那个不玩则已、一旦玩起人来石破惊天的男人有机会优雅地以水代墨以指代笔,在紫檀桌面上龙飞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