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快乐的日子,敏之后来细细回忆,也只有头两三年,她真的幸福快乐过。
他那么爱她。
简直是捧着她脸,把她吻醒的。
每天早晨,总有轻如蝉翼、如羽毛般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嘴唇上。在早晨的微光中,穿蓝格子棉布衬衫的男人,他鼻腔里喷出来的柠檬香,年轻男子健康清新的气息。
敏之推他脸,要推了再推,哀嚎道:“苏先生,饶了我吧。”他挠她胳窝,看她往被窝里一直躲去。
已经是结了婚做过爱的女人了,不是不知道男人那种眼神代表什么。她每天早上都爬不起来,全身上下像被大卡车碾过一样,那男人还像大饿狼一样,用眼神哀求她。可怜巴巴的,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敏之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男人一旦孩子气起来,叫你吃都吃不消,而且还是个酷男人。
她穿着苏先生的蓝格子棉布衬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衣角都盖过屁股,头发蓬蓬的,站在落地镜前梳头发,那一截细腰,那伶仃的手腕,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性感了,而她却不自知,兀自板着脸,“苏先生你再不去上班,迟到了我可不管。”用力梳两下头发,撒气似的。
真的看了就气,她累得够呛,腰都直不起来,那男人却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朝气蓬勃得很,神清气爽得很,精神奕奕得很。
苏先生还迟钝得很,他走过去,双手自她背后绕过来,抱她腰,轻轻笑,笑声震得她耳膜嗡嗡响,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笑声,也可以是性感的。
敏之只觉得喉咙“唔”了声,手都握不住梳子,“叭嗒”了声,象牙梳落到地上。
子亚抱着她,好像吻不够似的,一直吻下去,一副将她吞了肚的狼样。
敏之声音都被他吞了去,“嗯,呜,子亚,上班……”
“苏先生今天跷班去。”
敏之下楼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两点。她睡得那么香,叫他给累的。子亚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觉得这巨大幸福将他淹没,他会溺毙掉。
大手一挥,吩咐所有人,通通不要大声。他站在床头,站了好久,才轻轻地,把手搭在她头发上,轻轻地温柔道:“敏敏,敏敏。”
敏之吃饭的时候,只有子瑶坐在餐桌前,报纸都拿反了。
她哪是看报纸,她分明是从报纸底下用眼角余光在瞄敏之。
敏之暗地里好笑。住在苏家,最大斩获就是,苏家人个个要强,个个说一不二,连害羞都是矜持的。
她一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吻,叫那男人土匪般吻走,那小小陋室,男人背过身去,轻轻咳嗽,耳根子红得厉害。天,她都忘了掌他一巴掌,被第三者撞见,该是她女孩子家脸红才是。
敏之当作不知道,听那报纸窸窣响。她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看子瑶生闷气的样子,偶尔也是种乐趣哩。
子瑶经过她身畔,突然一僵,报纸都给她捏皱了。她定定站在那儿,背直直挺着,像一杆枪。
敏之顿了顿,还是继续吃她的饭。
子瑶还是站着。一刹那间,她闻到敏之身上的气息。
她身上的气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甜靡靡的、混着淡淡烟草的味道。
味道,跟子亚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是谁沾染谁的。
刹那间,子瑶脑子里闪过的画面,是她与他两个人滚在一起的情景。
两个人滚在一起。
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痛”了,对这个女子,她不知道,苏子亚与苏子瑶,十几岁时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多么无辜,她被他爱上,不知道是大幸还是大悲。
子瑶只是用力克制自己,克制得全身止不住颤抖,止不住颤抖地,她趔趄着狂奔上楼。她若不奔上去,她怕自己甩手给王敏之一个耳刮子。
是他至深爱的女子。
子瑶怕子亚恨她。
只得由她住了下来。
由得她住进子亚的卧室。
与他同床共枕。
他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苏子瑶,每一个深夜,都是咬着被角,哭昏了睡。
敏之的确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当下只是换了身衣裳,去学校上课去。当学生的时光早已结束了,她现在在本市一所中学当老师。男同学追着她打跌,口称“老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敏之骇得只笑,现在的学生,什么世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幸福的。要等到她后来知道这丑陋不堪的真相,揭了一层皮般,全身上下无一不痛。那已经不能叫痛了。
除去子瑶,敏之大部分还是快乐幸福的。只是她与子亚这样相爱,两三年了,居然还是没有孩子。
没有怀过一次孕。
要到这个时候,子亚父亲,那终年穿一袭月白唐衫的老人,这才稍微注意到这个媳妇儿。
敏之怎么忘得了,头一次见面,还是十六岁的她,躲这老人鹰一般锋利的眼神,躲到世军伯伯身后去。
他虽然在笑,但少女敏之就是知道,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居然也由得子亚娶这女子进家门。
这一点,子瑶比敏之更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他爱女,旁人进不得他的大书房,她吭得都不吭一声,忽啦啦闯进去,一头长发狂乱披扰,连黑头巾都忘了束,走得这样急。
怎么不急,她以为她能力不够,不能够阻止至亲兄长另娶他人,但爸爸怎么能够,爸爸怎么能够没有能力呢……
爸爸那么厉害,跺一跺脚,本市商会也要颤两颤。苏厦总部,他是董事长,在公司里,子亚也要听爸爸话。
那么,爸爸如果说,子亚不能娶王敏之,子亚也得听的,是不是?
但,这也只是子瑶的奢望。
要她亲眼目睹她兄长结婚,直至礼毕,直至旁人口称“苏太太”,这个苏太太,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
她父亲都没有吭一声。
他大概只当家里多了双筷子,睁只眼闭只眼。当然,也根本不会前去问儿媳寒暖。
是那老早老早的一天,他们新婚头天早上,子亚拖小妻子进书房问安,他们前脚刚出去,子瑶后脚就进来,人未到,声先到:“爸爸连你也诓我!”
推门进来,一只手抹着脸,大眼睛眨一下,就是两颗眼泪。
神情分明是见到救世主般以为得救了却仍不能够得到施援的绝望,子瑶两手撑着偌大红木书桌,瞪着那月白衫老人,直挺挺的。
她父亲居然也给她瞪心虚了,垂下头来,背过身去,似在整理书柜,絮絮道:“瑶瑶怎的还是这么孩子气,没大没小的……”
只听得子瑶凄凉一笑,“早就不是孩子了。”
她低了低头,好像在回忆什么,记忆刹那间刷刷刷倒退,定格在她十六岁的某一天深夜……
那一天深夜———
“———自从那一天深夜起,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蓦然间,她仰起头,神情那么凄厉,连头发也都愤怒得不得了,那么扬着,“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被子亚———”
“住、口!”老人家吼道,真的是用吼的,花白头发都叫他给吼竖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一瞬间胸口剧痛,他捂着左胸,跌坐在真皮滚动椅上,跌得太猛,椅子都叫他给掼得一直往后退,直抵住书柜才罢休。
子瑶噤了噤。
她只是呆呆地踉跄着后退,背抵着墙,才觉得安全。
这是不能够说出的秘密,这是早应该就带到坟墓里的秘密,这是叫她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秘密。
“爸爸,爸爸你答应过我的,不叫子亚这生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
子瑶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她呜咽,声音都不叫声音了,“我一辈子不结婚,他也休想……可是,为什么答应过的事,爸爸你怎的就反悔,你怎的就反悔了呢……”
子瑶连愤怒都没有力气了,她只是靠着墙,长发遮住面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你宁愿看不到,那还叫是人的表情吗?
苏建成好一会儿才放开捂着胸口的手,他抬头看着幼女,眼神里藏着深深的东西,缓缓道:“这是有原因的。”
静默。
子瑶连哼一声都欠奉。在她看来,什么原因都不叫原因。
他已经失信于她。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血液里流着谁家的血。”做父亲的,苍凉一笑。
“郁家人的血。”苏建成缓缓道,“瑶瑶,正大集团的郁氏,是她的祖母,正大集团的郁满堂,是她的父亲。祖母与父亲,都来找过我。”
听了听,子瑶她是什么人,是他亲亲爱女,她听了又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父亲得到了什么好处。
她连“麻木”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已经不是麻木的麻木了,“让我细猜猜,你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什么交易,郁氏转让了多少多少股份,什么什么正大的牌子都一夕之间全部替成苏氏的……让我细猜猜,我闭着眼睛,不用看也不用想也晓得,当下我伟大的父亲笑得都不知道笑了……爸爸,你还真对得起‘父亲’这俩字哩……”
喃喃着,子瑶看了眼父亲,苏建成叫她给看得都要后悔了,难道他错了吗,把握住机会让苏氏强大,他有错吗?
不,他没有错。
老人家握了握拳,他没有错。
子瑶带门而去,真的是把门轻轻带上,她连摔门的心都没有了,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像个孩子般,跌坐在走廊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掉了,她只是轻轻说:“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她必定匡护她,她必定匡护她。
这些内幕,敏之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多么无辜,她的幸福快乐是建立在无知上面,一些暗地里发生的,某些事某些人,她都不知道。
她还奇怪,怎么郁家人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连她婚礼都没有出现一个郁家人,当初怎的还把她当回事呢?
她还更奇怪,为什么两年了,就不见她怀孕呢?也从来都没避过孕。这么相爱的两个人。
子亚都三十多了,做梦都想做父亲,每天夜里同她滚在一起,她都要求饶。
直到这一天,从来不会跟她嘘寒问暖的老爷子,突然间在餐桌上,温和轻轻道:“敏之,有空去检查一下身体。”
她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呢?
子瑶只是轻轻笑,她的这一抹笑,机灵灵地,敏之打了一个寒颤。要到一年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子瑶笑得令她遍体生寒。
检查出来,敏之一切正常。
轮到子亚去检查了。
子亚也一切正常。
这下子,两夫妻都懵了,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他们还不够努力“做人”?
于是,好多时候,子亚都趴在敏之身上,努力“做人”。敏之黑眼圈都出来了,有一天她终于正式警告苏先生,有本事外面偷人去,抱个私生子回来,她都没意见。
她不知道,这只不过是她气急败坏下的玩笑话。
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个女人,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而且,那第三者,是叫敏之宁愿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愿意是她。
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怎么能是她……
但怎么可能不会是她,不就是她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暗恋他好多年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招娣对他一见钟情。
如此又过了一年。
敏之二十五岁的夏天。
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她生命中的夏天。
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才会听到这段对话。敏之后来已经不能记事,癌症叫她丧失记忆,丧失语言,甚至丧失思想。
苏家偌大的书房里,年老的苏建成站在落地窗前,遥望着,似乎在细细想什么。
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对着书桌台上的一张两张的检验报告,看了看,看了又看。老人家扶扶眼镜,喃喃道:“怎么就没有孩子呢……分明都是正常得不得了,这两个人……”
角落里蓦地一声冷笑。
“期限要到了……没有孩子,怎么办……”子亚父亲兀自喃喃,好一会儿才瞄了瞄缩在沙发里睡懒觉的幼女,皱眉道,“瑶瑶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