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着一个包袱,仰头看着他,一脸苍白。
“大人,你说我们可以来找你。”
是的,他说过。
他不该说的,他也不该停下来,他接手城堡之后,人们依然不断在死去,事情不断在恶化,每每他才刚兴起一丝希望,老天爷又会给他狠狠的打击。他几乎能听见那死老头在他耳边嘲笑他。
所以,满身泥泞的他开口,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来,沙哑的道:“我妹叫汉娜。”
他深吸口气,道:“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边,看见有个农奴正在替他的马解下挽具及那残破的犁。
那农奴看到他又回来,紧张的退到了一边,慌乱的解释:“大人,我不是要偷马,我只是想替它解开挽具——”
“我知道。”他看着那二十出头的男人,抹去脸上和着雨水的泥水,道:“谢谢。”
这句道谢,让那农奴嘴巴开开的看着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开,问:“这具犁,村子里有人会修吗?”
那农奴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村口右手边数过来第三户,有个叫约翰的会修。”
闻言,他颔首,转身去找在另一块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过来,他指着不远处那两个孩子,道:“看到那边那两个孩子了吗?”
安德生点点头。
“带他们到城堡里找总管。”
说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断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该死的东西又沉又重,他将它扛到马边,拿皮带把那具坏掉的犁绑在原来的那一半上头,翻身上了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俩孩子一眼,驱策马儿拖着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进。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里时,天早就黑了。
虽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满了泥巴。
安东尼替他开了门,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马安顿好,他满身疲惫,但仍在上楼时,在大厅里看见那两个孩子蜷缩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们已经换掉了湿透脏臭的衣物,手脚和脸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完全判若两人。显然,又是那女人的杰作。
但那小女孩苍白的脸,开始有了血色,泛着嫩娇的粉红。
主城楼大厅里,温暖而干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着了,只有安德生察觉到他,见安德生试图爬起来,他抬手制止了他,穿过大厅,继续爬上通往领主卧室的塔楼。
当他推开门时,原以为屋里会和往日一样阴暗,那叫凯的女人,总是在城门塔楼里拖到最后才会回房,回来之后也立刻就会熄灯上床睡觉,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处一室。
但这一日,当他推开门,屋子里却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烧得烫红,又不至于冒出熊熊火光,只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木桌上的蜡烛也被人点亮,那原本被他堆满执事纪录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纪录全被挪到了一个新出现的书架上头。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摆放着面包、起士、腊肠与热汤,还有一颗苹果。
半满的木制浴桶像往日一样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还堆放着干净的浴巾,和一壶药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愣站在门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走进那个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间,然后才发现那个女人和以往一样侧躺在床上,只是她几天前就已经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虫一样。
女人一动不动的,看起来像睡着了,可他知道她没有。
那碗汤和那桶洗澡水,还有摆放在浴桶旁装水的铜壶都冒着蒸腾的白烟,她一定是从窗口看见了他回来,才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他放下长剑,脱下身上沉重的锁子甲和其他装备,以及那身早就湿透的衣裤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汇聚,在这满室生香的屋里,他身上的臭味变得更加明显。
他喝了茶,那热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还飘着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缓解了口中的干渴,他抓着那杯茶,坐进浴桶里清洗自己,热水温暖了冰冷的手脚,让他放松下来,他慢慢的喝着那壶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热茶与热水缓解了些许疲累,他喝完了那壶茶,这才洗了脸,洗了头,起身擦干身体,走到那摆满食物的大桌后坐下。
过去几个月,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厅一起吃饭,那些人需要看见他坐在那里,看见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一餐了。
满桌的食物,让他刚开始还有些罪恶感,但疲倦和饥饿的肠胃,无法让他思考太多。
粮食现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够,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多吃一口。
当他坐下时,看见摆着面包的盘子旁边,还有一小块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东西。
他把奶油抹上面包,那奶油尝起来无比香甜浓滑,充满着他的口腔,让他感动得闭上了眼,那睽违已久的滋味,包裹着舌头,教他差点叹息出声。
温热的浓汤里,加了面粉、洋葱、火腿、豆子与奶油,和些许的香草,还有些许的胡椒,同样美味得不可思议。
他一口接着一口的吃着,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盘,把空虚的胃填满。
在他用餐时,湿透的皮肤与头发,渐渐被火烘干。
他把汤碗里最后一颗被遗漏的豆子舀进嘴里咀嚼,然后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间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想将她摇醒问清楚,可到了床边,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她刚才只是装睡,但现在却已经真的睡着了。
他能看见她放松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浅黑色的阴影,仍在她双眼底下累积。看着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缓缓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回到桌边,吹熄了蜡烛,这才重新走回床边,上床钻进被窝里。
半梦半醒间,那小女人因为畏冷,翻身蜷缩入他怀中,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拥抱着那温暖的小女人,将她拉得更近,嗅闻着她的发香入梦。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
第6章(2)
再醒来,是因为怀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听见她活动的声音,她披上披肩,开门走了出去,到主城楼的另一侧去使用那间厕所。
她从来不肯在房里使用那只夜壶,就像她几乎不在这里洗澡一样。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过的洗澡水,她却依然和女仆一起在主城楼后方的小浴场里清洗自己。
半晌后,他听见她回来了,在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睁开眼,看见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袍,拿着先前搁在火塘边的铜壶,在小木盆里倒了干净的水,用小块的布巾洗脸,然后才站在窗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拿一把木梳梳着头。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这么晚,所以不曾见过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乌黑的长发梳得无比柔顺,再将它们编成辫子;差不多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已不再在外头披散着长发。
或许是为了方便行动,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让人觉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头黑发编成发辫,再盘起来。
那让她看来像个端庄秀气的贵族淑女,而不是让人畏惧的森林女巫。
然后,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间系上松松的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