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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第三章 作者:无糖绿
    家驹抱着浩浩目瞪口呆地站在一群婆婆妈妈姊姊中间,不时听见这边一斤一百五那边半斤八十的叫卖声,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在杀价之外还不断地用手指比着价钱。太热闹的环境让家驹有一种适应不良的感觉,他这辈子还没到过市场——应该说,他记忆中从来没有到过传统市场。

    家驹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火星。

    四周的人讲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火星文,他没杀过价也没胆子杀价,而且这种事绝不是身材高大、看起来比较凶狠就会比较有用。

    相反的,翊捷和浩浩好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浩浩咬着星期六才会有的棒棒糖四处张望,还不时伸手想去摸大水桶里装得满满的虾子,把家驹吓得赶快把浩浩抱起来,生怕浩浩白嫩嫩的手指会被咬出一个洞。但翊捷不但没有阻止浩浩的举动,反而很自在地拖着推车菜篮,和一大群婆婆妈妈们在一起杀价。

    家驹第一次看到翊捷杀价,不但没有平常文质彬彬的模样,甚至比那些婆婆妈妈还要狠上许多。

    “老板,你养这个的成本才一两五块,你卖我一两二十会不会太贵了?”

    “哪有,我们这个是捞的不是养的。”

    “老板,这个季节哪有捞的可以吃,你不要骗我了。”翊捷作势要走人,“算了,市场入口那一家还比较新鲜,老板你这鱼我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到今天都没有冰。”

    旁边的婆婆妈妈都跟着要走,老板连忙说,“好啦好啦,算你一两十五。”

    翊捷很高兴地露出笑容,开始指着他要的那一尾鱼,“请帮我放一点冰块。”

    “好啦,好啦。”老板一边把鱼去鳞装进翊捷递给他的盒子里,“这位少年人,你这样我们实在很难做生意。”

    “不好意思,我也是要养家活口啊。”

    在翊捷将盒子放进小推车里回过身来时,家驹仍然没办法把嘴合起来。

    “家驹,你口水快要滴出来了。”

    “喔,喔。”家驹连忙伸手去把自己有点脱臼的下巴复原,“翊捷,你的样子和平常很不一样……”

    “有吗,哪里不一样啊?”

    “呃,有—股杀气。”

    “我有那么凶狠吗?”翊捷笑了出声,“只不过是好好地和他谈价钱啊。”

    “你哪是在谈,根本就是恶霸。”家驹做了一个被吓到的表情。果然当爸爸的人就不一样,他连去超级市场买个东西都不知道要怎么比,翊捷不只会比较还会杀价。

    “我也是要养家活口的好不好,赚钱很辛苦。”翊捷瞪了他一眼,低头去算到底买了几样东西,又花了多少钱,“好啦,我们只剩下面粉还没有买……到超市买就可以了,好,我们可以回去了。总共是五百八十二块,还可以接受。”

    “翊捷,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家驹摇摇头,才短短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好像就看了好几个不同的翊捷。一个是温柔的好爸爸,一个是一丝不苟的工程师,偶尔也有点都市雅痞的味道,但都比不上现在这一个可怕——这个不停地算要怎么样买才会最便宜,毫不客气而且没有形象的疯狂杀价,拥有超快速人脑计算机的翊捷。

    “别把我讲得像是火星人一样。”翊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推着小推车往回家的路上走,“你念商学院的应该算得此我更精才是啊。”

    “我现在是念白吃白喝系的。”家驹转进大楼时回答了翊捷一句,接着就关心起午餐了,“午餐要吃什么?”

    “清蒸柠檬鱼,我前妻的拿手菜,很好吃的。”翊捷按下十二楼的电梯按扭。

    家驹看着仪表板上的数字变化,感觉到电梯慢慢上升,他实在忍不住想问,“……翊捷,你提到前妻的时候为什么这么自在?”

    “不行吗?”

    “应该很奇怪吧,我看电视里离婚的夫妻好像都在打官司。”

    “……家驹,你看太多电视了。”翊捷忍不住翻白眼,接着又说,“我和她分开是我们发现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因为我是……”

    翊捷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同性恋三个字,可是到了嘴边还是忍住没有说下去。

    胆小鬼。

    这两个星期之中,他已经在心中骂了自己上百次了。但是每一次鼓起熊熊燃烧的勇气一定又会马上被浇息。

    “你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们是和平分手的。”翊捷提起推车穿过客厅走进厨房。

    家驹还想要再问的时候,浩浩开始不安份地在他怀里扭动。

    小孩子什么时候毛躁起来永远无法预期,再怎么可爱的小孩子偶尔也会有胡闹的一面。即使乖巧到有如天使的浩浩也不例外。

    家驹几乎要抓不住他,“浩浩,浩浩!乖一点。”

    可是浩浩就是不肯乖乖地不动。家驹没能抓着他的手,结果一个不小心电视旁的东西被浩浩的手挥落,一些贝壳还有相框掉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翊捷急忙地跑到客厅,还以为发生什么事,看到只是掉落一地的东西伸手想要捡却被家驹阻上。

    “我捡就好了,你看一下浩浩。”家驹把仍然有点不安份可是也被自己弄坏东西吓到的浩浩抱给翊捷。

    “怎么了,浩浩?”翊捷抱着浩浩,询问儿子为什么突然毛躁起来,可是浩浩咿咿啊啊地说不出很完整的句子,只是指着浴室。

    “尿尿,浩浩要尿尿。”

    翊捷只好放下浩浩,跟在浩浩身后往浴室的方向走过去。

    家驹蹲了下来,开始捡被浩浩打翻的一地东西。贝壳的角有一些损伤,可是换个角度还是很漂亮,他也把几个木头雕的小鸟放回去,最后才捡起玻璃破掉的相框。

    拿起来才发现立在桌上的相框里其实夹了厚厚一叠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玻璃拨开,拿起那—叠照片。

    最上面的一张是平常看到,翊捷抱着浩浩吹蜡烛,庆祝浩浩—岁生日的照片。

    他笑着把照片放到下层,第二张是浩浩咬着奶嘴坐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用—种无辜的眼神看着镜头。

    家驹笑出了声,好可爱。即使是他这么不喜欢小孩的人,也觉得浩浩真是可爱到—个难以置信的地步。

    当他翻到第三张的时候,微微地愣住了。照片上有一个和他有一模一样长相的人,可能比现在略微地瘦一点,也年轻一点,手勾在翊捷的肩上,做势要亲翊捷。

    第四张更让他吃惊,他和翊捷并肩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奶油之类的东西在接吻,旁边还有几个他现在不认识但过去应该认识的人。

    照片里的自己和翊捷看起很亲密。

    亲密到不只是朋友。

    脑海中突然浮现很多印象,他没有办法很清楚描述那是什么,好像有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打闹,—起骑摩托车去西子湾看海,车子还很逊在半途没油抛锚,两个人牵着车回家。

    还有,他们接吻。

    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他们看不见对方的面貌。可是用手指触摸就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已经记忆过很多次,绝不会忘记。

    他记得翊捷的鼻子很挺……

    家驹缓缓地把照片放回电视机旁,目光却一直没有移开。

    某一部份的记忆开始在脑中的一个角落被挖掘出来。家驹开始怀疑他和翊捷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如果不对性倾向有偏见的话,大部份的人应该都会认为照片里的他和翊捷是一对恋人吧?

    他们的朋友里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同性恋,这是个巧合吗?

    家驹隐约地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不只于好朋友。

    ***

    翊捷开着车在巷子里绕了几圈,最后才找到了那家熟悉的洗衣店。大大的招牌上挂着“开心”两个字,但是翊捷和家驹都不开心,甚至连坐在后座的浩浩都不开心。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家驹很难想像自己每天帮父母洗衣服的样子,现在的他连操作翊捷家的洗衣机也有困难。

    “不是,是前面那一户。”

    翊捷指着离他们停的位置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整条街上唯一一户有院子的房子,“那才是你家。”

    “那你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因为我觉得载你到门口不太好。”翊捷淡淡地说,“我和浩浩回去看我妈,顺便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下午再过来接你。时间应该很够吃个中饭了吧?”

    “好啊,那就晚点再见了。”家驹打开车门下了车,目送着翊捷开车离去,坐在后座的浩浩对他挥了挥手,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

    才在一起住两个星期,浩浩就当他是一家人了。

    家驹把袋子背在肩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家”的方向走。老实说,他一点也没有那是“家”的感觉,反倒是翊捷的公寓比较像是他的家。

    家驹缓慢地步行,环视四周的风景。静僻的小巷子里只有他一个行人,安静地像是一座死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安静了,他对回家有强烈的抗拒,好像有股力量在背后拖着他,不让他走。

    他费力地穿过那短短的一小段路,走到那幢屋子前。大门两边的水泥柱上写着地址,左右两边还是不同的——很少房子会有两个门牌号码,这可真是好“大”的一栋房子啊。

    家驹有一种头要开始痛起来的感觉,迟疑了好久才按下电铃。

    “谁啊?”有一个他不认识但眼睛和他有点像的老妇人出来开门,在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家驹?”

    “……请问你是?”

    “我是妈啦,烫一个头发你就不认得了?”

    原来这是他妈妈。

    家驹看着母亲,有一点熟悉,可是大部份仍是陌生,他没有那种两个人是家人的感觉。

    “快进来给妈好好看看。”母亲把他拉进门,仔细打量他全身上下,“正好你爸不在家,进来坐一下再走吧。难得你还会回来看我……”

    母亲的热络里有一种担心和害怕,家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那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父亲不在家里吗?”家驹跟随在母亲身后走进了屋子里,客厅算不上是很整齐,因为东西实在大多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在前面加上高级两个字,高级的沙发,高级的花瓶,唯一不高级的是电视。

    翊捷家里最高级的东西可能就是四十二寸的电浆电视,其它都是适合小家庭的简单家俱,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柜子里放的是照片和应该是旅行带回来的东西。这里正好相反,电视大概是十年前买的,可是家俱全都是又沉又重的原木制成,柜子里摆满了各种奖杯奖状执照,匾额也挂了不少。

    还有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酒放在较低的柜子里,以及放在墙角的高尔夫球杆。家驹抬起头来看,天花板上吊着电影中有钱人家常会有的吊灯,灯光的颜色是柔软的鹅黄色,可是却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他不在。”母亲摇了摇头,“家驹,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家驹不专心地回答,目光放在柜子里的一整排奖状上。里面没有他的名字,倒是有另外三个和他有同样一个姓的名字。

    “你爸虽然不说,可是还是很担心你。”家驹的母亲没有注意到他的分神,自顾自地开始说,“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虽然你感觉爸爸比较疼几个哥哥,但他也是……”

    “我有哥哥啊?”看来那一整排奖状就是他哥哥的了。

    “当然有啊。”家驹的母亲叹了—口气,“妈知道你不喜欢你爸老是拿哥哥们跟你比,但你爸一直认为你比哥哥们聪明,要是你当初肯听你爸的话当医生就好了。”

    “我念的东西不好吗?”家驹开始有一种厌烦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有烦躁的感觉。

    翊捷也会告诉他—些以前的事,可是不管是快乐的事还是悲伤的事,他总是觉得很有兴趣。可能是因为翊捷在告诉他这些回忆时总是带着笑容,或者说,过去的事对翊捷来说都是快乐的回忆,所以传达给他的感情也是快乐的。

    母亲在谈及往事的时候让他十分不舒服。大概是因为母亲自己也很不快乐,又拼命地要他转变某些他曾经做过的事去让父亲满意、母亲快乐。这种等于是强迫的劝说让他很讨厌,感觉就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难过。

    “没有,爸只是希望你念医科,而且,你爸一直觉得你要是去念医科就不会变得不正常了。”

    “不正常?”家驹皱起了眉头,他哪里不正常了。

    翊捷也有提过家驹工作,说他是一个产品经理,工作很认真也很受上司赏识。身体方面也没有任何的缺陷,就算抽烟不好他现在也已经戒了,而且抽烟也称不上不正常吧,眼前摆着的烟灰缸就告诉他父母其中一个或是两个可能会抽烟。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女朋友,四十岁才要结婚吗?

    “妈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知道爸妈还是希望你能和一般人一样结婚,生个孙子给爸妈抱。”母亲慌张地想弥补什么,“妈希望过年的时候你带个贵重一点的礼物回来,给你爸有个面子……”

    家驹的脸沉了下来,他不懂为什么这个家这么复杂又这么讨人厌,“你讲的事情我不知道。”

    “家驹,你知道妈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个意思。”家驹努力想要装作温和或是像儿子该有的表情,可是最终都失败了,“我出了车祸,失去了记忆,你……原谅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出母亲这两个字,你现在说的事我都不懂。”

    “你说、你说,等等……你说你都不记得了。”母亲先是一愣,后来惊愕地站了起来,先是摸着家驹的手,接着又摸了家驹的脸,“你连爸、妈都不认得了。”

    “我一个人也不认得,甚至连我自己的名字、电话,甚至女朋友全都不记得了。”

    “女朋友?你刚刚说女朋友?”

    “我这个年纪的人不都有女朋友?”

    “你连自己是……都不记得了?”母亲说不出同性恋三个字,她到现在还无法相信家驹真的什么都忘记了。

    “是什么?”家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真的都忘了?”

    “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家驹拿起他的背包转身就想要离开,母亲连忙拉住他。

    “妈只是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事。”母亲的语气突然之间转变了很多,“你这几年常跑国外没和妈联络,妈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你出车祸的事,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联络。”

    家驹没有回答。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另一方面是因为心里有个小小声音在告诉他——这是谎话。

    “那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没事,我也该走了。”那个小小声音一直在催促着他离开。

    “家驹,妈希望你能留在家里住一阵子。”

    “为什么?”家驹疑惑地看着母亲。不到几分钟之前母亲的态度还不希望他留太久,现在却希望他住下来,这样子的转变太大了,大到让他无法接受。

    他怀疑母亲知道一些事却没有说出来。

    “你失忆了还可以工作吗?”

    “……不知道,公司让我请了长假。”

    “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的家里。”家驹注意到他讲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母亲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一直住在朋友家里太麻烦人家了,你何不回来家里住一阵子,这附近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东西,说不定很快就会想起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妈是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等你住下来我们可以再慢慢聊。”母亲扯动嘴角,想做出笑容可是不太成功。

    这让家驹心中的疑惑不断地加深。他直觉地知道母亲不希望他继续住在翊捷家,可是却不告诉他原因。

    “让我想一想。”家驹的话刚说完。母亲就紧张地站起来,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那个……”

    母亲才刚开口,拖鞋声就劈哩啪啦地从他背后传来。家驹一回过头就有一个和他身高相差无几的老头子向他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不肖子还敢给我回来……”

    家驹被骂得莫名其妙,正想出言反击的时候母亲就把老头子拉到一边去,“老公,你等一等再骂啦。”

    原来这是他的父亲。

    失望的情绪从心里蔓延到脸上。他并没有预期父母亲会有何种反应,但也没有想过会是这么难看的场面。

    他有一种现在就想离开的冲动,而且他很肯定过去的自己并不喜欢回家,不喜欢这个家的气氛,也不喜欢父母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翊捷离开时候说直接载他到家门口不太好的那句话。

    因为他的父母是这样子,所以不想载他到门口吗?

    “你叫我怎么可能不骂,这小子的事还不够我们烦恼的吗?”

    “老公,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已经什么?我和他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了,我才没有这种同……”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母亲捂住嘴。

    “老公,家驹他现在已经忘记啦。”母亲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家驹失忆啦,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记不得了我还记得,我才没有这种儿子。”父亲想要推开母亲,却被母亲紧紧拉住,躲到家驹看不到的角落。

    “家驹现在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这不是我们的机会吗?”母亲小小声地说。

    “什么机会?”父亲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让家驹变回我们原本那个儿子的机会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父亲摇了摇头,不太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你说他现在都不记得了,那又怎么样?”

    “对,以前的每一件事。”母亲小声地说,“你想想看,只要不让他回台北去,也许他就不会想起那些事,他也就可以变正常了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想回来骗我们的。”

    “就算是骗我们的又怎么样。”母亲偷看了还坐在客厅的家驹一眼,“那不就是他想回来的意思吗?”

    “嗯。”父亲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家驹没有理会父母的窃窃私语,起身就想要离开。他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了,一下子被指着鼻子骂,一下子问他记得什么又不记得什么,他感觉父母关心的好像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身份——像是他是他们的儿子,或是他应该要做什么。

    但他才刚背起背包走出大门,父母亲就追了上来。

    “家驹,等一等。”母亲拉住他,“留下来住一阵子吧。”

    家驹回过头去看站在玄关处的父亲,意外地看到父亲眼中的犹豫,“看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我回来。”

    “爸爸当然是希望你回来住的。”母亲转过头用眼神催促着父亲,“对吧,老公?”

    “……是啊。”父亲回答的有点犹疑,让家驹感觉有些虚伪。他只看到父亲堆出对待病人的笑容,“你这么久没回来了,跟我们住一阵子也好。”

    “啊?”家驹得承认自己真的被吓到了,刚刚父亲还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不肖子还是什么东西,现在却突然对他和善起来,这转变快得连三岁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家驹的父母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态度转变的太快了,可是他们太着急了以致于顾不了那么多。只要不让家驹马上去台北,把家驹留在身边,也许家驹就不会想起以前的事或是再一次让他们伤心。说不定还可以找回一个乖巧,他们想要的儿子。

    他们也还没有想过能把家驹留多久。他们乐观地认为只要现在能把家驹留下来,以后自然就会想到办法拖住家驹。

    “家驹,妈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你也好久没有见到你的两个哥哥了,下个星期你大哥就会从美国回来,你何不在这里住几天顺便聚一聚。”

    “是啊,说起来你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妈顺便介绍几个女孩子给你。”

    “不用了。”

    “家驹?”父母的表情都颤了一下。家驹觉得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又换回原本的那张脸,“你不会是……”

    “我大概四十岁才会想结婚吧。”

    “喔,原来是这样啊。”父母对看了—眼,同时松了口气,“你不喜欢没关系,反正你们现在的小孩子都很晚才结婚。”

    真的太奇怪了。

    家驹很肯定父母是在演戏,而且这戏演得太假了。

    但他也承认他父母说得没错。虽然翊捷从来不会说他住在那里是一种麻烦,可是他怎么知道不会带来困扰?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工作养活自己。虽然父母给他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可是终究是自己的亲人,就算麻烦也比较不会不好意思。

    “让我再想一想。”家驹把背包交给母亲,“我想先在这附近逛一逛。”

    当他把背包交给母亲的那瞬间,他很确定自己看到了父母眼中闪烁着某种欺骗得逞的不安神色。

    家驹在附近绕了—圈,走到据说是他以前念的国民小学晃了晃,也进了几家小店看一看。但他一点都没有熟悉感,反而觉得很新奇。新奇等于就是他完全陌生的东西,不但没有让他有安全感,反而加深了不知名的恐惧。

    他慢慢晃回家里的时候—直在想翊捷和浩浩。

    他们才是家驹熟悉的全部。

    这两个星期发生的事就是他目前生命的全部,包括了他带浩浩去上学,翊捷放在相框里的照片,三个人一起去菜市场,睡觉前胡诌—些故事说给浩浩听。这里面每一次小事情对他的份量都比父母来得重。

    他很不想留下,因为他没有想留下的欲望。他比较想回到和翊捷、浩浩在—起的生活,那里比较像是他的家,但是亲人间的情感是在血液里流动着的,不是他忘记了就可以放弃。虽然他很喜欢翊捷、很喜欢浩浩,他们终究不是他的亲人。

    情感上他希望离开,可是理智告诉他留一阵子对他也不是坏事。这让他很犹豫,几乎无法做决定。

    最后,他还是决定先走回父母家再说。

    下午,翊捷开着车来接家驹,却没有在车子里看到浩浩。

    “浩浩呢?”

    “我妈帮我带他,等我接你过去我家吃完晚餐再回台北。”

    “……翊捷,我在想我可能暂时不会回台北。”

    “嗯?”翊捷愣了一下之后,微微移动上半身,把目光放在被家驹挡住,等在玄关处的家驹父母,从他们的眼神之中,他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我懂了,你要留下来住吧?”

    “我还在考虑。”家驹转过头去看父母。

    注意到家驹正在看他们的父母立刻露出微笑,可是看在家驹眼里,再也没有比这笑容更虚假的东西了。

    “和父母住也不错啊。”

    “但是我不想。”家驹摇了摇头,“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这个地方不适合我,可是我不知道那声音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不该听那个声音。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

    “……你得自己决定。”

    “我好像应该留一阵子,可是我有不好预感。”家驹苦笑着说,“说出来你也许会觉得我很奇怪,我竟然会担心要是留下来可能就再也没办法回去。”

    “你随时都可以……”

    “不只是这样。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台北,可是我很担心会没办法再见到你。”家驹用力的摇了摇头,“我想我真的很奇怪,我担心的并不是回不去,我反而比较担心你,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快乐,仿佛你家才是我家……哈哈,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一直都在麻烦你。”

    “家驹……”翊捷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希望。

    家驹其实并不是完全忘记了,虽然回忆没有了,可是某些感觉好像还存在。他也许能自大一点地说,家驹的记忆虽然消失了,可是灵魂还是很有可能爱着他?虽然他从来都没相信过灵魂这种东西,可是这是他第一次希望世界上真的有灵魂。

    他开始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家驹实话。

    实话可能会让他失去家驹,但要是他现在不说的话,他也许就没有机会说了。从家驹父母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们不会再让家驹回台北。他们应该会断绝家驹和过去的一切联系,让家驹变成他们想要的儿子。

    实话也可能会让家驹想起,或是决定和他一起回台北去。但那很可能会伤害到家驹的父母。即使重来一次,他们也许仍会像当初一样失去一个儿子。

    他应该要自私一点,还是应该把家驹还给家驹的父母?

    “翊捷?”家驹拍拍翊捷的手臂。刚刚他讲了几句话之后翊捷的表情就像是被冻住了,好像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翊捷又看了看家驹的父母,看到了他们握紧双手、十分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谈话。

    “很重要吗?”

    翊捷点点头,用手比了比巷子底端的小公园,“有时间吗?我们到那边去说。”

    “好。”家驹点了点头,一脸疑惑。

    “家驹,等等……”

    母亲在他背后叫他,似乎不希望他去,但家驹只是挥挥手,跟他母亲说一下子就会回来,而且已经决定好要住几天了。

    他很少看到翊捷的表情这么凝重。

    两个人走到小公园的秋千上坐下。

    奇怪的事情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地上有一大群鸽子在他们坐下之后靠过来。这些鸽子一点也不怕人,但也没有主动向家驹和翊捷靠近,全都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家驹认为它们应该是在等待有人丢食物喂它们吧。

    翊捷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可能从来都没听过,也可能会很不舒服,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听我说完。”

    “没关系,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很有耐心听。”家驹笑着回答翊捷。他一直都很喜欢听翊捷讲过去的事,因为翊捷说往事的语气让他很舒服,让他不会去抗拒过去。

    “我说了你一定会吓一跳。”翊捷喃喃自语地说,吞了口口水。

    “嗯?”

    “我和你是恋人,不……其实应该是更接近夫妻程度的关系吧。”翊捷说完立刻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驹厌恶的表情。

    但他错了,家驹只是用一种平静温和的眼神看着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可是翊捷说了这一句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只剩下周围的鸟叫声和偶尔吹过的风声。

    等了一会儿之后,家驹觉得他应该要催促翊捷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然后?”翊捷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家驹并没有厌恶也没有生气,“然后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会想告诉我?还有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因为我觉得你如果留下来可能就不会再回台北了。”翊捷说话的同时也开始回想他和家驹是怎么样在一起。

    “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家驹点了点头,“然后呢,我们怎么在一起的?”

    好像是在结婚没有多久之后发生的事。

    “我的女朋友怀孕了,很意外的。”翊捷回想起前妻告诉他怀孕的事时他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那时他才二十四岁,研究所刚毕业开始找工作,“她虽然说没有结婚也没有关系,可是我觉得好像应该负些责任,所以就结婚了。我结婚的时候,你刚好回国当我的伴郎?”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吗?”

    “没有。”翊捷摇了摇头,“你到国外念了商学院研究所,回来就找了个外商工作。我是一直念同一间学校同科系的研究所,毕业后就一直做现在的工作。大概是浩浩出生后没多久,我发现其实我不是那么爱我老婆。”

    翊捷其实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好像忽然之间就知道了。

    “然后我去找了心理医生,我以为我不正常。”

    “结果你不是,对吧?”

    翊捷点了点头,“大概是那时候你告诉我说你喜欢我很久了,而且你相信我喜欢你。我一开始很惊讶,觉得你太有自信了,怎么认定我一定会是想像中的样子。但是没多久之后我就知道你说得没错。”

    “所以你离婚了。”

    “嗯。”

    这下子换家驹沉默了。

    翊捷从家驹的表情中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些不安,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家驹对他说什么。

    他原本预想过很多状况,比如说家驹无法接受暴跳如雷的将他赶走,那他就只有带着浩浩回台北,然后伤心个一阵子努力去接受爱他的家驹已经永远不存在的事实。或者家驹忽然什么事都想起来了,那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台北,然后回到他们原来的日子。虽然他也很喜欢这两个星期来有点笨的家驹,可是还是原来的家驹他比较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每天每夜都会想到一种不同的情景,但没想过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家驹什么也没想起来,可是也没有厌恶的样子。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嗯?你是说我们两个是恋人的事吗?”

    “对。”

    “我大概有一点感觉。”家驹扯动了一下嘴角,“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太巧合了,所以我想过我和你是恋人的可能性。”

    “所以,你可以接受吗?”

    “嗯……”家驹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翊捷不明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不接受。”家驹摇了摇头,“我很喜欢你,不管是当亲人还是当朋友,你给我的感觉是安心、很温暖,即使你喜欢的是男人也不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但是对于当恋人我还是有一点犹豫。”

    翊捷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很正常,就算你觉得不舒服都不奇怪了,我也不期待你马上就能接受。”

    “我父母知道吗?”

    “嗯。”翊捷点了点头,“虽然你没有对你父母说过是我,不过我想他们看到我来接你大概猜到了吧。”

    “难怪他们的表情会那么奇怪。”奇怪的是,即使到了现在——等于是翊捷对他告白——他还是没有厌恶的感觉。相反的,他有一种微微的兴奋感,而且很高兴,“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办?决定我要不要和你当恋人吗?”

    “……我也不知道。”翊捷摇摇头,眼中充满了迷惘,“我曾想过你也许已经没有感觉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办。”

    “也不是这么说。”家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毫无感觉的。可是,突然之间被一个男人告白然后马上要决定是不是和对方交往这种事他没有经验——至少在他失忆之后还是第一次,“以前的我是同性恋吗?”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不是同性恋,但也不那么肯定。

    “嗯。”翊捷点了点头,“但你现在可能不是。”

    “但我也可能同样爱你。”

    家驹的话让翊捷又抱着一丝期望,可是他也不加道该期望多少。要家驹马上对他说“我爱你”吗?应该是没办法吧。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是因为同性恋所以和父母没有往来。”

    “所以,如果我和你成为恋人的话会伤害到很多人吗?”

    “至少会伤害到你的父母。”

    家驹又再度沉默。

    他虽然喜欢翊捷,可是好像还不到成为恋人的程度。虽然他记不得很多事,可是他还知道同性恋在这个社会是很难生存,很多人无法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失忆前是这么有勇气,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变得这么胆小。

    “……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是得一个人想一想才能回答你。”家驹看了看家门的方向,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等他,“我也答应我父母至少要待个几天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翊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塞到家驹的手里,“这里面有我的电话,等你有决定之后再和我说。”

    “这个直接给我可以吗?”

    “本来是要给我妈的,但她不想用这么麻烦的东西,她说有一般的电话就好了。”

    “谢谢。”家驹将手机收进口袋里,“你也会留在南部吗?”

    “不,我得回台北去工作。”翊捷的表情很冷静,但家驹可以感觉到那平静的外表下,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你一个人开车回去可以吗?”

    “我会很小心的开车。”翊捷笑了笑,手指还住微微地颤抖着,“你好好想想,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吧。”

    “……难道你不担心我最后的答案是我决定要留在这里?”家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发现在他说到“留在这里”时,翊捷的表情几乎就要崩溃了。但翊捷还是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我一定会很难过,可是在你失忆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准备。”

    他知道现在这个家驹其实不完全是原来的家驹。原本的家驹在父母和恋人之间选择了恋人,现在的家驹却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和完全不同的决定。

    但不管那个决定对他而言是好、是坏,他会尊重现在这个家驹的决定。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所以,他关上车门时没有跟家驹说再见。

    并不是因为他很有信心还会再见面,而是因为他很怕自己要是说了再见,恐怕就会忍不住要求家驹不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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