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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上) 第一章 作者:树梢
    洪王朝522年,胜帝驾崩。胜帝的七子,皇后的亲子,十一岁的太子李显即位,名号显帝。第三天夜,胜帝次子李烽带兵逼宫,皇太后被杀,显帝退位,不知所踪。数日之间,皇宫三易其主,李烽登基为帝。

    十年之后。

    熊熊的火焰仅仅包围了我,残虐的吞噬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地方,整个世界沉入了我的恐慌之中。透过泪水蒙蒙的双眼,我慌乱的跑入一处宫女的住处,努力的将身体挤入了一个小小的壁橱中。黑暗,无助,恐惧。那是我所有的世界。柜子上有个小洞,我压抑着抽泣的声音,将眼睛贴在上面。一片通红的天空下,无数的士兵在搜查着我。领头的那个男子手中尚且提着滴血的刀,火光映红了他狞笑的脸,腮上几滴尚未拭净的鲜血格外刺目。

    那血,属于我的母后。一个除了我,谁都不爱的女人。一个只有我,无法不爱她的女人。

    刹那间,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继续找,找到那个小子后隔杀无论!”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咆哮着。

    我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衣服,颤抖却始终无法停止。呼吸停止了,胸口拥满了窒息般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屋外,是化身为恶鬼向我索命的二皇兄……

    猛然间,李显翻身坐了起来。梦醒了,贴身的衣服却已经被冷汗浸透。他重新躺回了床上,急促的呼吸和揪心的恐惧却迟迟无法平息。那个夜晚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它彻底遗忘。可是在重回京城的第一个晚上,那索命的恶鬼般的二皇兄又清晰的回到了他的梦中。

    阳春三月,踏着一地的桃花柳絮,披着一身的春光明媚,李显又回到了阔别十年的京城。这里的街道,依然如记忆中繁华嘈杂,川流不息,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不是它,而是他。他不再是身穿龙袍的少年,也不再是这个京城的主人,一个只作了三天的皇帝—显帝李显。

    现在的皇帝是长他十二岁的二皇兄,十年前的一场宫变,挣扎于死亡边缘的他被一个陌生的蒙面人救了。为躲避二皇兄的追杀,十年间他在那个人的抚养下,躲藏在一处僻静的山中默默长大。简陋的茅草屋,连绵起伏的山峦,于四季转换中不时变化着色彩的丛林,还有每月定期前来探望的那个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空间。那个人,他始终只能这样称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李显他的名字,更不许他唤他“师傅”。甚至连他的容貌,年龄,身份,李显都一无所知。每次相见,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遮盖了之后的容颜。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隐瞒,胜过欺骗。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李显习武,读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否高强,文章是否出世,因为十年间除了那个人,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会说话的生物。本以为今生注定如此悠闲的度过,一个月前,那个人却突然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去走走江湖吧。”

    茅草屋被烧掉了,那个人从此不再来了。

    李显重新回到了世间,可是江湖在哪里?于是他回到了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京城。短短一个月中,李显听说了不少关于烽帝的事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作个圣明的天子,不过二皇兄作到了。彪悍专断却又英明的君主,确实象是他的作风,一如他当年持刀杀入宫中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凭着一股对自己和母后的深深恨意,他硬是把自己这个皇帝拉下了龙椅。

    在山林中隐居了十年,李显不知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已不再为失去的地位耿耿于怀。唯一放不下的,是杀母的仇恨。母后,由一个小宫女一路爬上了皇后的宝座,这条路上又怎能少得了无辜者的鲜血和尸体?在宫中,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奇怪的是,父皇偏偏喜欢这样的母亲,许是他自己懦弱的性格吧,总是对这样狠毒的女子有着一丝憧憬般的爱恋。在母亲当上皇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品,就是二皇兄的生母,前皇后许氏。

    若不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夺了自己的帝位,或许李显会一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吧。不过十年前自己已用全部所有还清了母亲从他那里夺来的一切,现在,欠债的人是他了。

    那个人常对李显说,怨怨相报何时了?他没有恨过,所以他不知道,有时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不过恨归恨,孑然一身的李显从没幻想过行刺仇人。现在的烽帝,对于自己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了。重回京城,为的不过是给母亲的坟上添一柱香,捧一鞠土。真的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忽然又觉得往事好远好远,那一香一土,添了,又能如何?母亲的坟墓,李显始终没有去过。

    仗着往日在宫中的御膳坊曾经学过几个菜,李显化名在一家名为“迎客来”的酒楼找了份工作,酒家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工作不轻不重。客忙时,站在火边汗流雨下的为陌生人炒菜做饭。闲时,他便带着一身的油污于后院的柳树下发呆,静看时间慢慢流逝。有时,他竟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好。

    就这样在“迎客来”混了一年,李显竟渐渐爱上了这份工作,把心思全部投入摸索新式饭菜的配方做法上。巧妙的把民间饭菜的味道与宫廷饭菜的做法融合在一起,他亲手烹制的几道新菜越来越受欢迎,往日的小酒家也一天天兴旺起来。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让东家给自己提薪,然后娶个平凡的女子成家。算来自己也已二十二岁了,以常人的标准看早该成家立业了,花匠的女儿,剃头师傅的女儿,什么出身的女子都可以,然后,他要把过去二十二年的自己彻底遗忘。

    这天中午,忙过了客多的时间,李显出了厨房,想去找东家谈谈看。以自己现在在“迎客来”第一招牌的身份,他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刚出了厨房,却迎面遇上东家喘着粗气急急的跑来。李显不禁有些奇怪,东家是个有名的慢脾气,来这里一年了,还从没见过他快步走过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等李显开口询问,他却伸出胖的滚圆右手,一把拉起他就走。

    头一次看他慌乱成这个样子,李显倒觉得好笑。默默的任由他拉着自己一路进了前院酒楼,跟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只见里面坐着两个锦衣公子。坐在正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学着大人样顾作矜持的脸上还明显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骄纵蛮横的富家公子独有的光芒。年纪稍长的那个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也是一身的绫罗绸缎,却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相陪。举手投足中,带着读书人的儒雅文静,腰间却别着把宝剑,单看那镶满宝石的剑鞘便知道价值不菲。

    看两人进来,他们两人却仍是头也不回的继续把酒聊天。李显站在东家身后耐心等着,却眼尖的发现桌上由自己主勺的那几碟主菜已经几乎吃得一干二净。莫不是打赏的?李显暗暗想着,结账时赏给柜台上就是了,又何必叫我这个不上台面的厨师出来。难道竟是想挖我回府做饭的不成?看这两人打扮神态非富即贵,十之八九和官家脱不了干系,李显委实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只是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落跑,只能继续等着。

    好容易两人酒足饭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两人。正座的少年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几圈,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示意另一人开口。另一位公子冲他微一颔首,转向李显。目光甫接触到李显,那公子木然一愣,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直到少年奇怪的推推他,他这才对李显道:“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安王殿下。”

    原来是他!李显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原来竟是那个小侄子。李忻恬,他出生时,李显刚满六岁,第一次抱他时,还不小心失手把他摔了下来,幸好一旁的随从手脚利落,接住了他。至今犹记襁褓中的他挥舞着一双胖胖的小手,蹬着双腿哇哇大哭的样子。想起往事,一缕笑容竟爬上唇角。李显急忙收回飘远的思绪,接着又收起了笑容。

    耳边,只听对方继续说道:“算你的福气,王爷他看上了你的厨艺,想聘你回府做厨师。你收拾一下,今天就过去吧。”

    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好像给了对方天大的恩赐。

    若在常人,或许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恩赐。可是对于李显,和宫廷相关的任何地方都是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李显垂着头,尽量装出应有的恭敬:“王爷的恩典,小人感激不尽。可是,小人从没伺候过王爷这样的大人物,乍进了王府,我怕是伺候不来。还请王爷——”拉长的尾音委婉道出了他的拒绝。

    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碰了个钉子,安王气愤的冷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公子沉的住气,仍是雍容依然的问道:“这是推托之词。你不愿进王府,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李显一时语塞。理由,我是那个当今皇帝没杀成的三日皇帝,时隔十年,又潜回了京城,本想为母上香即走,却因怀念故土留了下来。这样的理由能说吗?

    迟疑了片刻,在问话人敏锐逼人的眼神注视下,李显终于嗫嚅着嘴唇,努力装出一脸滑稽可笑的痴呆相,断断续续的说道:“那个……因为……他是男的……”

    实话,废话,还是莫名其妙的话。

    李显知道自己找了个最糟糕的理由,可是做戏装傻的效果却比想象的好。

    李忻恬一愣,继而露出了与他的年纪相称的爽朗笑容,明快的像个大孩子。他指着李显的鼻子,笑骂道:“原来是个白痴,亏你炒的一手好菜。”

    另一个年轻公子也笑了,笑的很沉稳,双眼中却没有相称的笑意,犀利的眼神在李显身上不时游荡。第一次开口,李显说的话太多了,和刚刚那骗人的痴呆表情实在矛盾。李显不禁暗自后悔,他这一招对付心无城府的小侄子便罢,看来眼前的这公子却是个厉害角色。

    安王停下笑声,对李显道:“既然你不伺候男的,伺候女的总没问题吧?逸岚,这人手艺不错,索性你带回去给我大皇姐使唤吧。”

    那公子闻言收回了在李显身上打转的目光,望向安王的双眼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雅,拱手道:“既如此,我代公主多谢王爷了。”

    李显知道了,他便是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楚逸岚,也是当今圣上的驸马爷!十年前,二皇兄就是借了江湖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力量,又拉拢了当时的禁卫军统领,才结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庄主楚啸天在他登上帝位之后却功成身退,婉拒了所有的封赏,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江湖人士的他为何要涉足这场宫廷政变之中。五年前,烽帝将长女容华公主下嫁给楚逸岚。这位公主便是当今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安王同父同母的胞姐。此后,楚逸岚虽是白衣,却多涉足官场,与安王府关系日益密切。

    楚逸岚转向李显,一双眼睛已浑没了刚刚的凌厉,烁人的光彩尽皆收入了眼底深处,儒雅的像个温温公子。他问道:“你的名字?”

    李显低着头,亮出用了一年的化名:“二狗。”

    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是他现在身披的外衣。

    没有再容他拒绝的余地,当天,李显便随楚逸岚来到了枫叶山庄。

    枫叶山庄坐落于京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幽静的像个道观。叱咤江湖,卧虎藏龙,显赫声明,全部掩盖在清静幽美之下。伪装,是最好的欺骗。

    李显来到枫叶山庄时,庄主楚啸天已经卧病多时,闭不见客,庄中所有的事物都交给了独子楚逸岚掌管。容华公主与他的感情听说不错,深居于山庄深处的梧桐院,从不外出。山庄中几乎是三步一小岗,五步一大岗,守卫森严。不知是天下山庄尽皆如此,还是独天下第一庄如此。

    这里的工作比“迎客来”轻松,薪金也比“迎客来”高出许多。可是除了厨房和自己的住处,其他的地方都不允许李显走动,甚至连出府也不准。于高山丛林间跑惯了的他如何耐得住这样狭小的空间。白天人多眼杂,李显只好埋头干活。入了夜,他便施展出那个人称之为“轻功”的东西溜进山庄深处的花园。带上一壶酒,几个小菜,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斟自饮。有月时赏月,无月时盼月,有地为席,天作顶,人生足以。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倒也有几分逍遥。

    可惜他忘了一句俗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今晚的月亮太圆了,又快到中秋了吧?一片清冷的银白洒向人间,美的令李显眩目。

    收拾了些酒菜,他轻轻推开房门,确定了四下无人,迎着明亮的月色,一路向后花园而去。绕过熟悉的假山群,踏着崆峒的山影,眼前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随意捡了处干燥的地面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酒菜,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味,竹林的那一端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喘息声。

    难道是在作那件事情?

    李显虽不是圣人,可也没有偷窥别人办事的癖好。赏月的兴致没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草草收拾了酒菜,打算就此回屋。边低着头暗暗叹息,边绕过假山,猛然间眼前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他抬起头来,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楚逸岚。而他的手中,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尸体!

    原来刚刚那声喘息并非来自高潮的愉悦,竟是这女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叹。

    李显定睛看时,这女子他却认得,乃是枫叶山庄的少夫人容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翠玉。楚逸岚与公主素来感情甚睦,无论这是否是他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李显都想不出他为何要杀了翠玉。正因为他不会轻易杀她,所以李显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并非我寻是非,有时是非寻我。

    李显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轻轻道了声“少庄主”,便肃立于原地。看似轻松随意,其实他已全身蓄势待发,只要楚逸岚一出手,他立刻施展轻功逃跑。李显没和他人过过招,可是以楚逸岚在江湖上的排名,他没自信能在他出声唤人之前一招杀人于无形。既如此,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只可惜从此再也回不得京城了。

    楚逸岚扔下逐渐冰冷的尸体,却没有向李显走过来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眯起犹如狐狸般的双眼,直直的盯着对方的脸。李显暗想,他应该认不出我是谁,不要说十年前他没见过我,就算是二皇兄本人与现在的我照面,恐怕也难以辨出我来。从身处狡诈与欺骗中的小孩,到心理年龄在青山绿水中逐渐退化的青年,无论容貌气质,李显都已改变了太多。何况他的容貌既不像妖艳的母亲,也不似俊美的父亲,一张美名之可称清秀,实际只是平凡无奇的脸是他所独有的。李显相信单从容貌上,楚逸岚是辨不出自己真正的身份的。

    可是那目光却似是能直透人心底,犀利的令人头皮发麻。

    “山庄之内处处遍布岗哨和巡逻之人,你是如何从下人的住处到这里来的?”他问。

    李显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庄主,我是走来的。”其实我是用跑的,不过这样的谎话应该无伤大雅吧。

    “哼。”这样从鼻子里憋出来的冷笑实在有伤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李显暗自想着。

    才一个走神,楚逸岚竟已无声无息的欺进李显身前。虽然他周身全无杀气,李显还是暗暗运气于右掌之上,不过也没有出招。

    楚逸岚的武功李显没见过,他的轻功刚刚却见识到了,远在自己之下。从他手下逃跑,对李显来说应该不太困难。确定了自己的安全,李显倒很想和他再多耗上些时间,将事情探个究竟。

    有时,好奇心是件很麻烦的东西。

    他的手在李显胯下轻轻一拂,随即收了回去。夜色渐浓,刚刚还是碧空明月,此时满天星斗却已被乌云遮去了光辉。昏暗之中,李显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太监。可是却会作宫廷味道的菜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入耳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中冰面之下的湖水,冰冰冷冷的流过。李显仍然低着头,专注的盯着他双手的每一个动作。

    “二狗。”李显简单的答道。

    “你从哪里学的厨艺?”

    “养父教的,他生前是御膳坊的太监。”

    楚逸岚忽而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二狗?太监的干儿子?明明有一身足以躲过庄里好手的轻功,却喜欢装低三下四的贱民,怪癖。”

    既然知道我不会说实话,他又何必多此一问?不知谁才有怪癖。李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便现出了讥讽的笑容。

    十年远离人群,过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生活的后果便是如此,他已不再像在宫中时那样,想哭时能笑,想笑时能哭了。心中所想,不经意间便表露在外。

    楚逸岚伸出两只手指,托起李显的下巴,李显就势抬起头来,只见楚逸岚的脸上已没有了刚刚阴险的笑容,一双细长的凤目中闪着兴趣盎然的光芒,直直的望向他。

    早听说有专喜欢男子的那种变态,可是没听说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有这种嗜好啊。何况李显自信以他的容貌,也没达到能招来变态苍蝇的程度。只是,这烁烁的目光又该作何解呢?

    “你的笑容带着愤世嫉俗的讥讽,这双眼睛偏偏又清澈的无欲无求。这两样自相矛盾的神情在你的脸上又和谐的那么自然,真是奇怪。这个,我可以理解成‘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高洁与苦痛的混合吗?”

    李显觉得比较奇怪的人是他,这种时候不该是做诗抒情的时机吧?况且——还是《佳人》这么俗的诗。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眉眼之间和你好像。就连神情也有几分的相似,冷漠中带着而潇洒,似是秋夜的冷月。不过,他更像是一轮圆月,温和圆润。而你,像轮新月,还有尚未抹平的棱角。”

    “少庄主是想说,你要代天来磨平新月的棱角吗?”李显暗自冷笑,好一个自大的男人。

    “月亮,月初而缺,月中而圆,自有天数,何劳我出手?”楚逸岚虽是笑着,口气却越发狂妄起来。李显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变,心底却暗自好笑。似他这般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底的人,才是该好好磨磨棱角的新月,哪来的资格说我?

    “我不喜欢二狗这种贱名。”

    “抱歉,我喜欢就好。”

    楚逸岚厚着脸皮一笑,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以后我便唤你阿离,记得啊,阿离。”

    李显越发糊涂起来,楚少庄主这种态度哪里像在处理来路不明的敌人,简直像是在——泡女人!他若是厉声叱问,或是唤人拿自己,倒也不难应付。偏偏是这种反应?

    十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天的皇帝生活,十一岁时的李显就早已知道,善意是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楚逸岚决非会在月圆之夜为暖月所感,滥施温情的疯子。可是他一时又难以看破对方此举的阴谋,只能冷眼旁观,暗自戒备。

    “呵呵,你戒备的神情太明显了。这么可怕的表情,与这明月之夜如何相配?”

    “与明月之夜或不相称,与杀人之夜却是相配的很。”李显淡然试探着。

    楚逸岚终于移开托起李显脸庞的手指,双臂交叉在胸前而立,脸上显出一番玩味的神色来。他注视李显良久,终于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杀那个女人吗?”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不杀我。”

    “好大的自信,你如何知道我不杀你?”

    满天乌云逐渐散去,灿烂的星空从黑色的空隙间洒落点点星光,映起一片皎洁的月色。楚逸岚此时负手而立,俊若神祁的脸上刻画出一抹逍遥翩翩的微笑,好一副绝美的谪仙图。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这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居然也会取走他人的性命。李显与那死去的女子并无深交,也并不觉得她如何可怜。可是眼前的楚逸岚却莫名的勾起了他的厌恶。这样虚伪的笑容,让他不由得又想起身处宫廷之中的那种感觉。

    “至少在你完全罔顾我的意愿,硬是送了个俗气的名字给我的时候,我还想不出你为何要送名字给一个你要杀的人。”

    “俗气?你敢说这个名字俗气!”怡然的笑容刹那间冻结了,肃杀之气笼罩了楚逸岚周身,刺骨的寒意从这个男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飘散在十月的寒夜之中。从今晚见面到现在,这是他首次散发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李显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右腿迈开微弯,右手微微抬起,全身的劲力全部运于右拳之上。比起剑法,拳法是李显最得意的功夫。一个人不可能随时都带着剑,但他却随时都带着拳头。另一项他学的最用心的功夫则是轻功,没有人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永远不败,所以逃命的功夫是不得不学的。他相信,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胜者。

    有了双拳双腿,李显并不怕他。比起笑的暧昧的楚逸岚,他宁愿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杀意。

    杀气与杀气相撞,空气凝结在冰冷之中。两人相互对视着,却没有人先出手。

    终于,楚逸岚先动了!他的右手缓缓的抬了起来。李显则专注的观察着他右臂移动的轨迹。就在李显的拳头将要递出的时候,楚逸岚的右手却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他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离,你拉起架势来怎么像个庄稼汉?好了,收起你那难看的姿势来,我不发火了。天凉了,你早点回去睡吧。”说着,他竟径直转身离去,再不向李显看上一眼。

    月凉如水,银波淼淼。四周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李显低头看看拉在身后的影子,刚刚与楚逸岚的一番对话此时回想起来竟如同做梦一般。眼光移转,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越发朦胧起来。

    他为什么不杀他呢?

    如果换作他是楚逸岚,要他不杀撞破自己秘密之人,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对自己有用之人!可是自己对于他又有何用处呢?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不知晓。或者,他其实早已识破他的来历?也许,但不太可能。又或者,杀死容华公主的身边人,对楚逸岚来说已不再是值得隐瞒的秘密?

    每一个深宅大院都藏有自己的秘密,枫叶山庄也不会例外。可这秘密若是牵扯上当朝驸马和公主,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秘密了。李显不认为一个侍女的死能掀起滔天之波,可是不好的预感却萦绕心底,迟迟不能散去。蓦然间,卧病从不见客的楚庄主和深居庄中从不外出的容华公主,两个从不现身庄中的人跃上他的心头。他们是自愿隐居,又或是被逼软禁呢?众多猜测顿时化作思绪纠缠在一起。

    忽而,抬眼望向星空,无数繁星交相辉映,闪烁在广阔的天际。人生的起起浮浮,苦痛兴衰,在这无袤永恒的星空之前,显得何其渺小。荣华富贵,大起大落,他人一生的经历,李显已在十一岁时遍尝。从此以后,他只为自己而活。是枫叶山庄的秘密也罢,是事关国运的变故也好,与自己有又何干?刚刚刹那浮起的好奇心,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思及此处,他当即决定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作了一年厨师,李显也不知不觉中沾染上了小老百姓的习气。要走,却无法如侠客般走的潇潇洒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想到一年工作的积蓄还放在房里,他舍不得立刻就走,转身往住的地方而去。回了屋,收拾了个小包裹,正要离去之时,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

    李显将收到一半的包裹藏于床后,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着来者。前面的女子艳若娇娆牡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颇有几分英姿。被她挡在身后的女子清如灵山百合,两弯似蹙非蹙轻烟眉,一双似喜非喜流彩目。闲静处如姣花照水,行动时威仪自现。一见之下,他已几乎肯定,这必是容华公主无疑。

    “喂,臭厨子,你胆敢再盯着我家公主乱瞧,我挖了你的双眼!”走在前面的女子扶着容华公主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对李显一声娇叱道。

    “灵玉不得无力。”容华公主低声斥责,继而转向了李显,问道,“你是安王举荐来此的那个厨子?”

    李显点点头,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她的来意。

    “我有件要紧的信件一定要交给安王,你可能去办此事?”

    原来翠玉便是由此被杀。李显摇摇头,道:“管家不许我们下人随便出庄。”

    “我知道。”她道,“可是此信事关重要,我一定要送出。而你,只是个与我,与楚家无关之人,或许能出的庄去。你若能办成此事,安王定有重赏。”

    一双灿若秋水的星眸定定的望着李显,李显不由暗暗惋惜,倘若她不是自己的侄女,倘若自己又只是一个名为“二狗”的普通男人,或许会毫不犹豫的为眼前的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吧?

    会来求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可见他猜测的不错。容华公主定是被楚逸岚软禁了,不论枫叶山庄在进行何种阴谋,都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了。翠玉传信不成被杀,再也无人可派的容华公主无奈之下竟找上了他这个厨子。

    李显确是这庄中唯一能为她送出此信之人,也是这庄中最不愿意搅入这趟混水之人。谁败谁胜,谁权谁贵,谁起谁落,与早已淡出权力之争的他都再无干系。

    想到这里,李显眼角的余光扫过灵玉紧按佩剑的柔夷,若是自己摇头拒绝,这剑势必化为索命利器杀人灭口。倘若交起手来,今晚他便难以安安静静的离去了。想到此处,李显点下了头。

    容华公主留下信后立即离去了,李显于灯下掂着这封薄薄的纸柬,却不曾打开。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为她送什么信,索性拿起到火上,想要一炬焚之。灯火摇曳,他忽而想起些什么,又收回了信件放入包裹中。这信或许日后还有用处,不急着焚于一时。

    屋外天色渐明,趁着最后一缕黑暗尚未散去,李显急忙推开房门,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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