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一名老妇打开小屋的门观望一下天气,低声喃喃。“我得快些准备好,等命定之人前来才行。”
自小就和姊姊一同梦见的命定之人,将在今天来临,她将来此完成一段不可能的姻缘,拯救公爵一家人。这也是她为什么活到今天的目的。
老妇唇角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终于等到今天了。
她轻吟着一段似诗非诗的文字:
柔光闪现,雷光乍见,异域女子,降临;自主自由,沉稳内敛,一对佳偶,天成;波涛云涌,共度难开,比翼双飞,破解。
“轰!”的一声,一记划破乌云的雷打在森林中行走的村民心上,加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喂……我们这么随便行事,那个巫婆会不会知道我们已经在她的地盘上了?”一名颤抖着声音的村民握紧手中的铁耙。
“别乌鸦嘴,我们可是来主持正义的,讨伐女巫是一件为民除害的事,也不想想我们的牲畜在她的魔掌之下死了多少,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没得吃了!你不来算了,我跟民事官也是全英格兰最伟大的猎巫人格修.华伦自己去也行,我就不相信女巫敢对华伦先生做出什么事来!”一名村夫大声斥喝着那一位胆小者。
此时,走在领路人后头者──身着红色绣金边的短斗蓬,里头着一件上好手工制的白衬衫,看样子是由东方来的丝制成,一件红色同为丝质的背心,加上一件红色的紧身裤跟半筒袜,脚穿上等皮革制擦得黑亮的鞋,头戴正流行的假发和一顶帽缘往上卷起的帽子,外加有拖尾巴的羽毛,容貌俊美,身形颀长的男子──闻言回头朝刚刚说话的村民及被他斥责的人,微笑道:“女王会保佑我们不受女巫迷惑的。”
“是的。”两人不再争吵,惑于格修.华伦的笑容,跟着队伍前进。
又一记雷打下,这次伴着雷声,有个东西从天而降,正好掉在格修.华伦面前的一滩泥泞前,喷起的泥泞沾上格修的华衣,原本的光鲜不再,格修的脸上、身体、头上,全身上下无一不被泥泞占领,形成一副异常可笑却又诡异的景象。
原本勇往直前的村民们在见着这个画面时,全都往后退了一大步,神色惊惶的盯着这个刚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格修抹掉脸上的泥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受损的程度,不看还好,这一看,把他心中的火全都引了出来。他的衣服、假发!该死!这是最新的款式,据说在踏进一六○○年时会大为流行,全英格兰恐怕还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跟他比美的,可恶的东西!
他怒气冲冲的踢了下那个“东西”,发现它的形状很像人。
人?
他皱起眉,朝后头勾勾手,马上有个执火炬的人来到他身旁,为他照亮。
果然是个人,格修深呼吸一口气,才要蹲下身去看清这个人的脸时,一支利箭已先他一步射在那个人身旁,阻去了格修欲一探究竟的路。
格修缩回差点被射到的手,不悦地望向箭的来处,只闻自林间深处有马蹄声传出,不一会儿,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出现在他们面前。
跨着战马的是一名身着白色衬衫、黑色紧身裤、黑色长靴、黑发蓝眸的俊美男子,手中尚拿着无箭之弓,那支箭即是出自他的手。
“民事官格修.华伦,你越过你的辖区啰!”他略带笑意的低沉嗓音有着讥讽。
“摩根.威尔,代诸顿公爵,赛伦伯爵。”格修认出眼前这名穿着随意却散发着不凡气息的男人,是邻地目前代理的领主兼民事官,赛伦伯爵,威尔家次子,日前才因其兄第十二任诺顿公爵罗伦,威尔意外死亡,而其子大卫.威尔年龄过小而自海上归来代为管理领地事务的摩根.威尔。
格修僵硬的扯开一个微笑,有礼道:“伯爵大人,您似乎有些迷糊了,小人现在所在之地仍是我的瞎区。”
若非三年前的一场龃龉,使得这两块领地的人民交恶,他们也不会如此在意这一大群人超过领地界线与否。
摩根.威尔笑了,“你现在站的地方的确是你的辖区。”
“那爵爷您为什么……”格修一听,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语气也高昂急了些,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稳下语气,“爵爷刚刚那一箭可是在说笑?”
“当然不是。”摩根偏头一笑,左颊上的一道刀疤因而明显,狂妄但冷酷的气息在举手投足间散发,让人有种下一刻便会让他手中的弓箭射死的错觉。“刚刚你的手越入了我的辖区,身为民事官,为了辖区的安全,当然得有所行动。”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想侵略他的领地,去捉那位居于林间深处的女医者,但他们称为女巫的老妪──梅儿碧。要不是他正好在这附近狩猎,三年前的惨剧岂不是又要发生一次?
时当欧洲大陆各国进行巫师追猎,英格兰当然不能免俗的也跟着行动。不时兴猎巫的诺顿郡跟时兴猎巫的邻郡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他们侵略领地处死了一名无辜的老妇人──梅莉,梅儿碧之姊,两郡才交恶。那时,苦无确实证据定他们的罪而让他们逍遥法外。
今天,他们又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溜进他们的领地去处决梅儿碧,要是他视若无睹,城里不就又少了一名可以治病的良医?
可悲的是,诺顿郡上下全认为梅莉和梅儿碧是良医,可他们这些人却因牲畜死亡,而怪罪于她们身上,日积月累的恐惧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乃至失去理性做出越郡杀入的行为。
格修闻言往旁一看,果然看见那块三年前才设立的界碑,而那个害他衣服泡汤的罪魁祸首正好躺在诺顿郡那一方。
只是手超过界线,需要用箭来告知吗?格修愤懑地想着,但他的脸上文风不动。
“爵爷,这个人适才从天而降,小人怀疑是巫师,请爵爷让小人处理。”
“巫师”这个词像炮弹炸开在这条森林小径中,村民们一听,无不往后再退一大步,目光惊惧的瞪着那人。一个人从天落下就已经够让他们害怕了,何况还是会害人和牲畜,跟撒旦交易的巫师。
摩根唇边的笑容更加明显,在心底冷笑,“那也该是由我来审理吧?”
言下之意,这个人掉在诺顿郡,就属于诺顿郡的事,即使是巫师,也该是由诺顿郡的民事官乃至领主做主,而在诺顿郡,很不巧地,民事官和领主现在都是他本人。
格修让摩根一句话堵得死死的,仍沾了些泥泞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深觉自己受到侮辱。
今天真倒霉!格修在心底咒骂,早知道就不要接受村民的请求越界捉女巫,要是没接受,他现在可能还在酒店里和身材丰美的女侍一起,而不是在这儿忍受一个贵族对他的羞辱。
“既然爵爷肯拨冗处理,小人静待佳音。”格修握拳的关节泛白,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摩根.威尔,混帐贵族,有一天他要他尝到比自己多十倍的屈辱,不禁想起三年前他杀梅莉之后,摩根哀伤的表情大快人心。这个无能的贵族和他的哥哥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说是他吊死梅莉的。从小他就对贵族没有好感,尤其是诺顿公爵这两兄弟,偏遍身为平民的自己一定得对他们卑躬屈膝,更令格修心生憎恶。他僵硬的朝摩根行个弯身礼便拂袖而去。
村民一见格修离去,看看摩根,再看看地上的人,有默契地纷纷过去。
记忆力再不好的村民对三年前的事仍是历历在目,现在他们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想再来一次,当场被逮到,再加上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人……还是走为上策!
摩根待那些人走远,才下马上前察看那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没出过声音的人。他翻了她的身子,为此人的性别下了定论──是女的。
他检视着她的身体,发现外表没受什么伤,却昏迷不醒,可能是某个贵族的佣人,或是逃犯。摩根思量着该不该任其自生自灭。
天空又是一记闷雷打下,伴着很大的雨势。
摩根抬头望望雾蒙蒙的四周,叹口气,弯身将眼下这名身分不明的女子抱起。
好轻,摩根依稀辨由此女子有一头黑发,身子轻盈,而唯一留在他脑海里的是她胸前那条弦月状的白玉项链。
他先将她置于马背,自己再上马。
“呜……”一声蚊蚋般的呻吟自她口中发出。
摩根听出其中痛苦的成分居多,当下皱起眉头,该不会伤到的不是皮肉,而是内脏吧!
思及至此,他不禁策马疾奔,不希望延误她治疗的机会。
魏洁儿觉得全身被撞得痛死了!
那种痛超乎她所认知的,好象要把灵魂撞出身体外的撕裂感,让她无力思考任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始意识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但说的话既小声又模糊,她根本听不清楚,更遑论听懂。
“梅儿碧,她怎么样了?”摩根疑惑地望着屋内另一名背对着他,身着黑色长袍正在磨药的老妇人。
老妇人磨药的动作停了下,回头看着身后的摩根及床上那名刚刚由摩根送来的女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爵爷,请安心,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能熬过这一劫的。”
摩根闻言皱起眉头,“梅儿碧,你老是如此肆无忌惮,邻郡的人才会认为你是女巫。”
“在信奉新教的英格兰会出现捉女巫的活动,不是很讽刺吗?”梅儿碧的笑容未改,不把摩根的警告当一回事。
“这是一种流行,就像衣服会流行,宗教大改革也是一种风行,捉拿女巫,当然也是流行的事物之一,即使是新教的英格兰,仍然也有人会接受流行的事物,不是吗?”
摩根口齿伶俐的回嘴,用眼角留意着床上病人的情况。
“爵爷说的是。”老妇人又回过头去磨她的药。
摩根轻叹口气,明白这是梅儿碧不想深谈的讯息。自三年前她姊姊让邻郡的人吊死,哥哥找不出确切事实,证明是邻郡的人所为而无法为梅莉讨回公道之后,她的行为言语都透露着无所谓。这样让从小就与她们姊妹相识的他及哥哥忧心,尤其是他自己,三年前他仍在海上跟随着法兰西斯.杜鲁克爵士为女王效命,得知这个消息赶回来时,已经来不及。
“爵爷不必为老妇人担心,爵爷该担心的是床上的女子。”梅儿碧没有回头,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又不认识她。”摩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梅儿碧今天说的第二次有关床上女子的事。“只是正好经过,见格修.华伦想对她出手,才顺便救她回来,可能是逃佣之类的人。”
他低下头,正好见她不安的挣扎着,口里发着不知所云的呻吟,摩根直觉握住她的手,轻柔地道:“没事了,你并非独自一人。”
柔和的抚慰让洁儿倍感痛楚的感官消退一些。
洁儿勉强自己张眼,微张的眸子正好看见一双不悦但担忧的蓝眸,好蓝的眼睛!洁儿因无力再撑开眼睛而合上眼,再次昏睡。
摩根没想到自己一低头就看见这名女子睁眼,剎那间,他无法思考,只觉得她有一双很绿但无神的眼睛,见着她合眼睡去,才知她压根儿没醒,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他锁紧眉头,不明白心中在她合眼的那一瞬间所起的变化为何。
“咒语会在你身上终结,你的命定之人已经出现了。”梅儿碧语露玄机。
“命定之人?”这个名词听起来好象是妻子之类的同义词。摩根确定他不喜欢。
“我不想娶个妻子来烦我。”
虽然哥哥罗伦的妻子莉亚是个又勇敢又有知识的女子,但谁能保证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而且,威尔家已有继承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大卫,他何必去找个女人来当活动摆饰?
“命定之人会和您一起,生生世世,永永远远。”梅儿碧看得出摩根不想结婚,不过,既定的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即使出现威胁生命的劫难也会安然度过。”
摩根不为所动的扬扬眉,握着床上女子的手因她不安的挣扎而更加大力地握住。
“有一天,您会明白梅儿碧所言。”梅儿碧端着已磨好的药草起身来到床前,“命运会改变,人定胜天,只要心意够坚强,会改变既定的命运。”
“什么意思?”摩根有时候不太明白梅儿碧似是而非的话语。
“爵爷,您会幸福的。”梅儿碧朝摩根笑笑。“爵爷请回避,我要替她敷药。”
摩根连忙将她的手放入被窝中,起身到屋外去。
有凉凉的东西擦在它的身上。这是洁儿混乱的意识中唯一有的“感觉”。她的痛楚似乎因为这凉凉的东西而有所减轻……真想谢谢医生,他帮她舒缓了痛苦……
“小姑娘,别害怕,安心地待在这儿吧!有一段你意想不到的奇遇等着你去走,别抗拒它,命运会指引你。”梅儿碧一边替她擦药,一边自语。“啊,我这把老骨头终于可以去见你了,姊姊。”
屋外的摩根无言地抬首望着落下绵绵细雨的天空,不经意想起许多往事。三年前他赶不及回来为梅莉报仇,三年后,他也是赶不及回来见罗伦最后一面,那些天也都是下着这样的雨。
他救这名女子,是否是在弥补无力救回梅莉和无法见约翰最后一面的遗憾?摩根笑了笑,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那几道深得无法愈合的伤痕可有痊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