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宏恕班长的鼓动下,其他的班兵也都跟着在下面替我加油。
我挂在爬竿四分之一二的地方喘息,看着大家不停的为我打气,也不知从哪来的多余气力,终于让我征服了爬竿。
到达顶端那一瞬间的快感真是美妙,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可是在我要溜下来的时候,我才惊觉有些抓不住爬竿,几乎是以掉下来的方式着地,还好下面是厚厚的沙,不过我的脚还是像被通了电一样,酥麻难受。
当我抬头看到大家疯狂为我欢呼的场面时,很奇怪的就自然展现出一副没什么的模样,接受大家的恭维。
接着我像开了窍一样的征服了我的另一个敌人——板墙!
或许人在面对一个无法掌握的状况时,惧怕感和排斥感会让人更加不得其门而人吧!也或许唯有给予鼓励所产生的虚荣心才能让人放松心情,进而增加信心去面对吧!但这也有可能是我这一个多月以来每天被强迫的磨炼,让我真的变强了也说不定。
突然,我觉得好事好像会不断的来临;因为我的体能跟上了进度,每个礼拜五又固定可以趁外诊空挡回家看老妈和奶奶,还有我们幸运的六七梯即将在新兵训练期间遇上农历的过年,这些好事不断地在发生,让我深信接下来的选兵我一定也会顺利的进入卫勤学校。
听说只要进卫勤学校三个月出来就是个医务士官,每天只要守在医务室里不需要什么操课!我心中暗自的盘算……
‘我是学护理的。从医务士这个名称听来,正好不就是我的专长吗!虽然连上还有几个大专兵,但他们都不是学这方面的。这样看来,还有谁能抢的过我呢!哈哈哈……’
“接下来是卫勤学校,有相关专长的举手。”辅导长在讲台上询问。
我当仁不让的马上举手。但想不到大约有十几二十个人纷纷抢在我之前,让我有点生气。
‘你们别闹了吧!只有我有这方面的专长好不好!’
所幸辅导长二的询问,删掉了一半多想抢凉缺的。
在师部举行卫勤学校征召考试的会场里。有很多人一看到考卷就开始摇头,让我更加确定自己一定没问题;再研究一下那些写的很起劲的人,我安抚自己说……
‘没关系,等一下还有口试。’
“下一个。”
负责口试的医官口气很不屑的叫,我想他也受不了那些硬来碰运气的人吧!我不疾不徐的走向他面前,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刚好和我擦肩而过,让我觉得我又少了个对手……
“你帮我量个血压。”
医官的口气很差,让我更加想表现出清新、专业的气息,包括声音……
“是!”
我用熟练的手法替他包上气囊帮浦,打气……放气……然后很自信的告诉他:“一百一十八,八十五,”
“一百一十八和八十五是什么?”
“收缩压一百一十八,舒张压八十五,正常收缩压是一百一到一百四,舒张压是七十到九十。
我没等他问下一个问题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让医官被我的专业气势给吓到……
“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报告医官,我是学护理的。”
“难怪!是哪一家?”
“台北医学院。”
“北医喔!好,那你没问题。”
医官一改先前的态度,变得如获至宝的在我那张表格上猛打勾。
“医官,请问一下,选兵的结果什么时候会知道?”
“下个礼拜吧!应该在过年前就会公布了,你一定会上的不用担心。”
“谢谢医官。”
隔天又逢星期五外诊日,我照常溜了回家。不过这次我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和老妈坦白说自己已经在当兵的事实;不过老妈一点也不意外,我想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不说而已。
我对母亲一吐为快的细说自己被磨炼的经过,讲到选兵的事时,我马上踩了煞车;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是受到诅咒的那一种人,如果把还没确定的事说出来,多半事情就不会成功。
“明信啊……明信啊……”奶奶突然在房里无力的呼唤。
“阿嬷醒了。”
我赶紧跑进房间,看见奶奶揪愁着脸,哭着说……
“呜……作兵就艰苦!你就卡小二……要记得好好跟恁连长知么……呜……”
“我知啦……我知啦……”
我躺在奶奶身旁,手不停的轻拍奶奶的肩安抚。说也奇怪,奶奶像在说梦话一样,眼没张人也没醒,一下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不确定奶奶是不是有听到我和妈妈的谈话,有点担心的继续陪在她身旁,看她鼻子装的喂食管里有些液体随着呼吸上上下下,想到四年前老爸还在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健步如飞的奶奶已经八十几岁了。
但自从爸一走,奶奶的身体实在抵不住难以接受的丧子之痛,开始急速的老化和退化,渐渐的奶奶就变成眼前这副白发凌乱、毫无生气的模样了。
‘阿嬷,你不用担心,我在军中再苦也会撑下去的,你好好养病,不要……’我不敢把奶奶吵醒,试着用心灵沟通来让她安心。
***
“周明信,现在都没问题了吧!”
我们一群人躲在班长的寝室里打屁,班长突然关切起藏在角落的我。让我紧张的抬起头,制式化的回答……
“是!”
原本的轻松气氛被我有力短促的回答给瞬间冻结,大家看得我莫名其妙,我才惊觉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班长在问我什么,一脸茫然的让班长露出难得的微笑对大家说……
“周明信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很快的你们就要下部队了,会抽到什么单位没人说的准;但是,不管你们去到哪一个部队,你们一定都要战战兢兢的,千万不能白目,像九班那个易志强你们也都有看到,在升旗的时候偷吃馒头,骂他还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说,像这种不会看情况也不会看人脸色的白目行为,你们一定要……”
“班仔,我早就想揍他了,如果让我在外面遇到他,一定给他死的!”一个大块头忍不住的插话。
眼看大家也鼓噪起来,然后班长才做了总结……
“你们都是我这班的兵,只要是我教的,一定不会那么白目的……”班长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另外一点是,体能一定要强;只要体能好,不管你们到哪里说话都可以很大声。如果你们被挑去受士官训,变成跟我一样是个班长,你们说,体能比阿兵哥差能看吗!”
大家都赞同的点点头!而我除了点头之外,也明白班长是要我特别注意体能,因为全班就属我的体能最差了。
“班长。你还有多久退伍?”
“五个多月。”
大家一听到班长剩不到半年,全场哗然的羡慕起来……
新兵训练慢慢接近尾声了,班长们不再凶巴巴的想置我们于死地似的,好像是在怕我们会报复他们一样,最近反而常常告诉我们一些当兵的甘苦经验,要我们别在军中和人结怨。
回想刚到关东桥营区的时候,自己常常像狗一样的被臭来骂去;但现在的我好像不那么讨厌班长、排长和连长了。其实大家本来就无冤无仇的,只不过是被安排来这里扮演不同的角色罢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这些阶级最低的新兵得在短短的十周内适应、了解国军部队的生活,或许我们还得感谢关东桥的长官们,这么刻意的营造了最恶劣的环境,好让我们在未来的六百多个军人日子里能越走越顺。
“还不睡?”管人事的班长突然走进来,大家马上都安静下来。
“我在告诉他们下部队后要注意的事。”
“这有什么好讲的,别白目就对了。”
“对了。选兵的结果出来没?”
“出来啦!你这班……”这管人事的班长轮着一个看过一个,“……你是炮兵学校!”
突然被点到的那个人兴奋不已的叫,但马上就被一旁的人给制止住。
此时的我只敢慢慢呼出残存在肺里的所有空气,怕微弱的吸气声会干扰到班长的思绪,尤其是当班长的视线停在我身上时,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还有你,要去卫勤学校!”
看班长指着我说,我乐得深深吸一口气,吸到整个背部直了还不想吐气,心里疯狂的欢呼……
‘终于确定被选上了,太赞了!’
班长继续把剩余的人看完……
“……你这班应该就只有这两个!”
其他没有被指到的人顿时就失落起来,惶恐的眼神也随之浮现……
***
隔天。我趁下午打扫时间,偷偷跑到隔壁隔壁连去打公共电话回家报喜……
“喂!”
“是我!”
“明信……你知道了……”姐姐的声音不太对劲,有些顿挫不连贯。
“怎么了?我知道什么了?”
“你们班长还没跟你说吗?我刚刚……有打电话去你连上……阿嬷走了……”
“嗄……”我原本在云端的心情霎时重重的跌落到谷底,没理会还在说话的电话那头,天真的以为,只要赶快挂掉电话就可以让事情不发生。
可是我根本也快不起来,所有行动都开始迟缓大脑下达的指令,慢慢挂上还有声音的电话,然后无神的慢慢走回连上,站在我负责打扫的楼梯上,拿着扫把,眼神空洞,没有动作……
这时平常最爱找我麻烦的那个班长经过,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没有像平常一样见我就凶我,反而温和地问……
“你怎么了?”班长见我没有反应,轻轻地摇我的肩,“……喂!喂!你怎么了?”
这时我回过神来,发现这鬼见愁班长在我面前时,也没想逃或是敷衍的念头,只是呆呆看着他。
班长见我有点反应后跟着就猜……
“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没关系,你跟我说,我帮你去……”
突然间,班长反常的关怀言语触动到我的脆弱神经,泪水失控的狂泄出来。班长一时慌了手脚,一边在掏不出卫生纸,一边在笨拙的安慰我……
“你……你不要哭,我帮你,是谁,你告诉我是谁……是不是……”不管班长怎么猜,也只能得到我抽咽的回应。
我们僵持了几分钟,我胸前的衣服慢慢的湿成了一片,而班长也渐渐的说不出话来安慰我,只剩手还在我的背上安抚……
“原来你在这里。”连长匆匆地跑下楼梯看见我。
“报告连长,他……”
“我知道,你先把他带到我房里,我去帮他送假单……”
坐在开往台北的台汽公车上,护送我回家的小个子班长不敢和我同坐,因为我不断的呆流眼泪着实吓人,我想任谁看了也不敢靠近半步。
窗外一盏盏路灯依序闪过我模糊的视线,让我想到自己五岁开始就和奶奶生活在单纯的两人世界里,没有爸爸、妈妈和兄弟姊妹。在我幼小的启蒙认知里,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奶奶,对于爸妈的印象只是偶尔来家里拜访。而我老是躲在奶奶身后看他们的陌生人而已。
等我知道家庭的基本结构时,我已经失去了和他们建立感情基础的年纪了;尽管我后来多么努力地去经营,却还是受到时间的阻隔而没法热络。最后,我的生活里还是只有奶奶一个人。记得那年父亲过世时,我挤不出半滴眼泪也不觉得有罪恶感,还以理性十足的十八岁少年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但现在,我的理性说已经不攻自破了,因为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脑海里奶奶陪了我近二十年的点点滴滴,一幕幕随着路灯模糊的划过我的心。回到家门口,门里传出的诵经声和哭声忽大忽小的交错……“我就不跟你进去了。”
我手握着喇叭锁没回应班长,他拍拍我的肩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外没有动作,直到回来奔丧的姑姑把我带进门。
我慢慢一步一步的接近奶奶躺在客厅沙发的身躯,原本围在她周围的子子孙孙都自动让出了一个空位。我跪在奶奶身旁静静的盯着着她看似熟睡的脸,平静的让我一度错觉她只是睡着而已,忽略掉了奶奶独特的打呼声已经不再……
“快……快给恁阿嬷哭……她最疼你了。”姑姑推了我两把,哭着对我说。
我慢慢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
当天,我跪在奶奶身旁看了她一整晚,心里不断地在幻想着奶奶会出其不意的突然醒过来……
***
在这个凄凉的农历年里,家里就像是八股连续剧的拍摄现场,姑姑和姑丈坚持演出争夺家产的戏,在奶奶的棺木前大吼小叫的说我们A了他们该得到的钱,闹得前邻后巷都忍不住地笑,因为他们争的居然是奶奶唯一留下来办身后事的几十万块劳保。
我真的替奶奶感到万分心寒,还好我已经在回关东桥的路上了!想想那原本曾是我最不想待的地方,如今它却成了我逃避另一个悲哀的去处。
看着我帮奶奶在过世前求的签,百感交集。上头是这么写的……
游鱼却在碧波池
撞遭罗网四边围
思量无计翻身出
事到头来惹是非
我想不到,这“是非”竟然也在他的预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