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一年?」
今天晚上,她想和听众玩一个心理测验。离家的时候,她随手把一本很久以前买的心理测验扔进皮包里。现在,她翻开其中一页,看到这个问题。
“二十四岁。」她回答自己。
回到人生某个时刻,是因为当时有放不下的东西。
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刚刚从大学毕业了两年。那一年,她和孟承熙热恋。她在电台当实习生,薪水微薄,仅仅足够养活自己。孟承熙在一家建筑师行里当助手,收入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青梅竹马好朋友孙怀真也正在谈恋爱。那个男人名叫邱清智,在机场的控制塔工作。四个年轻人刚刚开始在社会上奋斗。
是她向孙怀真提议四个人搬出来一起住的。这样既可以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也可以四个人分担租金。做美术设计的孙怀真,爱下厨,做的菜好吃,又很会打理家务。
这么一位室友,最适合怕下厨和怕做家务的她。四个人就这样说好了。
她和孙怀真在九龙太子道找到一所五百多尺的小房子。这所房子有二十二年的历史了,虽然老了一点,但是,附近的环境很清静,除了一个客厅和两个房间之外,还有个平台。四个人可以坐在平台上吃早餐。只有两个人的话,绝对负担不起这种好地方。
搬家的那天很热闹。孙怀真选了对着山那边的房间。她选了可以望到街上的房间。对着山的话,到了晚上,看出去便像黑夜的海那么漆黑。她喜欢看到夜街上的灯和对面房子的光。
邱清智带来了一支吉他,原来他念书时曾经有好几年在乐器行里教授吉他来帮补学费。那天晚上,他们搬家忙了一整天,地上的箱子还没有收拾。邱清智弹起吉他来,他们四个人就在那裏一起唱歌。她靠着孟承熙,孙怀真靠着邱清智,唱的是《That'sWhatFriendSAreFor》。
四个人都在家的日子,孙怀真和孟承熙会负责下厨。孟承熙也爱做菜,他做的鸭肉汤面,吃得他们三个人如痴如醉。每次做这个面,他要用新鲜的鸭,面条要用新鲜的阔面。那一锅煮面的汤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用鸭骨和好几种材料熬上半天。每当孟承熙在厨房裹专心一意地做这个面的时候,她便好想吻他。男人下厨为心爱的女人烹调食物,举手投足,有如君临天下,控制全局。他搓揉食物的一双巧手却又温柔而感性,那是他最性感的时候。
夏心桔和邱清智每一次也只能负责洗碗。他们两个不会做菜,只会吃。洗碗的时候,邱清智爱把长柄的锅当作吉他。他一边弹着满是肥皂泡的吉他一边唱歌,她在旁边和唱。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
那个时候,夏心桔跟孙怀真约定了,将来他们有了钱,可以买房子,也要买两座相连的房子,毗邻而居。
孙怀真嚷着说:「好的!好的!到时候还可以吃到孟承熙做的鸭肉汤面。」
「我也可以和邱清智一起洗碗!他喜欢洗碗,洗得又快又乾净,我只需要站在旁边用布把碗抹乾。」夏心桔说,然而,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并没有实现。
一天晚上,夏心桔下班回家,看到邱清智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裹。
她亮了灯,看到他的脸是惨白的。
「你为甚么不开灯?怀真呢?」
「她走了。」悲凉的震颤。
「走了?是甚么意思?」
「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夏心桔呆了:「为甚么会这样?承熙呢?承熙也许知道她去了哪裏。他不在家「他也走了。」
「走了?」夏心桔觉得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去你的房间看过了。」
她走进房间,打开衣柜和抽屉,发现孟承熙把所有衣服和证件都带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逃走了!」邱清智站在门槛,惨然地说。
夏心桔整个人在发抖,她的双脚变虚弱了,虚弱得几乎承受不起她身体的重量。
她直挺挺的坐在床边。孟承熙为甚么会不辞而别呢?她今天下午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吻过她。那时候?孙怀真在平台上晒衣服。她跟孙怀真说再见,孙怀真的那一声再见,她倒是听得不太清楚。孟承熙即使要走,也不可能和孙怀真一起走。
「枕头上有—封信。」邱清智说。
她回头望,才发现那裏有一个天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是孙怀真的笔迹。
「我可以看吗?」邱清智问。
夏心桔打开信封,信是孙怀真写的。
阿桔: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为了一个男人,我同时出卖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男朋友。可是,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也只能对其他人无情。
我向来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但是,这一次,我是考虑了一段很漫长的日子。那段日子太漫长了,你不会知道有多痛苦。曾经有无数次,我和孟承熙好想把我们的事情向你们坦白,但我们真的没有勇气说出来,爱一个人,也许是没有原因的。两年前为甚么会爱上邱清智,我也记不起来了。
然而,我爱孟承熙,却有许多原因。我们太相似了。当你和邱清智都上班了,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那是最甜美的时光。我们可以天南地北的谈个没完没了。我们会分享大家的食谱,分享大家喜欢的画家。当你们回家的时候,我们的甜美时光也要终结。然後,大家怀着内疚继续伪装下去。每一次,我也埋怨上帝为甚么不让我比你早—点遇上他。那么,我和你仍然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将来有钱买了房子之後,也还可以毗邻而居。
我曾经尝试离开他,但我办不到。他也许不是你一辈子的选择,却是我这一辈子遇过最好的。我曾经有一个很傻的想法。我想,我们为甚么不可以四个人一起呢?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吧?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和孟承熙也做不到。我们都开始妒忌对方的另一半了。
我不知道怎样去恳求你的谅解。我们选择了离开,离开这裏,离开香港,去—个不会碰到你和邱清智,也不会碰到我们的朋友的地方。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怀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的?」她问邱清智。
邱清智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刚刚怎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
「是在我发现怀真不见了的那一刻才想到的。」
「她有没有信给你?」
「没有,也许她并没有觉得对不起我。」
「你猜他们是甚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想知道。」
「你猜他们在哪一张床上做爱?是我这一张,还是你那一张?」
「我不想猜。」邱清智痛苦地抱着头。
「我猜是在你那张床,因为孙怀真喜欢看着山。」然後,她又说:「孙怀真一定是在孟承熙做鸭肉汤面的时候看上他的。」
「为甚么?」
「因为他那个时候最性感。」震颤的声音。
「我不觉得。」
「他甚么都比你好!」她骄傲地说。
「我不同意!」他不同地说。
「若不是他甚么都比你好,你女明友为甚么会把他拐走!」她向邱清智咆哮,「那是因为怀真甚么都比你好!」邱清智冷冷的说。
「是你女朋友抢走我男朋友!」夏心桔哇啦哇啦的哭起来。
「是你男朋友抢走我的女朋友!多么无耻!」邱清智愤怒的说,
「真是无耻!趁着我们两个不在家的时候偷情!」她一边哭一边附和邱清智。
邱清智的眼睛也湿了。
被背叛的两个人,相拥着痛哭。
夏心桔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相交十五年的好朋友。孙怀真的信写得那样冠冕堂皇,仿佛她才是受害人。她抢走了挚友的男朋友,然後又把自己的爱情说得那样无奈、委屈而又伟大,她凭甚么说孟承熙不会是夏心桔一辈子的选择呢?她太低估地对这个男人的爱了。
她太後悔了,是她邀请孙怀真和他们一起住的。这两个人骗了地多久?她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每天晚上想念着的却是隔壁房间的另—个女人。
她记起来了。四个人同住的日子,当两个男人出去了,她和孙怀真有时会靠在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那个时候,她们会分享彼此的性生活,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私密时光,男人是不会知道的。
她告诉孙怀真,孟承熙喜欢舐她的肚脐。
「不痒的吗?」
「感觉很舒服的呢!」她说。
「我也要叫邱清智舐我的肚脐。」孙怀真说。
「他没有舐你的肚脐吗?』
「他是还没断奶的,最喜欢吮吸我的奶子。」
「男人为甚么都喜欢这个?我觉得他们那个模样好可怜啊!总是像吃不饱的,口裏衔着不肯放开。」
她们两个脸也不红,噗嗤噗嗤的笑。
从某天开始,孙怀真对这方面的分享变得愈来愈沉默了。很多时候,她只是在听,没有再提起她和邱清智在床上的事。愚蠢的夏心桔,当时还以为那是邱清智在床上的表现乏善足陈,没她那个孟承熙那么会做爱。
一天,她们两个又靠在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她告诉孙怀真,她很喜欢孟承熙每次做爱之後抱着她睡。
「他从後面抱着我,我们弓着身子,像一只匙羹那样。那种感觉很温馨。我太爱他了!」
孙怀真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她当时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现在她明白了,那个时候,孙怀真已经和孟承熙睡过了,开始妒忌了。
她恨透这两个人。
现在,这所房子裏只剩下另外两个人。他们同病相怜,没有谁比对方更了解自己,那两个会做菜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会洗碗不会做菜的人,这也许可以说是另一种匹配吧。
孙怀真和孟承熙才走了几天,夏心桔和邱清智上床了。他们都太伤心,太需要慰藉;能够慰藉对方的,也只有彼此了。这一种感情,几乎不需要说出口,不需要追求和等待,也不会患得患失。两个被所爱的人背叛的人,为对方舐伤口,肉体上的,心灵上的。夏心桔要邱清智为她舐肚脐,那一刻,她会闭上眼睛,幻想他是孟承熙。当孟承熙在舐孙怀真的肚脐时,邱清智也在吮吸她的奶子,他像一头饥饿迷路的小羊,终於找到了母亲的乳房,便怎样也不肯再放开口。他们流着汗,但流着泪,激烈地做爱,他们潜进彼此的身体裏,躲在那个脆弱的壳裏,暂且忘却被出卖的忧伤和痛苦,身体抚慰身体。然後,她抱着他,两个人化成一只匙羹,再也分不开。
他们是情人,也是情敌的情人。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怜悯,也许还互相埋怨。谁能理解这种感情呢?这是爱吗?她当天和邱清智一起,是为了报复孙怀真和孟承熙。
邱清智也不过如此吧…然而,这种日子可以过多久?再不分开的话,她怕自己再也和他分不开了。然後,有一天,他们会互相仇恨。他们太知道了,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共度一生。
她离开了邱清智。他没有问原因,甚至没有挽留。两个受伤的身体,—旦复原了,也是告别的时候。那样,他们才能够有新的生活,不用面对从前的自己。
她搬回去和妹妹夏桑菊一起住,邱清智也搬离了那所房子。他们好像很有默契的,不相往来。唯其如此,两个人才可以重生。
一天,一个朋友告诉她,他在东京新宿附近见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们好像在那一带工作。
他们说要离开香港,就是去了日本吗?他们两个在那裏干甚么?
那天晚上,当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夏桑菊还没有睡。她问夏桑菊:
「我应该去找他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
「嗯。」
「不是和邱清智一起去吗?」
「为甚么要和他一起去?」
「你也应该通知他呀!你们是—同被背叛的。”
「不,我们又不是去捉奸。」她笑笑。
「为甚么要去?你还爱他吗?」
「我恨他。」
「那就是还爱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夏桑菊说。
夏桑菊刚刚和男朋友李一愚分手了,她想不到有甚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暂时离开这裏陪姐姐去寻找当年不辞而别的旧情人,然後,两个人互相慰藉。或许,也是疗伤的一种方法。
到了东京的那天,她们来到新宿。午饭的时间刚刚过去了。那位朋友没说清楚在哪一带看到他们。夏心桔和夏桑菊只好分头在街上寻找。
夏心桔沿着一条小巷去找。她忽然很害怕找到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些甚么好呢?她有点後悔来到这裏。
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孟承熙了。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他瘦了,改变了。他在一家简陋的汤面店裏,正在收拾客人的剩菜残羹。
她走到一根电线杆後面偷看他,不让他看到自己。她在那裏久久地看着这个阔别多时的男人,突然感到强烈的惋惜。他从一个建筑师变成一个厨师了,那不要紧;但他从一个清朗的男人变成一个猥亵的异乡人。他口裏叼着一根烟,满睑风霜。然後,她看到孙怀真了。她穿着白色的围裙,脸上涂得粉白。她老了,变平凡了,眼睛失去了光采。她拖着一大袋垃圾唠唠叨叨的,跟孟承熙好像在吵架。孟承熙把烟蒂扔下,拿着那一袋垃圾走出店外。夏心桔连忙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他就在她身边走过,认不出她来。
在孟承熙回来之前,她匆匆的走了。
当她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哀。她一直没法忘记孙怀真和孟承熙对她的出卖,然而,这一刻,她原谅了他们。他们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流落异乡。他们本来不需要走,因为要向她补偿,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爱得如此之深,她凭甚么去恨呢?那个女人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好明友。而那个男人,她已经不爱了。只是曾经不甘心。
从东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邱清智。那时刚好接近他下班的时间。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约他在机场的餐厅见面,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曾经和她互相慰藉的身体,再一次坐在她面前。邱清智没有改变,她自己也没有改变。当年被背叛的两个人,竟然活得比另外两个更好。跟孙怀真比较,她是多么的幸福。
「我在新宿碰到他们。」她说:「他们在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邱清智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
邱清智沉默了片刻,终於说: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
夏心桔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有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和爱过他?她一直认为他和她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他们互相报复,也互相怜悯,她从未察觉,从某天开始,他已经爱上她了。
她为甚么要否定这段爱情?没有追求,没有等待,没有患得患失,便不值得留恋吗?当他吮吸她的乳房的时候,他爱的是她,当她抱着他睡的时候,她心裏是快乐的,她却害怕去承认她已经爱上了他。她的爱是高尚的,他的爱却是次一等的,她坚持那不是爱。她一再怀疑他的爱。他们几乎不再相见了,才让她知道他爱她;她虚度了多少光阴?
现在,她坐在电台直播室裏。今天晚上最後的一支歌,是个《That'sWhatFriendsAreFor》。那是他和她一起唱的第一支歌。他们两个在厨房裏洗碗的时候,有柄的锅是他的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那些日子曾经多么美好。他们才是一对。为甚么她要等到这—刻才猛然醒觉?
多么晚了?多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