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百分之百是因为搭档那晚含意颇深的最后一句话,以及跟着这句话印过来的淡淡一吻,虽然那个吻最后还是跟往常一样,是直接落在面颊上的,但仍然把苏煌吓得手足僵硬。
“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爱?哪种爱?什么爱?爱什么?”苏五少爷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认真地思考着,“难道他真的对我……应该不会吧……不会……不要想太多啦,他是你的搭档,当然是爱你的,这是战友之情,没有其他意思的!”
然而这样劝说完自己后,转念又一想:“万一他真的有那个意思呢?不理他、装没听见总归是不太妥当的,要怎么办啊?拒绝他吗?……到底是最好的朋友,会伤他的心的……要是不拒绝……那岂不是要跟他……”苏煌头皮一麻,赶紧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抓住额头狠狠摇了几下。
“也许应该再仔细问问他,这么说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片刻之后,这个念头冒了出来,但随即又被他自己给否决掉,“不行,当然不行,万一他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我却这么郑重其事地去核实,一定会被他笑掉大牙,一辈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啊!!”
左思右想无法决断,到最后,苏五少爷干脆生起气来。
长久以来,大家明明相处的这么开心,彼此相信,彼此依赖,一起浴血奋战,也一起打闹玩笑,分明是好轻松自在的关系,他干嘛要说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弄成现在这样尴尴尬尬、别别扭扭的感觉啊?
“小煌,我今天还要跟父亲一起出去,走了啊!”
苏煌呆呆地看着他轻捷灵敏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
什么嘛,好象觉得尴尬别扭的只有自己耶。
“忘了跟你说,不许去见南槿哦,道理可是跟你说明白了的。”搭档折返过来,又补充着叮嘱了一句。
“偏要去!”苏煌赌着气回嘴,穆峭笛根本当没听见就走了。
“偏要……”又嘀咕了一遍,苏五少爷叹着气低下头。其实心里明白穆峭笛是对的,真的不能再跟南槿交往下去了,虽然这种单方面中止友谊的做法对那个感情丰富的少年是一种伤害,但身为南极星战士,毕竟不能任性而为。
“五少爷,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一个丫环在院门口高声叫道。
“啊,知道了。”苏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调整完毕面部表情,快步走到前厅。
苏夫人坐在一把紫木椅上,手里拿着几张浅黄色的纸,一见小儿子就皱了皱眉头。
“小五,你自己过来看看,怎么又有这种东西?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不是豪富之家,挥霍也要有个限度。你每月零用钱不算少,在酒楼吃吃喝喝也够你折腾了,为什么还要欠帐呢?就算朋友多钱不够用,暗中找娘要不就行了,这种帐单送到家里来,万一被你爹看到,岂不又要挨一顿打?”
“帐单?”苏煌吃了一惊,快步上前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松月酒楼的帐单,不禁愣了一下。停职期明明还没过啊,怎么……
“小五,娘的话你听进去没有啊?”
“啊,”苏煌回过神来,赶紧道,“都是我不好。其实这个月没有超支的,不过有几次忘了带钱袋记了帐,一时又没及时去结付,所以才有帐单,我马上就去付清……”
“小五……”苏夫人只来得及叫一声,儿子已经飞奔了出去,看那个迫不及待的劲头,哪里象是去还欠帐,分明比会梦中情人还要急切几分。
以最快速度赶到松月酒楼,直接就上了二楼的雅间,片刻之后,小况肩上搭着条毛巾,提着茶壶便走了过来。
“苏五少爷好久没来了,今儿要吃点儿什么?”擦桌子,斟茶,头凑了过来,嗓音压得低低的,“有大的行动,你们两个立即复职,今晚子时在天字院听取详细的行动安排。”
苏煌微微点头,高声道:“最近有什么时新的菜式,弄几样精致的来。”
小况拉长了声音应诺着,轻捷地跑下楼去。没过多久,几盘小菜流水般地送上来,苏煌略略吃了些,便起身结帐离开,刚走出大门,迎面走来几个并排而行的紫衣骑,最左边的一人正是南槿。
一看见是他,苏煌象是本能反应般地向后一退,隐身在门板后侧。那几个紫衣骑说说笑笑从酒楼前过,零零碎碎飘来几句对话,似乎是其中一个人奉命出京公干,其余的人要为他饯行的意思,语声越来越小,渐至于无,想来是走远了。慢慢转身出来的苏煌遥遥看了看南槿单薄的背影,突然不禁觉得自己这么紧张既没必要又有点儿丢脸。搭档只是说不许去找南槿嘛,又不是说要刻意躲避他,这种街上偶遇上前打个招呼有关系,难道穆峭笛敢啃他一口?
心里嘀咕了一阵后,苏煌还是振作了一下精神,晃着扇子慢悠悠地向自家府邸走去。
进了家门,苏夫人大略问了一下欠帐的事情,便没再管他,而穆峭笛居然一直到黄昏时才跟父亲一起回府。用餐时苏煌用一个小小的动作向穆峭笛表明有事相告,两个人都吃的飞快。晚饭后,他们大略陪伴了父母一阵,便分别找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一进院门,苏煌就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道:“小况才通知我,今晚子时……”
“这个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穆峭笛笑呵呵说着,身子一斜,顺势将手臂朝苏煌的肩头上搭,“我就知道上头不可能真让咱们停职那么久的。”
苏煌有些不自在地闪了闪身子,躲开搭档挽过来的手,低下头说了声:“那咱们就抓紧时间休息吧。”说完便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严。
穆峭笛搭了个空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眉尖向上挑一挑,但什么话也没在多说,一转身也回了房。
离子夜约摸还有半个时辰时,苏煌起身穿好夜行衣靠,检查了兵器,跃身出房。几乎在同一时刻,隔壁的房门也被悄然推开,穆峭笛象朵黑云般飘了出来,站到他身边。
“走吧。”苏煌向搭档一挥手,压低了声音悄悄道。
穆峭笛点了点头,但脚下寸步未挪,突然双手一抬,捧住了他的脸。
苏煌吓了一跳,本能般地朝后急退,可是刚刚躲闪开去,他又立即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反应。
南极星搭档们每次出任务时,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带有鼓励和加油性质的动作,穆峭笛和苏煌之间的动作,就是互相捧住对方的脑袋,狠狠地碰一下额头。明明是好几年的老习惯了,他竟然因为这一阵子的心乱如麻,一时没反应过来。
“呃……刚才是……我好象听见……外面有人来……”苏煌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哦?我没听见啊。”穆峭笛似笑非笑地道。
“仔细听听……又没有了……”苏煌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只希望夜色掩盖之下,对方看不清楚。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穆峭笛好象真没有发觉苏五少爷的异样,第二次伸出双手。苏煌吸了吸气,上前一步,两个搭档照惯例碰了碰额头,悄无声息地潜出了苏府。
天字院是南极星在京城活动中一个聚会场所的暗称,实际上它是一户外观上非常普通的小裁缝铺,除了同一个街坊的老住户们,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人有兴趣注意到它。跟周围大多数民居一样,天字院也很狭小破旧,只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杂乱无章地搭着牵牛花架,上面或紫或白的喇叭型花朵,因为吸饱了露水或雨水而下坠着。斜插着的花架背后,零散堆放着住家的杂物,旁边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栏的边缘长着厚厚的苔藓。
苏煌的手握住了水井上方木制的转轴,向上转了四圈,再下放五圈,重又上转三圈,最后下放到底。片刻之后,井下转来轻轻的叩击声。两个南极星搭档同时向对方点了点头,握住水井木桶的绳索,一跃而下,在距离水面还有四五尺左右时停住,左边的井壁已经向内开了一个洞口,可供一个成年人爬行的大小。从洞口向内前进五十尺,便进入一个可容纳数十人的房间。
松明火把是室内照明的光源,影影绰绰已有近二十人散坐在各处。
“瞧瞧,我们能干到被停职的两位大英雄来了啊。”屋子正中一个手上缠着布条的人笑着招呼道。
“齐大哥……”苏煌涨红了脸,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让齐大哥说说有什么关系?”穆峭笛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笑眯眯道,“谁让咱们两个没学到齐大哥那么好的本事呢。小煌啊,你记不记得那次在思州被紫衣骑咬住了尾巴,齐大哥掩护兄弟们脱身,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人家多能干啊,在庆怡院的红姑娘床上躲了整整一夜,愣没让那个叫周峰的副统领给捉住。不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咱们怎么就忘了讲给舒大小姐听呢,要不等下次有机会见到她时……”
“好了好了,”齐奔走过来朝穆峭笛的头上拍了一掌,“你给我收敛一点吧,小煌那么老实的人都快被你带坏了!你要是敢在舒仪面前多嘴,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
穆峭笛哈哈笑了几声,便拉着苏煌一头扎进正在说笑的同伴堆里去了。
在苏、穆二人之后,陆续有人进来,屋子里渐渐拥挤起来。一眼望去,有相识好几年的熟面孔,也有只见过几面的新人。然而每一次这种聚会,总有那么几张面容,是再不会出现在大家眼前。
“时间差不多了吧?”苏煌环视四周,“少英和四平呢?”
小况长长吐了口气:“他们不会来了……在甘南道上,两个搭档一起……真是的,少英的小女儿还没满月呢……”
苏煌黯然垂下了头,低声道:“听说四平的母亲,也还病着……”
“而且不止他们两个,加上其他组的,一共死了七个弟兄,三个被活捉,只有九人幸免。”
“谁干的?”
“周峰。幸好厉炜没去,要是这个魔头在,说不定要全军覆没呢。”
穆峭笛抚了抚苏煌轻颤的肩头,紧锁眉头道:“自从紫衣骑成立以来,我们的境况愈发艰难。宾先生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宾先生掌控着江北防线,恐怕一时也顾不过来啊。”
“江北情形不好吗?不是说一连打了三个大胜仗么?”
“军资匮乏,兵力不足,就算宾先生是天纵英才,可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没有补给,光打胜仗有什么用?”
苏煌眉尖一竖,正要说话,齐奔拍了拍手,大声道:“人已经到齐了,大家静一静。”
室内嗡嗡的说话声立即平息下去,众人纷纷调整坐姿,面向站在屋子正中的齐奔。
“我先简单地说一下此次行动的原由。大家应该都知道,不久前,胡族可汗派了三名使者入京,出使的对象不是当今朝廷,而是鱼庆恩,经过一些时日的调查,我们已经知道了胡使与老鱼贼的交易内容。胡族一方献给老鱼贼两件人间至宝——火凤凰和麒麟珠,另有可汗加印亲签的盟约一份,约定只要得到江南五十州,便不再南下,分立而治。如果老鱼贼接受条件,就必须向胡族秘密开放宝瓶渡口,允许胡军经此渡口过江,从而……”
“南北夹击江北义军!”小况忍不住惊呼一声,“太狠毒了,这样一来,我江北军岂不是绝无存理?”
“江北防线一溃,胡族便可长驱而入,到时怎么肯只取五十州就止步?”穆峭笛愤愤地接着道。
齐奔冷笑了一声,道:“江北义军本就是老鱼贼的眼中钉,若能让这颗眼中钉与胡军死拼,他才不会心疼。割地求和也是他一贯的策略,再说还有两件他梦寐以求的人间至宝可以到手呢!”
“齐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鱼庆恩已经答应胡使了吗?”苏煌吃惊地抬起眼睛。
齐奔阴沉着脸点点头。“所以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胡使出京后进行截杀,毁掉老鱼贼与胡族的盟约。”他用松明捻子在地上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胡使一共有三人,四天后出城,预计护送他们的紫衣骑士约有三十人,兵士三百左右,由周峰带队。我们唯一有机会得手的地方,就是这里。”
被用一个小黑圈指出来的地点,是京西的伏牛山隘。
“为什么选这里?”
“出了伏牛山口,便有老贼辖下的柳城军来接应,加上原有护卫,兵力增加到三千以上,之后立即分三路向北,而我们人手不足,根本无法象他们一样分成三组进行袭击,到时只要有一个胡使顺利回国,盟约就算达成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还没有跟柳城军会合前完成截杀?”
“没错。”齐奔神色凝重的看了看四周的同伴,“这是必杀之战,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掉那三名胡人。参加行动的有雨组、风组、菊组、鹤组,还有我们鹏组。所有身上没有伤的战士全部出动,银星和谍星负责留守。……有没有别的问题?”
室内沉寂了片刻后,一个新加入的战士举了举手:“五个组加起来,人数也只有两百而已,可对方的战力差距太大,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呢?”
“不能,只有这么多人了。”齐奔简洁地回答,“还想问什么?”
那个战士看了看四周的前辈们,垂下眼睛摇了摇头,苏煌伸出一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低声道:“伏牛山隘地势狭窄,人数上的悬殊固然不利,但还不是致命的。”
年轻人红了红脸,喃喃道:“我并不是害怕,只是不希望……行动失败……”
苏煌朝他笑了笑,小况在旁边接口道:“不会有人以为你害怕啊,用不着脸红。我跟你说吧,以前有一个北方长大的新人,第一次参加行动,也是他第一次看见长江,还以为跟自己家乡的死水湾子一样呢,就对上面制定的正面强攻的计划很不理解,问自己的组长,为什么不从旁边绕过去,惹得每个人笑破肚皮,就这样,他也厚着脸皮没有脸红呢。”
“真的?”年轻人嘴向两边一裂,“是谁啊?”
穆峭笛严厉地咳了一声,“喂!你们两个,会议期间不许说悄悄话!”
苏煌忍了笑把脸扭向一边,年轻战士紧张地把嘴一捂,怯生生地瞟了站在正中的齐奔一眼。
鹏组组长瞪了这几个人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大家都没有问题,我现在就讲一下具体的行动计划。”
一张绢制的地图在地上铺开,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