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舆一言不发地听了,未做出任何反应。
“有什么问题吗?”苏煌停了片刻,问道。
“没有。”康舆硬梆梆丢下两个字,便把身体挪到牢房的另一边去了。苏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办,只好返回到父兄身边。
“小五,你方才说有人正在设法营救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沛捉住小儿子的手,有些焦虑地问道。
苏煌知道自己迟早要开始这项最艰难的特使工作,所以沉思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从探知父亲与穆东风的态度开始。
“爹,穆叔叔,鱼庆恩已经开始准备向那些将军和藩王们下手了,为了免遭被剿杀的命运,他们只好改投在了栩王的麾下……”
“栩王?”苏穆二人一惊,不自禁地对视一眼,“栩王虽然是先帝爱子,可是当今圣上登基时已被流放到了北边小小的一处封地,如何有能力庇护这些人呢?”
“栩王这边,还有江北的支持……”
“江北宾起之?!”
“是……”
苏穆二人再次对视一眼,神态都有些困惑,“那……栩王他是打算……”
“栩王打算自立阵营,正面与鱼庆恩对抗……也许,并不仅仅是与鱼庆恩对抗……”
两位老将军是熟知朝事的,一听这句话,心里便有八九分明白。
“栩王的意思……非常看重牢中诸位大臣的能力,所以希望……希望能够吸纳你们到他的旗下,助他完成大业。”
苏穆二人第三次对视,眉头都慢慢蹙了起来。半晌过后,穆东风问道:“事成之后,当今皇上会如何?”
“他可以退位,安享余生。反正他如今就是在位,政事也都是由鱼庆恩作主啊。”
穆东风的神态有些怀疑,问道:“栩王一旦大权在握,他真的肯放皇上一条生路?”
“他们是亲兄弟啊,如果妨碍不到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呢?”
苏沛微微眯了眯眼,道:“小五,你大概不知道,先皇后,也就是栩王的母亲……她可是在皇上登基的前一天,被逼饮毒酒而死的啊。”
苏煌不由吃了一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苏大轻轻哼了一声,道:“当今皇上昏庸无道,才造成如今这种朝局,如果栩王不肯放过他,也是有前因后果的,爹爹何必在意他的下场!”
“放肆!”苏沛怒道,“为人臣者,岂可妄议君非!”
“爹,”苏煌想了想,还是道,“皇家之事,暂且不去说他,总之皇上昏馈,老鱼贼卖国,的确不是可保之主啊。爹,穆叔叔,你们到底肯不肯扶保栩王呢?”
两位老将军默然良久,迟迟没有回答。倒是旁边四个年轻人有些着急,苏大刚被训斥,不敢开口,苏二便道:“自古君王无道,废了另立是常事,有这么难决断吗?”
苏沛瞪了二儿子一眼,却没有说话,穆东风徐徐道:“要说当今朝局,确实令人寒心,可一时之间,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啊。”
苏煌看了看神情怆然的两位长辈,胸口也有些积郁难消之感,不禁略略将头转向一边,谁知视线刚一转移,就看见旁边牢房的中书令康大人,正站在栅边向他招手,愣了一下,便起身走上前去。
“年轻人,你可是从外面传递进来了什么消息?”康大人问道。
“是有一些……可您怎么知道?”
“你刚一醒来,就在牢里动来动去的,必是身负了什么使命,”康大人笑了笑,“我问康舆刚才你跟他说什么,他却说不知道,只好直接来问你了。”
苏煌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也没有别的,不过是因为大人们都是为谋国事被害入狱的,所以外面有很多人希望能为解救大人们出一份力。”
康大人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问道:“是栩王吗?”
苏煌顿时全身一震。
康大人微笑道:“你不用吃惊,我只是因为进来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天下政局可能的动向,所以大略有些判断罢了。”
正在这时,粗重的铁链突然作响,牢门被吱吱推开,一队紫衣骑快步走了进来,将拖着进来的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朝对面一间牢房里一扔,便出去了。顿时有好几人同时扑向那老者,高声哭喊。
“那是兵部的杨老大人,刚受完刑。”康大人叹道。
这时苏沛与穆东风也走了过来,三个老臣相对无言,脸上都是哀痛之色。
“为什么会受刑?”苏煌极为吃惊,“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拷问的吗?”
“杨老大人门生遍布天下,多数都在军中担任参将以上的职务,鱼庆恩想让他彻底归服,也好辖治他那些勇武的门生们。”
苏煌怔怔地看着对面晕迷着的老者,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不仅仅是他,这牢里关着的都并非等闲之辈,就拿令尊与穆将军来说吧,朝廷编制的官军中有实战经验的士官们,很多都是他二位的旧部。为将者择君而事,为兵者却只知听从将命。若是放他们二人出去领兵,就算是同一支队伍,战力也会提高不少。再比如说大学士文大人,他的学名与清骨之风是天下士子的楷范,忠义爱民之心更是人尽皆知,他站在谁的身边,谁的王气就会平添三分。”康大人抚了抚颔下胡须,看了苏煌一眼,“小伙子,如果这牢中只是些老朽无用之辈,就不会有人煞费苦心派你进来了。”
苏沛听了这话,不由问道:“小五,你已经把栩王的事跟康大人说了吧?”
康大人挑了挑眉,道:“果然是栩王啊。他当年被流放出京时还是小小少年,如今胸中竟然也有丘壑了。苏五公子,不知栩王所欲何为?”
苏煌有些干涩地道:“栩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忠心,助他清除奸佞,再整河山。他也一定会竭力营救各位出狱的。”
康大人淡淡道:“天下没有白卖的人情,只怕这份忠心,就是救我们出去的条件了?”
这一点显然是刚才苏沛与穆东风没有想到的,二人都不禁讶异地看向苏煌。
其实从一开始,苏煌就一直在努力避免谈到这冷漠功利的一面,但康大人明明白白问出来,也不好否认,只得默然不语。
“你也不用难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康大人环视了周围一眼,慢慢道,“这里关押着的十三个人,此时看来虽然不起眼,但若是给他们条件,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朝局产生影响。若是费尽心血耗损人手救了出来,不能收为己用倒是小事,要是他们一味地坚持要忠于当今皇上,那就必定迟早是栩王前进的障碍。栩王如今羽翼未满,又有胸怀天下的企图之心,怎么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这一层倒是薛先生没有提起,更是苏煌根本未曾想过的部分,乍听之下,整个人不由愣住。
“听康大人的口气,您是愿意改事栩王了?”穆东风问道。
“康某为人,素来不迂腐。何况朝局颓危如此,不选栩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可选?”
苏穆二位老将军原本就只是难下最后的决断,听了这话,不由点了点头。
“那不知其他的大人们……”苏煌吃吃地问道。
康大人微一沉吟,道:“恐怕要一一询问才好。不过至少钱、朱、乔、李、孙五位大人是一定没问题的。”
“为什么?”
“当年先帝驾崩之前,他们原本就是支持栩王的,所以当今皇上在位时才会把他们架空赋闲在家……”
这时苏沛突然高兴地“啊”了一声,道:“谢天谢地,杨大人醒过来了。”
大家忙向对面一看,果然见到杨老大人颤颤地被半扶起来,费力地咳着。
苏煌凝目看着这个老人。他不知道这个老人曾经是怎样的一个风云人物,也不知道他未来会怎样影响天下,此时此刻呈现在面前的,只是一个衰弱的老者,刚刚受了非人的折磨,躺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被悲伤的儿孙们围在中间,随时准备经受下一轮的拷打。
也许世事原本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也许居上位者的想法更加高瞻远瞩,但此时手握着冰冷的铁栅,苏煌只觉得内心涌上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疲累感,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只想着不管做什么,都要让这个阴暗空间的老老少少,能够有一个被营救出去的机会。
“康大人,您能帮忙说服一下诸位大人吗?”苏煌转头轻声地问。
由于东牢的守备森严,鱼庆恩根本不担心这群如同被关在铁桶里的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密谋,所以并没有分隔关押,彼此之间交谈非常容易,栩王所发出的招揽信号自然也很顺利地在众大臣间秘密传播着。正如薛先生事先所预料的,栩王毕竟是先帝骨血,是当今皇帝曾经最有力的皇位争夺者,对于改投到他的旗下,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违原则难以接受的事,在或长或短的犹豫时间后,基本上都表示出了愿意的态度。到最后坚决表示反对的,只有一个人。
梁阁老是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本已告老在家,只是由于实在不忿鱼庆恩的独揽朝政,这才被秦大人相邀加入这次行动。可能因为他曾是当今皇上的授课太傅,为人又一向极为迂顽,所以不仅不肯臣服于栩王,反而责骂他是乘乱谋位的小人。
苏煌此时已基本松了一口气,十三个人中只有一个不愿意,在他看来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梁阁老年纪那么大了,估计栩王也不指望能让他干点什么,大不了救出去放他养老罢了。目前苏煌最放在心上的,是如何将牢中众人的意思传递给外面的人知道。
东牢是由紫衣骑负责守卫的,其无懈可击的程度甚至高于天牢,严到一只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进来。之前苏煌就曾经问过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担当特使的结果,当时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担心,说自然会有办法,只须等着就好。可现在一等就是好几天,每日都是只有狱卒例行的送饭,每次送饭都有好几个紫衣骑同时在看管着,哪有一点缝隙可钻?
这样忧心如焚地又过了好几天,几乎已经觉得薛先生的计划一定是失败了时,一个意外的访客走进了东牢阴沉沉的过道。
身材瘦小,面色蜡黄,无旰这个人虽然一向都被认为是鱼庆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却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现,就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他。苏煌见过他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每次都是直到看见他了,才突然意识到鱼庆恩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进了东牢大门后,无旰在入口处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适应室内的光线,随后他在数名紫衣骑的护卫下缓步走到杨大人的牢房前,扬声问道:“杨大人,鱼千岁提出的事情,你考虑的的怎么样了?”
杨老大人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杨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点,鱼千岁的建议不仅对您有好处,对您的那些学生们,也是大大的有好处啊。”无旰咯咯笑了几声,“您素来最善于审察时势,怎么现在却这么看不透呢?”
杨老大人闭着眼睛,根本不予理会。
“我这次来,算是千岁爷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一旦没有了性命,气节又是什么东西呢?”无旰用阴冷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说,等候了半刻,见没有回音,于是缓缓转过身子,向外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转,落到旁侧牢房内的苏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锁住了他的视线。
苏煌虽不是第一次见他,但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他面面相对。在迎视到对方眼睛的那一瞬间,他不由心头一震。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曾经这样近的,甚至比这样还要近的看到过这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
“这不是苏五公子吗?又见面了。”无旰用嘲讽的语调道,“公子这样娇贵的人,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饭菜可吃得下?”
苏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么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吗?”无旰又咯咯笑了几声,“何必嘴硬呢,难道这样粗糙的饭菜,全都可以下咽吗?”
苏煌语气淡然地道:“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偶尔有一样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旰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道:“那就好。公子好自为之吧。”说着微微躬着背,一步一步隐没在走道的尽头。
无旰来过一趟之后又一连过了近十天,什么动静都没有,苏煌渐渐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与无旰之间的对话是跟薛先生约定好的隐语,实际上已经向栩王和江北转递出牢中人愿意臣服的信息,应该很快就有营救行动发生才对,却不知为何这么久还是未见一丝的异动。
最开初鱼庆恩还会陆续来提审一些人,但在没有丝毫进展的情况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这批最死顽的人中间找到回心转意的,所以连着数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骑与送饭的狱卒外,就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然而这一天,狱卒们退出去没有多久,大家粗瓷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半,牢门上的铁锁就又响起了哗啦声。
苏煌立即警觉地放下了碗,目光四处一扫,看见燕奎与康舆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过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四名紫衣骑走了进来,后面的两个手里还一起拖着一个人,径直走到苏穆两家的牢房前,把门一开,将那人往里一扔,转身就出去了。
苏煌心头一沉,第一个扑了上去。在将地上软绵绵的人体翻转过来时,他紧张得似乎连耳膜都鼓了起来,根本听不见周围的任何一丝声音。
捧住了那无力下垂的头,拨在覆在面上的乱发,只看见那整张脸上都是污迹,眼睛是闭着的,呼吸低浅。苏煌用颤抖的手指试探着脸颊,温度似乎还正常,张开嘴要喊他的名字,哑哑地发不出声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颤,掉下一颗滚烫的泪珠。
泪水溅落在怀中人的额上,穆峭笛几乎象是被烫醒似地弹坐起来,双臂一张,便将面前的搭档紧紧拥进怀里,在他耳边喃喃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没有事,刚才紫衣骑的人还没走,只好装一下,不用担心,乖……”
靠在温热的胸前,感受着他双臂的力度,听着那柔声低语,苏煌觉得自己紧绷已久的神经好象突然松了下来一样,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频率。
搭档,这是他的搭档。这真的就是他的搭档。
活着,呼吸着,抱着他,在跟他说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世上总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备,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赖,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绕过那明显瘦了一圈儿的腰身,穆峭笛同样觉得心疼如绞。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过于纯粹和明亮的孩子,这些日子他经受的,是怎样的痛苦和挣扎呢?
与苏煌不同,穆峭笛对政治和机谋的了解要更透彻一些,他从北方来,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撑艰难的现状,所以当薛先生大致向他讲述目前的局势和今后预定的走向时,他并不象苏煌那样感觉到意外和茫然,也觉得能够理解宾先生的做法。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那个理想化的搭档,在面对这样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真相时,难免会受到震撼和冲击。
然而令人觉得痛苦与愧疚的是,在这种时候他竟然不在苏煌的身边,不能解劝他,鼓励他,不能给他支撑,给他力量,反而要让他时时担心牵挂。
“笛儿,笛儿,”穆东风虽然不明白苏煌与穆峭笛为什么一见面会激动成这个样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还是努力捕捉到了儿子的一丝注意力,“你没事吧?怎么被抓住的?”
他的声音一响起,苏煌才猛然惊醒,好象突然从云端上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不仅死命地搂着穆峭笛不放,而且还在一颗接一颗掉眼泪,简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赶紧坐直身子,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飞快地擦干净泪痕,掩饰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没事吧……不是受伤了吗?”
旁边众人对苏五少爷一贯的印象本来就是爱激动爱撒娇的,所以倒没觉着他有多失态,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点小伤,已经好了。”穆峭笛将苏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们大家怎么样?”
“还算撑得住吧。”苏大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你能逃过此劫的,没想到……”
“我这次进来,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穆峭笛收起唇边的笑意,目光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由于大家都宁死不屈,所以鱼庆恩已经决定,将于近日把这十三家大臣……全数秘密处决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