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我干什么?”慧娆把卫涵的手放回被子下,整整衣襟缓缓站起来,“太医开好方子你马上去煎药,不许让别人经手,你心细些,亲手弄好端过来。”
“是。”锦心垂首应道。
又看了看榻上的卫涵,慧娆才转身慢慢走到他的书桌前,一件一件翻拣着他书桌上的东西。
上面有三两本书,摆在当中那本《楚辞》还以一片树叶当书签卡在“九思·疾世”那一章。旁边有一方石砚,石砚右边的笔架上还挂着几支笔。
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着一个白瓷的笔洗,样式简洁,但玲珑可爱。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拿起来把玩,却冷不防从里面洒出些水来,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有点诧异地往笔洗里面看了看,发现底下还盛着极少的一点水。
“子岑,你该打。连笔洗里的水都没倒干净,洒了我一身。”她抖抖衣襟骂道,“啊?”子岑莫名其妙,“怎么会呢?公子每次画完了画我都是洗净了才放回去的,怎么会还有水呢?再说,公子也有六七日没画过画了,就算里面有残水也该干了啊。”
“是吗?”慧娆有些疑惑地皱皱眉,“那大概是……”她放下笔洗,看了看笔洗的放置位置,“下雨的时候从打开的窗户里飘进来的雨水吧……”她伸指去摸了摸靠近窗边的书本。果然,近窗口的一半稍稍有些卷曲起皱,那是湿了以后又被太阳晒干造成的。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所以子岑和锦心都没有听到。但话刚说完,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这样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缓缓转过身,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昏迷中的卫涵。
“你……”唇齿微动,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对谁说。但突然,她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没有再说下去,“算了……”她重新转过身,看着窗外的如火如荼的红叶,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毫无意外地,皇上召见。
慧娆的直接反应就是要出面替卫涵挡掉,即便是抗旨也无所谓。但卫涵只是笑笑,叫来子岑梳洗更衣,安抚似的拍了拍慧娆的手就径直进宫去了。
她知道他的烧还没有退,身体也很虚弱。她不该放他去的,最起码也应该跟他一起去。可是……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拂逆过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从来没有。
慧娆倚在前厅的门边,有点出神地望着大门的方向,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她在等他回来。
振轩殿内,年迈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台阶下静立的白衣年轻人。
两个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层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台阶,还有一重轻薄的黄纱垂幔。
这是当今皇上一直以来的一个习惯——他喜欢隔着一重纱帘,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观察着他的臣子、妃嫔、甚至是儿女们一举一动;而台下的人,却无法看清他的任何表情。
但他却从没想过,当台阶下的人因为黄幔的遮拦看不清他的时候,他可能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没有真正地认清他们。
殿内异常的寂静,除了卫涵偶尔发出的几声轻咳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莫约一炷香之后,皇上终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撩开纱帘看着下面的人,“你面前的锦盒里有一颗药丸,你先吃下去。”
卫涵缓缓抬起眼,刻意调暗过的灯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有种让人窒息的奇异俊美。他不动,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台阶上那个坐拥天下的人,那眼神极幽深,也极宁静。
“怎么?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吗?”皇上负着双手,缓缓走下台阶,又问了一遍。
“我听清了。可是,我不想吃。”卫涵不疾不徐地回答。
“哦?”皇上意外地皱了皱眉,像是在琢磨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你不想吃?是谁……告诉了你什么,还是你发现了什么?”
卫涵垂下眼睫,低低地一笑,“如果,我有让皇上更吃惊的答案——我根本没有中过‘秋草’的毒,那晚那杯酒,我其实没有喝呢?”
皇上深沉的目光中突然有压抑过的厉光一闪,“你没有喝?”
“是,没有。而且,我还要告诉皇上一件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轻淡的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飘忽,“我这次突然的病情恶化,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想活了。”
皇上缓缓侧过身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看起来像是一个亲昵的动作,但却很用力,“你不想活了,你也不管卫祺和你们卫氏一族了吗?”
卫涵又笑了,笑得很愉快,也很优雅,“皇上之前在我身上下毒,现在又给我解药——就是因为知道我突然病情恶化,怕我提前毒发身亡,不是吗?卫氏一族那边的情形,恐怕比我想象的要好吧?至少,我这个筹码在你的眼里突然变得不可或缺了起来。”
“大局未定,你就先急着把棋下完了吗?年轻人,你毕竟还是阅历太少了。”皇上仍然抓着卫涵的一只手臂,仍然很用力。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丝的波动,是平静而缓慢的。
“所以,这就是我没有干净利落地自杀的原因。”卫涵轻轻地咳嗽两声,“皇上,您不觉得,现在才是一场真真正正的赌局吗?并且,胜负已经不再操纵在陛下的手里了。我的生,由不得您;我的死,也由不得您了。您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着卫祺和天远分出胜负,并且,祈祷我不要先走一步……”
“对你,朕倒真的是看走眼了。”皇上忽然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不无可惜地说,“我佩服不怕死的人,更没想到看来文文弱弱的你也能走出这一步。能从朕手上把棋局扭转过来的人并不多,你,算是一个。”
“狗急跳墙,人急拼命。对我来说,卫氏一族并不重要,卫祺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我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不惜一切地保护卫祺?只是因为你是他养大的?”
“至少……有一部分是。他为了卫氏一族已经牺牲得太多,也该有个人来为他牺牲点什么了。”他笑笑,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这些皇上永远不可能懂,也不必懂。皇上只要知道,这场棋的结局您已经无法左右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公平竞争。”“年轻人啊……”皇上摇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死了,清离上教的人也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看起来像是活着的。只要朕抓着你,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绊得住卫祺的手脚。”
“皇上,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所谓的‘长生’和‘神力’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没有任何旁门左道能够骗过卫祺的眼睛。不信的话,您也可以再赌一把,现在就杀了我。”
皇上没有说话,重新登上了台阶。踏上最高一级的时候,他就站在黄幔前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卫涵,似乎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现在杀了他。
他一生叱咤风云,用尽一切方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身为皇子时候的储位之战,后来新君登基的权势之战,步入中年之后,边疆风起云涌的领土之战,直到老年……对死亡和丧失一切的恐惧,让他疯狂地去找寻那个“长生”。一路走来,他几乎快要忘了这种被迫选择,被无形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了。
这个年轻人……
一炷香,两炷香,直到三炷香的时间之后,皇上才忽然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掀开黄幔坐回到了龙椅上。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卫涵走出大殿之后,皇上沉着声低唤了一句:“你出来吧。”
尘昊从后殿走了出来,立在台阶下,声音同样的低沉:“皇上想必也问过太医了。他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长生……”像是被卫涵触动到了,皇上低叹般地吐出两个字,“尘昊,你师父是不是替我编织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那把所谓的神剑,那个所谓的长生,是不是都只是一场看得见摸不着的镜花水月?”语气里忽然有些嘲讽,嘲讽着自己,也同样嘲讽着追逐那个传说的其他人。
“前朝的竹简皇上是亲眼见过的。至于卫氏一族,师父也已经确定,卫祺就是传承了魅阴剑力量的人。而且,皇上可还记得,师父曾经讲过,前朝某位皇帝曾经派兵八千去追查卫氏一族的下落?按照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卫祺,很可能就是当年灭了那八千兵马的人!”
皇上霍然起身,目光瞬间如刀锋般雪亮,“哦?”
“‘长生’不是梦,也不是以讹传讹,卫氏一族的‘妖仙’卫祺,很可能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
“嗤”的一声,一重纱幔被皇上失手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他双目中精光暴射,踏上一步高声问尘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臣说,卫祺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拥有‘长生’的人!但他同时也拥有传承至魅阴剑的无上法力。若是没有卫氏全族老老小小的牵绊,师父也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皇上现在想必也知道,师父那边的情形不见得乐观,我们现在唯一抓得住的筹码只有卫涵。他是卫祺亲手养大的,也是卫祺最重视的人之一。卫祺虽不见得会为了他一个人而不顾卫氏全族,但也绝对不会不顾他的生死的。”
“可是,一个死了的卫涵对我们来说什么用也没有。你以为卫涵会乖乖地受我们的控制?他已经很明确地做出了他的选择。而且做得很聪明,聪明得我不得不佩服他——无欲则刚。连命都不想要的人,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如果……臣有办法让卫涵自己燃起求生的意志,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呢?”第一次,向来恭顺寡言的尘昊在皇上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复杂眼色,有几分狡诈,有几分有恃无恐,还有几分压抑过的迫不及待。像是一只终于成年的狡狐第一次瞄准了他的猎物,准备要势在必得地一扑——
“说。”除了这个字,台上没有任何动静。皇上仍然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自己第一次觉得并未了解透彻的臣子。
“可是,臣说之前要向皇上要一件东西。”
又是冷冷的笑容泛上唇边。一旦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能伪装的狐狸也是按捺不住的了。
“说。”还是这一个字。
“臣想要代替师父,接掌紫云净坛。”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从尘昊嘴里吐了出来。
“看来你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你的野心的确不小,不愧是天远的首席大弟子。但你具备可以与你师父相抗衡的力量吗?你很清楚,你师父的法力太高,连朕也忌惮他三分。纵然是朕想要给你这个机会,你师父那关,也是你逾越不了的鸿沟。”
人性啊,真是可笑,永远也填不满自己无底洞般的欲望。
“如果臣有办法让师父自己把国师的位子让出来,或者,让他永远也不能和我抢呢?”尘昊带着一点点的笑意,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皇上,那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咬断了鸡的喉咙,舔食第一口血的样子。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又一次回到了龙椅上。
尘昊知道,这已经表示无声地应允了,“想必皇上也有所耳闻,十七公主很中意卫涵吧?甚至,公主会想要把他招为十七驸马。跟陛下开口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龙椅上的人沉吟了一下,“说下去。”
“能激发一个想死的人的求生意志——无非是让他在这个世上有放不下的东西。而感情则绝对是最有效的方法。公主既然喜欢卫涵,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成亲——以公主的慧质兰心和绝俗姿容,卫涵焉能不动心?两情相悦到难分难舍,公主和卫祺之中,卫涵的选择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朕不希望委屈了朕的十七公主。可是,你说的话朕也记住了。你先下去吧!”皇上再次沉吟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慢慢地往内殿走去了。
所以他和尘昊谁都没有看到,对方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唇边那极为相似的别有深意的笑容。
静静地站在卫涵房间的窗外,尘昊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看了卫涵和慧娆很久。
卫涵倚在软榻上,淡淡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正在低声和慧娆说着什么。但这幅画面看在尘昊眼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看得见卫涵元神的溃散。
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地溃散。
他真的可以撑到做完他要做的事情那天吗?尘昊不信地抬起手扶上了窗棂,不自知地由指尖发出了一道看不见的灵力,以减缓卫涵元神溃散的速度。
这个人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信念和意志力?以至于让他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仍然可以笑,可以浑若无事?
死也许并不可怕,但可怕的却是知道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却又无力挽回的那种无力。可是卫涵,却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对自己最残忍的选择。
当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其实并不仅仅是被卫涵激得失控而已。他在赌,赌卫涵的选择。他希望卫涵选择和慧娆成亲,借此来证明纵然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人,心里也是有着自私和阴暗的一面的;可同时,他却也希望卫涵真的能伟大一次给他看看,让他相信这世上真的还有真善美,还有所谓的“牺牲”。
所以当子岑大叫救人的时候,他冲进扫叶居的那一刻就知道卫涵选择了什么。他开始是不信,然后是错愕和震惊,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进宫,去皇上面前扮演了一只露出尾巴的狐狸,让皇上清楚地意识到了卫涵的重要性。
他在替卫涵铺路。直到做完了一切,他才发现,他是在替卫涵铺路。
他不会内疚。因为路是他指的,却是卫涵自己选择的。而且,他也不是会为了任何事而内疚的人。
但这小子……真的不要这么快就死了。
我猜,皇上立即就会把你调进宫去,放在他的身边。你自己保重吧,别不中用的死在了事情还没有做完的时候。
他用法力把这句话传到了卫涵的耳朵里。
卫涵抬起眼,看到了他站在窗外的身影,给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皇上认为,我是只有野心的狐狸。把你放在我这里,他会害怕我拿你来玩什么花样。现在形势紧迫,他玩不起。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把你放在宫里,放在他身边的。皇室的人,尤其是皇上,是永远不会完全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
如果皇上知道是你教我拿自己的命去要挟他的,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卫涵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这世人,敢不要命的人不多。你很有种,所以你是赢家。
尘昊最后看了他一眼,身形一晃,消失在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