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啦。”
偌大的厅房只有一盏夜灯,直到洪今年经过冯守良面前,他才发现接连几天都带伤回家的小鬼头,今天伤得特别重。
“你太晚回来了,饭菜都凉了,要是不吃,今晚就饿肚子吧。”冯守良目光直视着他,一边说。
洪今年没答腔,走过冯守良面前也没停下来,就这么走回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地上。
冯守良感到好笑。
许是初来乍到的不安感作崇,这小子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不是睡在他准备的床上,而是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似乎那么做可以让他安心,他也就由着他去了;尔后,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上讨厌的事,他便会躲到那个角落去。
近来看他每天都自信满满出门的模样,还以为这孩子的“征讨大业”进展顺利,结果今天回来又是一副死人脸。
唉……虽然他是知道原因,但可没有安慰他的打算。
冯守良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忘道:“听说你今天被村里武馆的小鬼教训得很惨。”安慰人他是不上手,刺激的话,他倒是挺在行的。
洪今年浑身一震,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闷不吭声。
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看到了,回来告诉冯守良。
“谁不挑,偏偏挑了雍师父门下最被看好的门生之一,你当然会输。”既然他不说,冯守良就继续说。
“你认识那个该下十八层地狱又天杀的王八蛋?”洪今年的语气非常冷静,用词却不然。
他竟敢用“那样这样”说出来都可怕……不,是可恶的方法恶整他?
“雍震日,武馆雍师父的得意门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他上头还有个师兄,两个人都是让雍师父赞不绝口的好徒弟。”冯守良用笔杆搔了搔头袋。
为什么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他可以记得住名字,而他这个养子的名字,他却怎么也记不住?
“他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可能有多厉害?”洪今年的口气满是鄙夷,绝口不提今天输惨的事。
“他大你个三四岁吧,不过雍师父近来只收些年纪小的孩子,雍震日在里头也算年纪大的了,再说习武本来就是年纪越小越能早日发挥潜能。”
“我看他也只是年纪比其他孩子大,才会被说得好像很厉害,等到我长到他那个年纪,一定比他还厉害。”他仍然双手抱着自己,不是骄傲,而是笃定地说。
“那么等你到他那个年纪,他不也继续成长了吗?”冯守良反问。
洪今年被问倒了。
瞧养子一脸被打击到的神情,冯守良猜想他现在的感觉定不好受,约莫是在想自己不可能赢过对方,而感到泄气吧。
冯守良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来你今天真的被他给彻底击垮了。”
洪今年瞪了他一眼。
“是他突然发癫,说了一堆有关辣味胡麻饼的事让我很反胃而已,谁说我输了?”
“我想不用别人说也看得出来,你身上的伤比起前几天还要多且重。”冯守良点出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双手更加抱紧自己,徒劳无功地掩藏大大小小的伤,骄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喊痛求援,才会一回来就往能安心的角落跑。
“那是我一时大意才会让他得逞。”他还在嘴硬。
冯守良将笔尖就墨,吸饱墨汁后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几个字。
“你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
洪今年立刻抬头,气愤颓丧的心情瞬间被抛到脑后,他像只被要求等待不许动的狗儿,好不容易终于要解禁,直盯着主人的动作随时准备大快朵颐。
“就在这张纸上。”冯守良手上拿着折叠起来的纸晃呀晃,洪今年的视线也随着纸张晃呀晃。
“我不识字。”即使非常想知道,他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点。
“那正好,我也不怕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去看。”冯守良轻轻地笑着,当着他的面把纸收进衣袖中,“你几岁了?”
“过了元日就是八岁。”他不说实际年纪,反而急着替自己添一岁。
冯守良双手环起,带点说教意味的语气说:“小子,元日离现在还有大半年,无论你多想快点长大,时间是不会因为你而变快或变慢的。”
洪今年眼角一挑,“我从不希望时间变慢。”
那只会让困苦的日子延续拉长。
“呵呵,这种话只有小孩子会这么说,你还不成熟呢。”冯守良的话听不出语气,倒是在他想反驳时,抢先一步开口:“我看这样吧,等你赢了雍震日以后,我就把名字给你。”
“我说了不识字。”洪今年皱起眉,同时加重语气。
“嗯……这件事等你拿到名字之后再来讨论吧。”说完,冯守良重新埋首回案中。
站在武馆前,洪今年手上甩着钱袋,唇角扬着得意的笑。
他虽然被冯守良收养,不表示他有勇气和冯守良要钱,而据他了解,任何牵扯上“拜师学艺”的事都需要花银两的,所以……他从陌生人那儿“借”了一点。
“有了这个,就不信我进不去。”边上下抛接着钱袋,洪今年大摇大摆的走进武馆大门。
武馆严格的作息训练是从天翻鱼肚白开始。
挑水劈柴是不用怀疑的,用过早膳后到后山去绕山跑步,依照年纪不同,越大的人跑越多圈,回到武馆后每人只有一杯水的休息时间,之后才开始真正的武艺训练。
眼下这个时辰,所有弟子都在武馆里练功并彼此切磋武艺。
洪今年并不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挑这个时辰来,而是他一早在街上晃了半天,下手的对象都是些穷光蛋,好不容易让他等到一个看起来荷包满满的家伙,得手后赶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踩着嚣张的步伐大刺剌走进练武场,洪今年岔开双腿站着,傲气十足的双眸扫过练武场,意外的看见几张“熟面孔”。
——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熟面孔。
看来那个什么雍震日说的是真的了,这武馆难不成专出找他碴的家伙?
练武场因为洪今年的出现,稍稍起了骚动,正在对试中的人纷纷停下来,心不在焉地朝这个来势汹汹的家伙瞥去。
洪今年扯出恶意的笑容,对上那些和自己有过节的孩子,最后注意到整个练武场里没有半个大人,也没见到冯守良口中的“雍师父”。
“我们这里不是随便的人都能走进来的。”一个看来年纪算大的男孩走到洪今年面前,不算客气地说。
“我这不就好好站在这里吗?”收回目光,洪今年摆出老成的表情。
“那么就请你好好走出去,大门在哪个方向,你应该很清楚。”男孩是武馆入门顺序排行第三的宫浚廷,看起来纤细白皙,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他最多勉强能称得上是少年,要看起来有习武之人的气息大概还要一段时间。
那个王八雍震日,明明看起来没几两重,也没有练家子的气息,手脚却那么俐落,该不会这个家伙也是吧?
一想到雍震日,洪今年升起警戒,多看了宫浚廷几眼。
“我有带钱。”随手扔出从别人身上摸来的钱袋,洪今年的语气很是骄傲。
“带钱又如何?”宫浚廷反问。
洪今年霎时感觉到一股下不了台的困窘和错愕。
他把钱扔出去了,不就代表可以进来了?虽然没有要拜师学艺的意思,但他打算在这里观察武馆是如何传授训练人的,只要他多花心思,一定能从中学到不少,才能快些打败雍震日,顺利取得新名字。
“我有钱就能进来。”洪今年硬着声回道,强迫自己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宫浚廷正想教训他,一个成熟许多的声音打断他。
“你是来拜师学艺的?”
顺着声音看过去,洪今年猜测这个看起来和冯守良年纪差不了多少,一出现便赢得所有人注目的男人,是否就是“雍师父”?
“不是,我只是来看的。”他仰起下巴,抬高头对上看来斯文、浑身没有半点武人气质的雍玉鼎。
雍玉鼎看了眼落在脚边的钱袋,蹲下身拾起。
“这是你的钱?”他温和的询问。
“我带来的不是我的是谁的?”为了生活已经习惯说谎的洪今年脸不红气不喘的瞎说。
“嗯。”雍玉鼎轻应了声,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他的谎话。
洪今年有些退却,又很快提起勇气。
“我要留在这里看。”他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要逼雍玉鼎别管他。
“岁时呢?”雍玉鼎脸上含笑,没有针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反而出声唤着。
“师父。”雍震日不知何时来到雍玉鼎身旁,低头恭敬的回应。
“人似乎是跟着你来的,就由你来解决。”雍玉鼎将钱袋交给他,转身督促门生继续练武。
“是,师父。”说完,雍震日抬起头直视他,且露出和修理他……不,是和整他时同样的笑脸。
洪今年心底立刻浮起一股大难临头的预感。
“放开我!你这个王八羔子!”
雍震日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将拒绝就会被勒死的洪今年一路拖出武馆。
挣脱不开的洪今年只能徒劳无功的咒骂着。
“狗娘养的!该死的王八蛋!没屁眼的家伙!”
雍震日恍若充耳未闻。
灵光一闪,洪今年突然叫:“你这个只爱吃辣味胡麻饼的怪家伙!”
“我不只爱吃辣味胡麻饼,饭、面、蒸饼、煎饼团子、浆水、甜糕都要加辣酱才能吃。”雍震日连短暂顿足都没有,大步直往前走,倒是不忘为自己澄清。
“你有病!”洪今年简直在尖叫了。
“啊,好吵喔,再继续乱嚷,我就把你脱光,然后丢进猪圈里和猪作伴。”雍震日掏掏耳朵,回头对他露出可恶的笑容,不认为这个挺爱乱叫的小鬼会听自己的话。
孰料,洪今年脸色微微一变,竟真的安静下来。
“喂,你乖的时候还真是令人起疑心。”雍震日终于停下脚步,捏起他没多少肉的脸颊,挤眉弄眼地问:“难道你怕猪?虽然猪圈的味道确实难闻,不过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实在很好玩。”
洪今年注意到他又出现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剥光后丢进猪圈,无论怎么想,那景象都太丢人了,再说……总之,这不是坚持自己是“大意”才会被他玩弄的时候。
但即使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可没打算承认,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又是雍震日又是岁时的,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雍震日露出轻蔑的笑,戳着他的额头,“你不知道人都有两个名字吗?一个是父母取的,一个是师父取的。”
洪今年皱了一张脸,“如果没有师父的人该怎么办?”
“那就是他的损失?。”雍震日耸耸肩,任由他去误会。
一个人一个名字就够了,师父取的那个叫做“字”,岁时正是他的字。
对名字异常执着的洪今年小小的脸上出现严肃思考的神情,真的信了雍震日乱七八糟的解释。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该不会真的是蔗浆神人吧?”雍震日双手抱胸,泰然自若地问。
洪今年的脸拉了下来。
“我的名字还没有好。”他不悦地回道。
“还没好?我还真没想过名字也需要像孵小鸡那样,等到鸡长大了才能宰来吃。”
瞪了他一眼,洪今年啐了句,“随你怎么说,把钱袋还给我。”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考虑用这钱去找个师父拜师学艺,那么他很快就会有两个名字,出去也好告诉别人骄傲一下。
“这钱袋是谁的?”雍震日作势要还给他。
洪今年一时松了戒心,脱口而出:“我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每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是认识的人。”
话声方落,雍震日随即抽回手,连钱袋一起抽走。
“拿去还。”他说。
其实师父会说交给他处理时,雍震日就知道这钱袋不可能是他的了,会问也只是想确定而已。
“什么?”还?他疯了不成?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耶!
“我说拿去还给那个人,他一定在找自己的钱,如果他跟老板买了想吃已久的辣味胡麻饼,要付钱时才发现钱袋不见,会有多呕?”雍震日一想到那景象,脸立刻黑了大半。
“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可以想像一定很呕。”虽然开了眼界,知道他究竟有多爱吃辣,可洪今年笑不出来。
“快把钱袋还给我啦!”放弃客气的和他讨,洪今年一个扑身,打算用“武力”抢回来;纵然面对雍震日,他的武力从没奏效过。
“不行,一想到就可怕,快点拿去还。”雍震日一脸没得谈的坚持。
“我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洪今年大吼。
“那就到你偷来的那条路上去等。”雍震日说完,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总会等到的。”
“我才不干这种蠢事!如果真的碰上了要怎么说?抱歉,我需要钱,所以就跟你借了一点,放心,这里还有剩,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拿?不被人当成小偷才怪!”
“你就是小偷没错。”雍震日丝毫不留情面。
“总之我不干,要还你自己拿去还。”见他如此坚决,洪今年放弃要回钱袋,背过身,赌气说。
雍震日铁灰色的眸子瞅着他的背影片刻,“我会还给他的。”
洪今年两眉倒竖,双手盘在胸前,悻悻然地说:“去啊、去啊!我看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或许在你找到那个倒楣鬼之前,我不但有了第二个名字,连第一个名字都好了!”
眸光冷了下来,雍震日又出现那种可怕的阴暗表情。
“干嘛?想吓唬我?我才没那么好被糊弄,你最好小心点,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你——”
洪今年话还没说完,雍震日突然有了动作,害怕他会像上次那样整治他,他马上摆出准备接招的姿势,结果,雍震日仅是从他身边经过而已,一点斗争意味也没有。
他一愣,随即大喝:“喂!你干嘛不说话?”
“我对无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没兴趣。”
冷声说完,雍震日头也不回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