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远比一般市镇来得繁华,掌灯时分依旧是人来客往,街边一家家酒肆饭馆菜香四溢,门幌招展。
纪凌本是个爱热闹的,可自打入了暗华门,不是行走乡野,就是僻居深山,好不憋气,再会着灯红酒绿,便似重见了天日,骨骨节节合不安分。
拣了家最大的酒楼,纪凌甩蹬下马,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丢,开口便是:“雅座。有客房吧?再备上房……”眼光在谢清漩脸上转了圈:“三间。”
伙计见他一副大爷派头,哪敢怠慢了,连声称是,引着三人上了楼,妤酒好菜排了一桌。
纪凌打发了伙计,执起酒壶,先敬陆寒江:“我春风得意二十年,自以为相交满天下,往来无白衣,可认识了你才知道这‘朋友’二字究竟该怎么写。这一杯,我敬你!”
陆寒江几曾见过他这个正经模样,倒也惊了惊,心里一热,举杯便饮。
纪凌又斟了一怀:“这第二杯,谢谢你多番照应,几度相救。”
陆寒江觉着他话中有异,正要开口,纪凌却先干为敬了,陆寒江只好跟着喝了。
转眼间纪凌的第三杯酒就上来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朝前走只怕是险不可当,别为了我,搅了你撒鹰走狗的好日子,吃罢这餐,歇息一晚,明早我送你启程,这酒就权当我给哥哥饯行了。”
陆寒江把个杯子顿在了桌上:“这算什么话?”
纪凌也不理会,一仰脖,对着陆寒江照了照杯底,又斟了杯酒,把个瓷盅塞到谢清漩手里,“这杯我敬你,只讨你一句实话:你还恨不恨我?”
谢清漩接过瓷盏,酒到杯干,“以前恨过,现在不恨。”
“好!我也给你句实话。”纪凌捉住他的手,按到胸口上:“这底下的东西是你的,这条命也交给你了,你爱卖给谁便卖给谁,只是别卖得太贱。”
陆寒江见两人这副光景,不由叹了口气:“谢清漩,你们的瓜葛,原没我插嘴的道理,可有些话,为了我这小兄弟,我也不得不问。”指头在桌上敲了两下:“你这次下山,怕是奉了师命的吧?”
这句话问出来,谢清漩声色不动,纪凌倒是一惊。
陆寒江点了点头,“你没了法术,照说该远离是非之地,可你偏偏一路南行,这朱仙镇南边便是雷焰门,是朱雀王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我不信你这么个聪明人,会平白到此。我斗胆再问一句:你到处给人算卦,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清漩淡然一笑:“果然瞒不过你。”
纪凌给他们这么一点:心尖霎时透亮。
黎子春表面上是逐了爱徒出门,实质上是往雷焰门中送了个探子,早上的那个白影,多半便是他们通讯的白鸽了。
那张条子则是黎子春的指令,收徒的事只怕也是他的吩咐了。
纪凌虽说已经猜到这是个局了,真真拆穿了,却也难受,攥着谢清漩的手,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
谢清漩拾了眼,空蒙蒙的眸子扫了过来:“师父有恩于我,合当报偿。”
纪凌气得咬牙,陆寒江对他摇了摇头,问谢清漩:“宗主到底要他怎样?下牢的时候也没封他的戾气,怕是早有安排吧?”
“你们想得太多了,师父只嘱咐我照应他三个月,传他宕拓心法,别的一概没说。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了。”
谢清漩的脸上淡定无波,陆寒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长叹一声:“纪凌,这酒我喝了,只是你要给我饯行,还远不是时候。
“谢清漩,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他待你太热,你待他太冷,我怎么都放心不下。”
三人一时默然。
纪凌闷了头自斟自饮,他酒量原是好的,却也架不住酒入愁肠,渐渐地脸泛桃花,有了三分醉意,又有些借酒装疯,揽了谢清漩问他:“别人施你恩德,你要报偿;我给你一片真心,你拿什么还我?”
谢清漩知道他醉了,不去理他,实在闹不过了,丢他一句:“有这么算的吗?本是你一厢情愿。”
纪凌酒上了头,面子什么全不要了,腆着个脸,双手拢定了他:“有欠有还,天理昭彰,你总该还我些什么。”
陆寒江都看不过了,也过来拖他,纪凌却往谢清漩怀里软了过去,嘴里喃喃地念:“就是为你死,我也甘心,可我要死个明白……我好好一个王爷,怎么就给鬼藤上了身呢……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呢?……我不要……做个糊涂鬼……”
谢清漩略一沉吟,握住他的手:“好,我定会还你个明白。”
***
是夜纪凌醉得狠了,怎么回的房,怎么睡下的,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草草洗漱,出得房来,人还是不甚清醒,呆立在过道上,一时没了方向。
小二远远瞥见了他,赶忙跑过来,把他扶进屋里,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又倒了杯茶,劝他喝下。
说来也奇,这茶汤虽苦,下得喉去,心里却是一片清明,纪凌晓得这不是一般的醒酒茶,便问伙计。
伙计嘿嘿一笑:“这茶是您同行的那个盲公子给我的,也是他吩咐我照看您的,这不,我都候了您一早呢!”
纪凌赏了伙计些东西,把他打发了,又定定坐了一阵,忽听“吱呀”一声,门扉轻响,纪凌心里一动,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陆寒江。
陆寒江坐过来,看着纪凌,半天叹出口气来:“你打定主意了?”
见纪凌点头,陆寒江拧紧了眉毛,“我家宗主心思之深,非常人可比,既是给你下套,祸福难料。我也知道你放不开谢清漩,你那么待他,无非是要这人了……
“他的性子我原是不知的,可照昨晚的光景看,此人心硬如铁,情冷若冰,是个捂不热,养不熟的,我只怕你一片痴心,最后打了水漂。”
纪凌刚要开口,被陆寒江一挥手阻住了话头:“这话你听与不听,我总得说,情爱总是烟云,留了这条命在,往后什么人遇不到?该放手时,还须放手。
“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谢清漩不是要传你宕拓心法么?宕拓派有一招秘技叫‘离魂计’,据说是能度暗华门,出这暗华天。当然谢清漩未必会教你,可你不妨跟他磨磨看,真学到了手,切勿流连,速速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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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凌听了,尚自沉吟,又有人来叩门,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黟计,说是谢清漩有事相请。
纪凌和陆寒江到了谢清漩屋里,那人已收拾停当,褡挞也背在了肩头,原来是嫌住得太招摇,想换地方。
三人到得楼下,陆寒江叫了些菜肴,酒却是不敢点了,略略填了肚子,便让纪凌和谢清漩坐着,自己去镇上找房子。
大堂比不得雅座,人来人往,喧嚣盈天。
纪凌就算有话,也不方便在这个地方讲,空压了满腹心事,筷子都动得慢了。
那谢清漩又是个安静惯了的,更不会主动找话,这简简单单的一餐饭,两人竟默默地吃了一个多时辰。
等陆寒江回来,纪凌还不知在空碗里扒些什么,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替他难过,一时说不得话,只叹了口气,到帐台上结了帐,这才引着两个冤家出了门来。
三人打马向南,穿过两条十字大街,拐进个窄巷,七转八转,在扇小小的朱门前勒住了马头,对纪凌说:“到了。”
进得门去,纪凌四下打量,院落倒是不大,屋子也只得四间,却胜在洁净敞亮,又是单门独户,煞是清净,一带粉墙隔去了是非,左右俱是民宅,真所谓大隐隐于市了。
三人这便住了下来。
谢清漩白天走街串巷四处卖卦,纪凌跟陆寒江待在家里喝些小酒,闲来到镇上与人斗斗鸡,耍耍牌,快活得赛过了神仙。
到了晚上,谢清漩回来,纪凌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别看谢清漩平日里温言悦色,做起师父来却煞是严苛,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倒是极灵的,不容纪凌有半分差错,单是调息一项,就让纪凌反复练了十个晚上,通宵达旦,无止无歇。
纪凌自小被人娇纵惯了的,哪挨得住这分苦?几次发狠,扔东西甩袖子,不肯往下练,谢清漩冷了脸,由着他翻天覆地。
纪凌闹够了,抬眼看去,但见谢清漩守了盏油灯坐着,风过窗棂,灯蕊轻颤,恍惚的灯影下,那人的表情也模糊起来,彷佛是静水无痕,却又如倦似怨,纪凌心里便有些酸软。
再想到他那咳血的症候,纪凌忍不住地疼惜,把个人拢到怀里,轻轻抱着,贴着他的耳根说:“我听你的。”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舒心一些,不然病什么时候才好?”
谢清漩想去推那只手,到底也还是没推开。
昼夜晨昏,更迭不休,秋雨浇来,一阵紧似一阵,一天冷似一天,待得天空透出晴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
纪凌把些入门的功课都练熟了,开始修习法术,他日日跟着谢清漩,把些个算卦、扶乩的把戏都看熟了,吵着要学。
谢清漩拗不过他,拿筒蓍草推到他面前,浅浅地说了些章法,纪凌儿时也背过《周易》,他天资又好,学起来飞快,只是明明按部就班地求卜,却是算什么不中什么。
初学者往往从天气算起,对与不对立竿见影。
陆寒江每每瞧见外头下雨,就抓了纪凌打趣:“定是你算出风和日丽,才招了这场雨来。”
纪凌本是个要强、心气高的,哪禁得住这话?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牌也不赌了,酒也不喝了,一门心思钻研起卜术来。
谁知这功夫下得再很,却像是往海里担水,费尽了力气,也不见个动静,有心再问谢清漩,又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得霸着个蓍筒,独个儿算个不停,
谢清漩原以为纪凌学卜不过是图个新鲜,谁知他真下了功夫,浮浪的脾气也收起来了,惊异之外倒生出几分怜惜,知道他拉不下脸问自己,便有意从旁点拨。
纪凌也是个伶俐的,谢清漩假以词色,他岂能不知?
一个肯教,一个愿学,竟是难得地融洽了起来。
谢清漩细细剖析了,纪凌才知道,卦词的解释玄机无穷,起自《周易》却不能囿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还须旁征博引,竟是要拿一肚子书来垫底的,感慨之余,不免疑惑,“你居然读过这么多书,可你怎么看书?”
“我当然不能看,”谢清漩举起食指:“用摸的。”
纪凌攥了他的指头,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谢清漩倒笑了:“我父亲拿针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刺出来,教我摸着认字,他总说:‘眼盲了,书还是要读的’。”
“摸?那该多辛苦……”纪凌把他的指头握在手心,半晌叹了口气:“你父亲很疼你吧?”
谢清漩点点头:“是,可惜我福薄,十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以后的书是都是小汐刺的,她也就是那么学会了认字。”
“你还是比我好,我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才满周岁爹也死了,又没有兄弟姐妹。”纪凌叹了口气:“唉,你娘呢?”
“早故世了。”谢清漩从纪凌手中抽出指头。“我跟你说过,你我都是孤寡之命,身边留不住人。”
纪凌不服:“你那妹妹不是好好的么?”
谢清漩眉头微蹙,捂住嘴一阵掹咳,纪凌看他低了个头:心道“不好”,掰开他手指一看,果然托了一缕殷红。
“那王大夫也是个没用的,这药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又咳血了?看我不拆了他的铺子……”
纪凌正忿忿骂着,谢清漩略一拾手,阻住他的话头:“这是个慢症候,怨不得大夫。”
纪凌想到什么,磨了半天,才讪讪地开了口:“一直想问你,这病是给我踢出来的吧?”
见谢清漩默默无语,纪凌晓得这便是了,压低了声音:“我脾气是不好,可你管得也太多,我原不是冲着你去的。”
谢清漩嘴角一勾:“这一脚我尚且受住,若是换了紫柯,还不给你踹出原形来?”
纪凌脱口而出:“他算什么?贱命一条!”
谢清漩愣了愣,随即变了颜色,纪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抹不下面子,吐不出软话。
谢清漩也不管他,摸索着收拾了善草,指着门,低声喝道:“出去!”
纪凌不知跟谢清漩争过多少回了,谢清漩性子寡冷,喜怒都是淡的,这么疾言厉色纪凌也难得看见,有心甩了袖子就走,却见那人脸白似雪,指头都在抖,心里一惊,把个人纳到了怀里。
谢清漩死命推他,却又咳得喘不过气来。
纪凌真怕了,一手按住他,一手在他背上揉着,帮他顺气。
半晌谢清漩才止住了咳,头一歪,闭紧了双目。
纪凌见两人的衣服都染了斑斑血色,又疼又怜,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不过说错一句话,你何必气成这样?”
谢清漩缓过劲来,挣扎着坐稳了,“哪里说错了?不过是真心话罢了。我也糊涂了,竟忘了你是个王孙,平头百姓在你们眼里,自然都是贱民,命也是不值钱的。”
纪凌捧住他的脸:“别这么说,我可没看轻你。”
谢清漩冷笑一声:“初见面时,你也没把我当个人看,此时也不过是色迷心窍,王爷,你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
“醒什么呀?我可不要醒。”纪凌长叹一声:“过去的事,我说什么都是白饶,我脾气不好,嘴不好,你也都是知道的,从今后都管住了,总可以了吧?”
谢清漩只是摇头,纪凌点住他的唇:“我长这么大没顺过谁,你可是头一个。我答应了你的事,哪件没有做到?你说要节欲,这两个月,我沾过你没有?你总信我一回。答应我,就算是个梦,陪我做到头。”
见谢清漩不吱声,纪凌低下头,想去碰他的嘴唇。
谢清漩脸一偏,薄薄的一个吻,落到腮上。
纪凌笑笑,倒也不计较,只攥了那个人的手,十指相扣。
好一会儿,谢清漩低低叹出口气:“纪凌,我能答应的是给你一个明白。人总说顺藤摸瓜,那藤既是在王府,要想明白还得去那儿走一趟。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纪凌心里一动,捏紧了他的指头,嘴上却说:“住了二十年都不明白,这次回去就能明白了?”
谢清漩秀眉一扬:“明明想回去,绕什么弯子?莫非有人跟你说过什么?”说着拾起脸来,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着纪凌。
明知道他看不见,纪凌心下还是一惊,不禁苦笑:“凡事都猜得那么透,你累不累啊?是,我是想骗你教给我那个叫什么‘离魂计’的秘术,再来个一去不复返,只是到底舍不得。”
谢清漩淡然一笑:“陆寒江说的?这人也好道听涂说。‘离魂计’根本不是法术,哪里学得来?实话告诉你,所谓‘离魂计’,不过是藉了定魂珠的神力,以念力飞度阴阳而已。”
“咦?定魂珠……那不是你身体里的东西么?”
谢清漩颔首:“那本是个经天纬地的神物,能测福祸、避水火、通阴阳,我便是借了它的灵气,才保住了一缕游魂。
“不过这东西一旦用来镇魂,神力便失了七分,虽然可助你暂归人世,却只得一炷香的功夫,到了时候你若不回,不免魂飞魄散,那就真是一去不返了。”
这话说下去,半天也没个回应。
谢清漩正疑惑着,却听纪凌笑了一声:“今日放我,你师父知道吗?”
谢清漩略略一怔,背过脸去:“谁放你了……”
纪凌扳过他的下颔,喜上眉梢:“你到底为我瞒了他一回。”
谢清漩闭了眼,睫毛微颤:“别想偏了,我平生不曾欠人什么,不过是还你个明白。”
纪凌笑着把他抱住:“随你怎么说了……”
谢清漩轻轻推开他:“要度阴阳须趁子时,时候差不多了,快摆了香案来。”
纪凌见他一脸肃穆,也不敢误了正事,当下备好了香案,又依谢清漩所示,点了三炷棒香。
谢清漩正色道:“‘离魂计’不是法术,遵的是天意,看的是时机,由不得你随心所想,来去自如,到时候我会唤你的名字,你听到了速速屏息敛气,切勿流连。”
说着,他伸手到桌上,摸过根蓍草,塞进纪凌左手:“遇到急事,便折了它。”又攥了纪凌的右手,把掌心虚虚对住了自己眉间。
外头更鼓一响,谢清漩“啪”地将纪凌的右手按了下去。
纪凌只觉掌心奇热,一道火线延着胳赙直烧到脑际,太阳穴一阵激痛,眼前登时一团漆黑,身子坐都坐不住,直往后跌去。
一跌便似跌进了个无底的深渊,头上脚下,直坠而下。
纪凌奇事经得多了,倒是一点不害怕,反睁大了眼,想看个究竟。
哪知跌到了头,眼前“哗”地晃过道白光,亮如闪电,直照得纪凌头晕目眩,忙闭了眼去。
他身子一沉,似是落到了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