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行李之后,鹰鹰就急着要去王家村,海翔了解他的急迫心情,没有拦阻,带好的贴身的东西,就陪着鹰鹰出了门。
因为赶了一天的路,鹰鹰的脸色很差,海翔坚持不让他自己骑马,而是抱到自家马上,两人一骑上路,反正坐下的爱马“绝影”天生雄健,多驮一个象鹰鹰那样单薄的人就象玩儿似的,丝毫不影响速度。
近一个时辰的疾驰后,两人来到王家村的村头。那是一个最多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几个孩子正在大槐树下玩耍,看见他们这样两个服饰精美的骑士,吓得四散躲了起来。
海翔扶着鹰鹰下了马,将绝影拴在树干上,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跟主人家打听故事中所说的王老汉家的住处。
因为领了半块碎银的赏钱,那个主人家高高兴兴地带着他们来到一处草顶土砖的小屋前,一指黑木门,道:“就是这里,二根成亲后,王老汉就让他们小两口儿单住在这里。”
萧海翔看了嘴唇有些发青的鹰鹰一眼,上前敲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应着声来开门,是个穿粗布衣衫的青年人,个子挺高,手里还拿着一个铁锄头。
“二根,这两位公子找你。”邻路的主人家道。
二根迈步走出来,狐疑地看了看面前两个陌生人,“二位大爷,找我有什么事啊?”
鹰鹰缓缓向前移动了两步,轻轻叫了声:“歆歆……”
二根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
一阵类似于失重的感觉涌满全身,鹰鹰闭上了眼睛,用手按住胸口。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一切不会那么轻易,从一开始就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当又一个虚幻的泡沫真的消逝在眼前时,弥漫在胸口那绞动般的感觉还是快速地扩散到四肢,手足变得虚软,呼吸也愈见艰难,一种难言的冰凉感觉从指尖流到心脏,带来无奈的疲倦感。
茫茫人海,空旷天地,他在哪里?他在何方?
命运齿轮的间隙,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把握?
……
萧海翔伸手圈住了鹰鹰的肩膀,让他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约有十两重的银锭递给二根,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兄弟生病许了个愿,病好后要资助一家陌生人,他路过这里,挑中了你。”
二根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忙伸手接了银子,欢欢喜喜地道:“那就谢谢二位了。瞧这位小爷的脸色,真是大病初愈的,可得好好保重。”
萧海翔草草点了个头,挽着鹰鹰回到村头,抱了他跳到马上,朝县城方向往回赶。
鹰鹰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脸颊也透着些青灰色,海翔禁不住心里阵阵的担心,想了很多话来解劝:“那个王二根不是你弟弟也没什么啊,他不过是第一个嘛,事情也没有这样巧的。你那本册子上不还记了好些人吗?再说你也说过,这些不过都是顺路查实一下,最实在的线索还是在我哥哥那里,所以也没必要太失望,而且说不定啊,你弟弟也正在找你呢。”
鹰鹰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地道:“不会……歆歆根本不知道……我来这里……”
“是吗?……那也不要紧,上天看你这样心诚,总会让你们兄弟相见的。”海翔抬手抚了抚鹰鹰的脸颊,皱了皱眉头,“脸怎么凉成这样?下次不能让你再去了,你把小册子给我,我一个一个替你去问,回来告诉你结果,免得你这么难受,好不好?”
鹰鹰轻轻地叹息,低头无语,海翔将他再抱紧了一些,又絮絮地安慰了一阵,等回到县城客栈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店伙计殷勤地迎上来,询问要不要送晚餐,萧海翔摆了摆手,拖抱着鹰鹰进了房,就着灯光一看,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比刚才更要灰败许多,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撑着他的身体一迭声地问:“鹰鹰,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刚才让马跑得太急了?快说给我听啊!”
鹰鹰闭着眼睛摇摇头,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手指象是痉挛般地捏着海翔的手,“不要紧……你呆在我身边,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萧海翔柔声安慰着,见鹰鹰已站不稳的样子,忙打横将他抱起,送到床上,吩咐店伙计端了碗热水过来,但没喂两口,就被鹰鹰吐了出来。
“这……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萧海翔急得嘴唇差点咬破,拿被子把鹰鹰发冷的身体牢牢裹住,急道,“你撑着点儿,我马上去找大夫来。”
谁知刚欠起半个身子,鹰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道:“海翔……你别走……你留在我身边……”
“好,好,我留下来,”萧海翔俯下身来哄了一句,转头朝呆在一边的店伙计喝道,“快去请个大夫,要这里最好的大夫!”
店伙计一愣,忙转身飞奔而去,海翔看看鹰鹰雪白的脸,在床边坐下,一只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拍抚。
鹰鹰在枕上辗转了两三次,突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正在努力想撑过什么的表情,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鹰鹰,你是不是哪里疼?”海翔急急地检查他全身,又找不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是满头大汗。
“…海翔……帮我一下……把你的手……放在我额头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请求,萧海翔还是立即将温热的手掌盖在了鹰鹰青白色的额头上。
大约片刻之后,鹰鹰的神色略略有些缓和,眼珠慢慢转动着,也逐渐有了焦距。
“…海翔,我要睡一会儿……你等我脸色好一点了,再把手拿开,好吗?”
“好,好的……”海翔一面答应着,一面用手巾擦着鹰鹰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店小二引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朝床上一指,“李大夫,这就是病人。”
老大夫坐到床边椅子上,按住鹰鹰的手腕细诊了半日,脸色极为古怪,换了一只手再诊,更是露出惊骇的表情。
“怎么样,大夫?是什么急病啊?”见那老大夫把着脉半天不吭声,海翔有些沉不住气。
“这……这……不可能啊,怎么是六脉俱绝的脉象……”
“你会不会把脉啊?”萧海翔登时大怒,“他明明还活着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大夫灰着脸连连摇头,退后了几步一拱手,“老夫才疏学浅,这个脉象,真是说不出来,实在无能为力,见谅了……”说着便向门外走,一个踉跄,还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不是让你去请这里最好的大夫吗?”萧海翔怒道。
“李大夫……就是城里公认最好的大夫啊……”店伙计委屈地辨解。海翔无暇理他,转过身又细细地察视了一下鹰鹰,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在他已经缓过来了,你出去吧。”
店伙计躬身小心地退去,把门关好。萧海翔守在床头,给鹰鹰掖了掖被子,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病人的脸,时不时俯下身子去听听他的心跳,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更是不敢移动半分。
鹰鹰的确象是舒缓过来的样子,闭着眼睛静静的睡着,呼吸还算平稳,皮肤虽然仍是雪白的颜色,但也渐渐有了些许光泽。
这漫长的一夜,鹰鹰并没有再次激烈地发作过,这让目不交睫守护着他的萧海翔心中略略安定,但仍然时不时地用手背测试着他脸颊的温度,又拿干净的布巾沾了水润他的嘴唇,忙个不停。
到天亮的时候,鹰鹰的情形更是好转了许多,虽然没有完全清醒过,但喂他喝水时已经会主动吞咽。海翔虽然已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把手掌从他额上移开,连吃饭也只是随随便便吞了几个馒头。
太阳第二次西沉的时候,鹰鹰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摇晃了几下,缓缓定在萧海翔的脸上。
“你醒了?”海翔欢欢喜喜地问,“还有哪里觉得不对?饿不饿?”
鹰鹰的神色有些恍惚,怔忡了半晌才迟疑地问了声:“海翔?”
“是啊,”海翔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硬硬的胡碴儿有些扎手,“长了点胡子,认不出来了啊?”
鹰鹰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觉得额前传来阵阵温热感,伸手一摸,不由地怔了一下,“海翔,你的手一直没放下来过吗?”
“你不是说要等你好一点儿了再拿开吗?我看你一直没醒,害怕手一拿开,你又不舒服怎么办?所以没敢动。”
“可是……”鹰鹰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至少也睡了一天一夜……”
“没事,”海翔满不在乎地道,“一点都不累。我扶你坐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这儿的大夫都没用,说你什么六脉俱绝,简直把我气死了!”
鹰鹰的唇角让人很难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们明天就上路吧……”
“明天可不行,你的病还没好呢,少说也得多休养两天啊。”
鹰鹰慢慢摇了摇头,眼睛里透出一种凄然的神情,轻声道:“明天一定要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胡说,”萧海翔狠狠拧着眉头,“我知道你急着找弟弟,但身子是最要紧,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等你养好了病,想找多久就找多久嘛。”
鹰鹰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海翔的额发,道:“海翔,你不是最怕鬼魂吗?要是哪天我脱离了这个身体,也变成一只鬼,你怕不怕?
海翔愤怒地抗议道:“都说了我才不是怕鬼,鬼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不过生了一次病而已,为什么要变成鬼魂?”
鹰鹰失笑地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不怕就不怕,你也照顾了我一天一夜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商量。”
萧海翔又俯下身去细细看视了一下鹰鹰的脸色,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叫我,我马上就能过来。”
鹰鹰目送着少年轻快地离去,这才摊开手掌,细细地看掌心的纹路,无声叹息。
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仿佛已响在时间的那一头。
次日一大早,鹰鹰就起身在客栈的天井里散了一会步,早餐时的饭量也恢复到了平常的水平,萧海翔拗他不过,只好同意上午就出发上路。
记录在鹰鹰小册子里的那些需要查实的故事人物,有好几个都散布在从潼关到京城的商路沿线,但一一寻访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不过幸运的是,自从在映寿的那次病发后,鹰鹰就没有再出现过那么凶险的情况,只是精神时好时坏的,身体眼见着每况愈下。
在萧海翔坚持将交通工具改为马车后的第十天,两人来到了当朝第一藩主凤阳王的领地首府——邺州。这个富庶繁华的城市与京城的规模不相上下,是北方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富商很多,高档的酒楼旅店更是林立,那种热闹的场面,即使是鹰鹰也不免觉得感叹。
“静山老店的特色就是客人们都有独门独院,你怕吵,我们住这里最合适了,今天安顿得早,你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赶路,精神也会好得多。”安置好行李坐下喝茶时,萧海翔道。
“这家店真的不错,想不到这么热闹的城市中心,还有如此幽雅的客栈。”鹰鹰笑道,“不过邺州的繁华出乎我的意料,想来燕京城应当更加兴旺吧?”
“京城当然不输这里,可要论物流丰富快捷,邺州的确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谁让邺州人命好,有个能干的凤阳殿下治理他们呢。”
“凤阳殿下?”
“邺州历代都是凤阳王的领地,朝廷不干涉它的内政和军政,本代凤阳王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跟当今皇上交情又好,此地自然繁盛了。今天进城来时,五凤楼上没有王旗,想必这位凤阳殿下又跑到京城去见皇上了。我表哥闻烈是当朝国舅,听他说皇帝陛下为人极端冷漠,行事手段也厉辣,一般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却不知凤阳王是怎么回事,偏生喜欢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皇宫里跟他在一起,宫里宫外,朝廷民间,都有传言说他们其实是一对情人呢。”
鹰鹰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不管何时何地,即使是象萧海翔这样爽朗的少年,也有听八卦和传八卦的时候呢。
“当然,”海翔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只要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他们两个是不是情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海翔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店小二送来晚饭,于是两人略洗漱了一下,一起坐下来用餐。默默无语吃了一阵子,海翔找了个机会犹犹豫豫地道:“鹰鹰,要是我哥哥……我只是说万一……万一记不清楚那个什么‘超音速’的词儿是听谁说的了,你也先不要急,我们萧家和天鹰门联手,再加上我表哥闻烈手下的人,打探消息会很快的。”
鹰鹰朝他笑了笑,点点头,“我明白,要麻烦你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海翔瞪了瞪眼睛,“我们是朋友嘛。”
鹰鹰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没再多说。饭后两人随意聊了些有趣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黄昏,眼看着天色渐暗,鹰鹰眼底已有倦意,萧海翔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道:“你早点睡吧,我回房去了,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嗯。”鹰鹰点点头,也没有挽留,略送了两步。海翔刚拉开房门,一股劲风直吹过来,门对面的窗户砰得一声被吹开,两人的发尾都被疾风卷到了空中。
“外面起风了,好象要下雨的样子。”海翔正要帮着去把窗户关好,鹰鹰已经先一步来到了窗边,带着夜雨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这么凉,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
“不凉,这风吹着真舒服……”鹰鹰低声说着,半闭着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萧海翔箭一般地弹跳了起来,一把将鹰鹰的身体接进了自己怀中,吓得心里突突直跳,瞬间就是面色如雪。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将鹰鹰虚软的身子圈在怀中,海翔拼命地拍抚着他的胸口,抬头嘶声吼道,“来人啊,来人———去请大夫——”
“不……不用……大夫来……也没有用……”鹰鹰的头无力地垂落着,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扯开了自己束发的布带,脱缚的乌发立即顺着风势在空中舞动,只有细细的一缕沾了汗水,软软的贴在额前,那苍白如玉的额头正抵在海翔的胸前,狂乱而又年轻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暴雨前夕的风从洞开的窗户直闯进来,呼啸着卷过二人的头顶。
萧海翔用力吸着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颤颤的手指擦拭怀中人唇角的血迹。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鹰鹰绝望地吐出幽长的一口气,视线停留在满布阴霾的天空深处,久久没有移开半分。
“鹰鹰,你再撑一会儿,你上次就是一会儿便缓过来了,所以再撑一会儿就好。”海翔紧紧抱住怀里越来越冷的身体,将颤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
“不……不能这样……不行……”鹰鹰喃喃地念着,努力挣扎着坐起身子,仰望着天空的双眸漆黑如墨,却又似燃烧着无热度的火焰一样,“我不能就这样走,我不甘心……”
“你哪里也不会去,”海翔用双臂把鹰鹰的身体锁在怀里,“你会好起来的,哪里也不去。”
汗珠滚下鹰鹰惨白的双颊,他咬着牙抬起头,凝视着海翔的眼睛,“我不能走,海翔,你帮帮我……”
萧海翔立即狠狠地点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只要你说!”
“你肯不肯…将你来世的一年阳寿,舍弃给我?”
“好,你要,就拿走好了,来世的也行,今生的也罢,一年,十年,二十年,你要多少,你就拿好了!”
鹰鹰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泪水,“傻孩子,我是在说真的,我拿走你一年阳寿,你就真的会少一年……你的来世,一定会很幸福,对那时候的你而言,每一天都很珍贵,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将它送给我这样一个垂死的人呢?”
萧海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嘴唇抿出坚硬的线条,“我知道你是在说真的,但我也是真的愿意,我愿意把来世的阳寿给你……不管你是从何方飘来的一缕魂,对我来说,你就是鹰鹰,是我回到师父的牧场后认识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从那天你发病起,每次听到你说时间不够了,我的心里就好象刀扎一样,恨自己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现在好了,既然我来世的阳寿对你有用,你就尽管用好了!难道……你那么千辛万苦到这里来,就真的甘心没有见你弟弟一面就走吗?”
鹰鹰的视线剧烈地摇动着,一颗泪珠从眼眶颤颤地滑落。
歆歆……可怜的歆歆……
萧海翔捧住了他的脸,“你很想见他是不是?那就来吧,拿走我的阳寿,补你需要的时间……”
鹰鹰重重地咬住了嘴唇,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良久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拧住了萧海翔胸前的衣服,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抱我到院子里去……”
萧海翔一跃而起,小心地将鹰鹰抱到屋外,狂风袭地而来,暴烈地撕扯两人的衣衫和头发,啸叫出阴暗的吼声。
鹰鹰的脸已经透出一种苍灰的颜色,凝望着夜空的视线就象是透明的一般。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他喃喃低吟着那句著名的诗句,虚软的感觉漫过心头。
“你不会没有痕迹就飞过的,不会!”萧海翔用手捧住他的头,压着那在风中飞舞的发丝,“快点,雨就要下来了,你快一点,来拿走你需要的东西……”
鹰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伸出僵硬冰凉的右手,按在了萧海翔的额头上,左手遥指天空。
豆大的雨点在此时突然倾盆而下,狂猛地砸在二人的身上,砸得裸露在外的肌肤火辣辣的疼。过了好半天,鹰鹰的手像是瘫软了般地从空中滑落,虚弱地垂在胸前。水线滂沱奔流在他的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我这是在做什么……”凝视着面前少年古铜色的脸,鹰鹰喃喃地翕动着嘴唇,“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怎么可以……”
“鹰鹰,”萧海翔焦急地抱住他,“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完成了没有啊?”
鹰鹰的目光渐渐地回复了平静,唇边浮起一个安然的笑,手指掠过少年绷紧的脸,“对不起,海翔,我不能这样做,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不能随意用我的手,去肢解别人的生命,真的不能……”
“可是,可是……”海翔大声道,“如果你不这样,你就会死的!你会离开这个身体,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吧?”一个冷洌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暴风雨,清晰地送入二人的耳中,随着这个声音一起在厚重的雨幕中出现的,是一抹轻飘黯淡的身影,中分的黑色长发下,露出一张无表情的脸庞。
“巫觋子!”萧海翔的身体陡然一僵,下一瞬的反应就是将鹰鹰更紧地抱住,牢牢护在怀中。“你怎么来的?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怎么折腾我都没关系,但不许你碰鹰鹰一个手指头!”
巫觋子未置可否地缓步上前,慢慢地在鹰鹰面前蹲下,啧啧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逆天者了,我真是有幸,居然能亲眼看到一个。”
萧海翔啪的一声打开巫觋子伸出来准备触摸鹰鹰脸颊的手,怒道:“你别乱摸他!”
巫觋子凝目看了萧海翔一眼,再飞快地将视线移回到鹰鹰的脸上,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本来还奇怪呢,象你这样的修行,怎么会到如此狼狈的处境的……”
鹰鹰虚弱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海翔,抱我回屋里去。”
萧海翔应了一声,正要抱起他,巫觋子一下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别急,暴雨涤尘,让我再看看。”
鹰鹰淡淡地一笑,“我逆天而来,又逆天而行,已经没有可挽救的余地,您就不用多费心了。”
巫觋子哼了一声道:“我虽然不能挽回天命,但让你多留一个月的本事却还是有的,再说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成功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找到这个肉体的,在没弄明白这些之前,我还不想你死。”
萧海翔听着二人的对话,顿时觉得有些希望,急急地道:“觋子,你要是有办法就快点啊,鹰鹰有点撑不住了。”
巫觋子冷冷的一笑,猛地一掌击下,正打在鹰鹰天门穴上,左手弯指如钩,一只银钉一闪,瞬间就钉入了他的头顶。萧海翔大惊之下扑过去看视,却见头皮完好,连一丝一毫的伤口也没有。
“钉魂一月,保你无忧,但天命运转,我也无能为力。”
鹰鹰朝他浅浅一笑,“已经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今天到这里来,应该也不是碰巧的吧?”
巫觋子掸掸衣袖站起身来,示意海翔抱鹰鹰回房,等大家都换下了湿透的衣裳,他才捧着碗热茶,慢条斯理地道:“你冲破数百年光纬而来,自然不会毫无痕迹,不久前你又有一项逆天之举,更是惊动了命轮,我一时好奇,就追踪而来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明明有如此高的巫灵修为,却做出这样傻得离谱的事情。”
萧海翔怒道:“你说什么?”
鹰鹰按着他的手,平静地道:“他说的没错,就一个巫者而言,我本应该最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可是自己却一再的持术逆天,的确是该当这个责备。”
“但是鹰鹰,你又不是无缘无故过来的,你是来找你弟弟的嘛。”
巫觋子挑了挑眉,“难道二十年前逆天夺嗣的波乱,也与你有关吗?”
“喂,你们两个可不可以用我听得懂的词儿说话?”
鹰鹰伸手理了理润湿的头发,慢慢道:“事已至此,只要你们愿意听,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吧。”
“愿意,我们当然愿意。”萧海翔立即道,“你从头细说,我们了解情况后就知道怎么帮你了。”
鹰鹰朝他柔和的一笑,继续道,“我的确是一缕飘泊无根的孤魂,只不过我的来处,并非是你所想象的只是异地,而是异时空,是来自数百年之后的一个世界。”
萧海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半天之后,才轻轻地“喔”了一声。
“我有一位伯父,他们夫妇都是巫者,因命中无子,强行施了‘逆天夺嗣’的巫术,得到了一个儿子,那就是我的堂弟歆歆。可是天轮如铁,轻易怎能撼动,歆歆天定的命数是要生活你们这个时空的,所以只长到十九岁,就意外身亡,魂魄回到这里,进入他原本就该投来的肉体中。因为我是天生的巫灵者,伯父伯母为了掩盖歆歆紊乱的命气,从小就把他放在我身边,一十九年,我看着他长大,一天也没有和他分开过。如今他独自一缕孤魂,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照顾他,我实在是不能够放心得下,所以……动用了巫灵的力量逆天而来,只是想看一看,我那个命不由己、但对我而言却如珠如宝的可怜弟弟,现在究竟生活的怎么样。”
海翔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你现在不用担心了,等你找到他,我们都可以帮忙照顾他的,你相信我!”
鹰鹰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当然相信。”
巫觋子拨弄了一下手指,蹙着眉道:“施‘溯流’之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象你这种命线极深的巫灵者,应该比普通人更加困难,若是没有奇缘,你还是过不来的。”
鹰鹰的眸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这项‘溯流’之术。只不过我运气极好,在探路时,居然遇到了一个三世离魂。”
巫觋子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是三世离魂?这怎么可能?一世离魂,还可以自己入轮回道,二世离魂,就必须死时有草木之精引导才能再次投生,但若是三世离魂,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人一断气就立即魂消魄灭,要么福大命大遇到日月合体的异象,从而脱去离魂之体,得到新的命数,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外游荡啊?”
鹰鹰幽幽长叹一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当我乍然看到它时,简直以为是自己错了。可是它内层蓝魂,中层青魂,外层赤魂,的确是三世离魂之像,半点也没有偏差。”
巫觋子颤声问道:“那……它有没有告诉你是怎么逃脱宿命的?”
鹰鹰摇了摇头,“不用它说,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
“一看就知道?”
“它还在冥空六纬处萦绕不去,你可以自己看看。”
巫觋子闭上了眼睛,足足一盅茶的功夫才重新睁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是爱念……”
“没错,莹白色的爱念。真是一个幸运的离魂。”鹰鹰幽幽地道。
“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能发出这样纯净的爱念,居然把一个三世离魂完全包裹在其中,即使是冥空酷烈的朔风也没有吹散。”巫觋子冷漠的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感慨。
“那个离魂得到了爱念的保护,所以才躲过了朔风,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爱念,即使新的命门已经为它而开,它也仍然舍不得抛下尘世的牵挂,一直留在冥空,恋恋难去。”鹰鹰轻声叹息,“不过也幸好它没有走,才能帮我开启了一道溯门,我现在所使用的这个肉体,也是由它引导我进来的。”
巫觋子凝神想了想,道,“它是一个有执念的离魂,而你是一个有执念的人,所以才会有共鸣吧。”
鹰鹰转头看看听的有些发呆的萧海翔,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道:“事情就是这样的,我逆天而来,不能久留,时间总是有限的,所以才会这样心急。”
巫觋子的眼波一飘,正要说什么,鹰鹰已经丢过来一个阻止的眼神,他也只好耸耸肩,抿住嘴角。
“海翔,再过一个月,不管找不找得到歆歆,我都要回去了。对你来说,也许我是死了,但实际上,我只是回到本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有好多朋友,也有家人,过的非常幸福。你一定要记得,虽然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我很幸福,所以你也不用为我伤心……”
海翔乌亮的眼珠闪了闪,慢慢生起了一抹怒气,但他咬着牙忍了忍,低头没有说话。
鹰鹰有些讶然地将手按在他肩上,“你怎么了?怎么好象生气的样子?”
萧海翔闷闷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想着你要走,有点不高兴罢了,你不用管我,好好休息,今天也够你累的了。”
“是啊,”巫觋子也慵懒地伸了伸腰,“我追踪了你那么久,好不容易今天才追上,也够累的了。今晚我住哪儿?是跟你睡,还是跟小翔睡?啊,我差点忘了,小翔怕鬼,怎么敢跟我睡?
萧海翔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一把抓住巫觋子的胳膊就朝门外拖,边走边道:“你真以为我怕你?睡就睡!”说着一路将他拖回自己房间,进了门才松开手,脸上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把实话告诉我,全部的!”
巫觋子悠悠地坐下,“什么实话,他不是说的够清楚了吗?”
萧海翔用力握着双手,胸口剧烈地起伏,“我知道他在哄我,不想让我难过。可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的。我曾听师父说过,他一年多前就到牧场来了,虽然也一直在注意收集那些跟他弟弟可能有关的消息,但从来也没有特别在意过时间!我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急着要走的,是在救了我之后!那件事情一定对他有影响的!”
巫觋子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笑了笑道:“小翔,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不仅能够发现漏洞,还可以为了不让他介意,忍着没有当场问他。”
“你少罗嗦了,快点说啊!”
巫觋子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轻声道:“我明白你心急,但在这件事上,我比较同意那位鹰鹰的想法,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还是不知道的好。”
萧海翔急得跺了跺脚,“你卖什么关子啊,都还没告诉我呢,怎么知道就没什么用?”
巫觋子徐徐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对于这个逆天者,我的兴趣很浓厚,所以想跟你们一起去京城,等到了那儿,我再决定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萧海翔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此话当真?”
巫觋子勾起唇角,扬了扬下巴,“绝对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