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连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你还能干什么?”
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本不想站在这里偷听人说话的,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恰巧胡顺官的声音飘了出来,阿四便站在原地当回小人好了。
“采菊,你别这么说有龄,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抹不开这面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胡顺官拉着采菊,又是劝这个又是说那个的,“不过有龄,这摆在眼前的出路,你也不妨考虑考虑。”
听胡顺官这么一说,采菊更来劲了,“就是就是,你看胡大哥也这么说吧!”她指着王有龄的鼻子嗔道:“你同窗何桂清已经在朝中当了大官,现在正是官运亨通,你去写封信联络联络,请他关照几分,补个缺有什么不行?你说你说,有什么不行?”
王有龄倔强地撇着嘴,“我不愿意——求人我不愿意,求同窗我就更不愿意了。再说朝廷补缺都得花银子,又不是找了他,就不用花银子了。何苦丢那个人?”
“他不是你同窗嘛!先让他垫着几百两银子,等你有了缺上任做官再还他就是了。”在采菊看来,这就跟向邻居家借个鸡蛋借个盐一般简单。
阿四在心中暗忖:妇人见识,真正是妇人见识。靠着同窗做上官,这一辈子在何桂清面前还有体面吗?
她正想着,里头王有龄叫骂起来:“妇人见识,你这真是妇人见识。”
没料到他竟与她有着相近的心思,阿四继续竖着耳朵听下去。
“托同窗讲情要官已经够失颜面了,还找人家借钱当这个官,我还不如现在就跳进西湖——死也死得干净。”
王有龄气得往外冲,正巧碰上言有意和阿四两个杵在那儿呢!瞧他们的神色,王有龄已知这些关起门来的家丑已被听了去,索性把个面子放到一边,向他们讨起理来——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你们倒说说,我这封信写得写不得?”
“要我说只要能当官实现抱负,现在委屈点不打紧。”
阿四就知道言有意会这么说,其实作为一个商人,站在利益得失面前,她也觉得信不妨写写。
没有人站在王有龄这头,他无比沮丧地倚着墙坐在门槛边。这会子,胡顺官将一直揣在怀里的那五百两银子一把塞进了他怀里。
“拿着这银子去补个缺吧!”
见着那包银子,王有龄像碰到烫手的山芋直往外丢,“不行,不行,这万万使不得。昨晚阿四大管家不就说了嘛!你私下里将银子借贷给我,这是犯了钱庄的大忌,是要断你生路的,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毁了你的一生——我不要,这钱我不能要。”
胡顺官有自己的考虑,“你拿了这钱去补缺,等当了官再把钱还给钱庄。我设法跟掌柜的把事说通,不一定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王有龄可不敢想得太简单,“万一我拿着这笔钱补不到缺呢?叫我拿什么钱来还你?叫你怎么跟钱庄交代?”
两人正推来推去,阿四挤进了他们当中,“你们先别说那么多废话,胡顺官,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这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么一个问题来?
胡顺官呆愣着回说:“我爹娘都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字,随便给起了‘顺官’这个名字。入钱庄做伙计的时候,东家嫌‘顺官’这名字不好,又给起了大名——光墉。可我一个跑街的,也没人喊我大名,都是顺官、顺官地喊着。”
胡光墉、胡光墉……
阿四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好似胡雪岩又叫胡光墉,莫非真是他?或许人有重名也未可知……
“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只要还有一点点可疑,她都要质疑到底。没道理她掉进清朝,随便遇上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吧!“比如字、号什么的。”
“我一个跑街的哪有什么字、号?只有有龄这样的读书人怕才有字、号什么的吧!”胡顺官咧着嘴跟王有龄开玩笑,“要不你给我起个字得了,改明儿我跟官家老爷或是秀才举人打交道的时候,也充充自己认得几个字。”
王有龄还真就琢磨上了,“一个人的字号还真要好生琢磨,要跟性情相仿,断不可随便乱起,否则定辱没了品性。顺官,你最好做那雪中送炭的事,叫‘雪翁’如何?”
言有意一听来劲了,“雪翁?是白胡子老头的意思吗?”
这算什么字号啊?四小姐讥讽道:“雪翁不错,不叫雪岩就行……”
她话未落音,胡顺官先拍着大腿站起身来,“雪岩?‘雪岩’这两个字不错,我就决定字——雪岩。”
“你不能叫雪岩,胡顺官,我说你不能叫雪岩,你听见没有?”
胡顺官心想他一个跑街的,前半辈子连大名都没派上用场,这所谓的“字”不过是取了图个好玩罢了,他压根没想到这两个字对他的人生有着什么重大意义,她的认真反倒让他起了逗她的心思。
“我觉得这两个字不错,挺适合我的,就叫雪岩。”
一语成谶,这会可真是一语成谶了。阿四连捶大腿自叹的力气都没了,她好死不死,非提“雪岩”两个字做什么。
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我说胡雪岩——不不不!我说胡顺官,一个人的字是很重要的,咱们再斟酌……再斟酌……”
“我起什么字倒不打紧,现在真正需要斟酌的是有龄补缺的事。”跑题太远,胡顺官绕回原题,“这五百两你就拿着吧!我自有办法跟掌柜的解释,只盼你当了官别忘了还钱就好。”
王有龄还想再推辞,采菊一把抱过这包银子,对胡顺官是千恩万谢:“顺官,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日后有龄做了官定不会忘了你的情,你就放心吧!”这边接了银子,那边采菊猛向王有龄使眼色,“你还不快点把银子收起来。”
话说到这分上,手边又有了银子,王有龄的确动了前去找老同窗补缺的心思。可看到胡顺官那张宽厚仁德的脸,他又动摇了,“我不能害了顺官。”
采菊生怕胡顺官收了钱去,赶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顺官多大的能耐,能被这么小的事就给毁了?不会的……不会的……”
胡顺官知道采菊全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王有龄身上,一心只盼得他能做官,让自己当上官太太,恢复家中昔日的荣耀。
他实在不忍心连她的这点盼头也给抹杀,“何见得你就害了我?说不定掌柜的跟我见识相当,也等着有龄当上官老爷,日后好照顾我们信和钱庄的生意呢!”
“你这是欺人,还是自欺?”阿四轻叹一声,不明白这个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男人,拿着自己的前程换别人未必到手的荣耀,“若掌柜的当真跟你存着同样的心思,还不早就将钱借给他了。你心里很清楚,掌柜的是绝不肯借钱给他的,所以你才不得不私下里借给他这五百两。”
她说得全都不错,可胡顺官认定的事即便知道是错的,也不想改变,“别再说了,有龄,你放心大胆地拿着银子去补缺,有什么事,我胡顺官一力承担。”他扭头走了,再不理会其他。
阿四心知历史无法扭转,因为人的性格不会改变。就算她挡得了这一次,下一次胡顺官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王有龄就此蹉跎下去,而私自拿五百两借贷给他。
她只想问王有龄一句话:“如果我告诉你,你拿着这五百两能当上官,终有一日,你能当上大官,可你的人生不会有好下场,胡顺官原本平稳安定的生活也会因此而全盘改变——你还会拿这五百两去补缺吗?”
与她的眼神对峙良久,眼前这女子目光平静,神色如常,太静了,所以才深沉若远,仿佛能沉入别人所有的心事,乃至……生命。
在她深远的眸光里揉不进谎言,却揉进了他埋藏良久的私心。
“你说的如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想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
换言之,撇开良心不说,他早就想抱着这五百两银子去当官了——阿四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有龄的决定让采菊笑逐颜开,他要是早这么有决心,她还费这大劲做什么。一时忘记女儿家的矜持,她抱着王有龄的胳膊笑开了花,“我这就替你收拾包袱,明儿是个好天,你明儿个就上路。”
阿四冷哼了一声,对采菊说道:“我听闻姑娘也是大家里头走出来的,不知可曾听过一句话?”
虽说曾是官家子弟,但祖上一辈辈落魄下来,到了她这辈只能勉强糊口,字虽认得几个,都是母亲、姑母之类的长辈闲来无事顺便教的。
采菊昂首追问:“什么话?”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真到了她能读懂“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那一日,还不如一辈子不懂啊……
回去的路上,言有意暗笑不已,“我的四小姐,看不出来你不但擅长经商赚钱,还颇有文学造诣,连宋词都懂。”
“那不是宋词,是唐诗中的某篇《闺怨》。”连唐诗宋词都分不清楚,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混进集团的。
言有意耸耸肩,不在意地揉着鼻子,“知道唐诗宋词又不能糊口,反正能赚钱就好——谁会像胡大哥那么傻,为了兄弟义气、邻里之情毁了自己的一生。”
“何见得他是毁了自己的一生,而不是给自己的人生找到另一个转机呢?”阿四睇了他一眼,“你啊,就是太过利益熏心,把人生算计得太过清楚,也把很多机会都给算没了。胡顺官这个人看上去心无城府、大手大脚,像是被别人给算计了去,可他也为自己结交了许多朋友,拥有了很多机会。”
“我不相信。”随便把钱借给别人,钱庄的掌柜要是知道了还不送他进官府?这就是放在现代,银行里的职员随便挪用公款,那也是得坐牢的。
“可历史上胡光墉就是靠这次私下借贷给自己铺好了致富做官的路。”
言有意听出阿四无奈的话语下埋藏的深意,“莫非胡大哥名垂青史?”胡光墉这个名字,他好像没听过啊!
“胡光墉这个名字你不熟悉,若换成他今日新取的字呢?”
惊阿四这么一提点,言有意深思良久,“胡雪岩?这名字倒是觉得熟悉,可我怎么想不起来他是做什么的呢?”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叫——钱通官、官发财、发财做官——红顶商人的鼻祖,清代徽商、天下巨富的代表——胡雪岩。在现代,杭州清水街那家胡庆馀堂最早就是他开办的,店堂内悬挂的‘戒欺’二字还是他亲笔所提呢!”今日在清朝结交此人,果然发现他所书的店训很像他的为人。
言有意对胡庆馀堂里挂了什么字,悬着什么招牌毫不感兴趣,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天下巨富”这四个大字。
“阿四,你说,他跟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巨富沈万三相比,谁更有钱?”去过周庄的言有意对沈万三曾有过的财富叹为观止,在他心目中凡是能跟沈万三有一拼的,那都是下了凡的财神爷。
这个问题引得阿四直皱眉头,“他们两个……一个明朝一个清代,很难说吧!”
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把这两个人的财富全部摆出来,找几位精算师,几位注册会计师,几位审计来算算,一下谁更有钱。
沈万三的周庄就不用说了,光看每天几万游客的观光量也知道确实不凡。胡雪岩没留下多少财富的象征,阿四只听过“传说”。
“传说胡雪岩经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点叫‘百狮厅’——坐北朝南,上下两层,面阔五间,用紫檀雕刻成一百个狮子装饰栏杆。”
这些都是上经济管理课的时候,教授跟他们胡吹瞎讲的。阿四曾觉得该教授纯粹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可旁听该教授上课的人数却是众多。
光是这么点传说已足够言有意下定决心了,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阿四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莫名其妙,“你干吗?去哪儿啊?”
“我去找胡雪岩……呃,我是去找我的胡大哥,从今天起我就跟着他了。”
瞪着他旋即消失的背影,阿四暗忖:这家伙,八成是又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破事了。
一切果如阿四所料,钱庄的掌柜当得知胡顺官私自将五百两银钱借贷给王有龄之后,收了他手上王有龄打的五百两欠条,毫不留情地将胡顺官扫地出门。
准确说来,掌柜的看在这些年胡顺官在钱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分上,还网开一面,否则他一场牢狱之灾定是跑不掉的。
胡顺官在钱庄苦挣死捱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挣到的跑街身份瞬间没了。他丢掉的不仅是一条活路,还有在钱庄这个行当的声誉。因为是以私自借贷的名字被赶出来的,没有钱庄再敢用他。
一时间,他所有的生路都被抹杀了,整日无所事事游走于街头巷尾,眼看着那少得可怜的积蓄就快用光花尽了。
这日,胡顺官在街头遇上了自打他离开钱庄便不再得见的言有意。
“小言,这会子你不是应该在钱庄帮忙嘛!怎么有工夫跑茶馆来找我?”
“我把老板给炒了……”见他满脸茫然,心知这个古人肯定听不懂他这些现代话,还是老老实实告诉他吧!“我自动请辞,不在信和做了。”
“你怎么好端端的不做了?是嫌工钱少吗?我在钱庄做了这么多年,实话告诉你,信和的工钱就算可以的了,你暂且做着,等找到合适的,再换也不迟啊!”
这真是想找活的找不到,有活的人还不知珍惜。
“你就这么丢了活,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和他一样每天就这么在大街上飘着,还是他早已找好了下家,才辞了老东家。
言有意早就盘算好了,“胡大哥,你打算干什么,我就打算做什么。”跟着财神爷,还愁不发财?
他倒是目标明确,可惜财神爷本尊如今是一头雾水,糊涂着呢!
他从十几岁起就在钱庄帮忙,一做就是这么多年,如今钱庄是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打算。
谁知道呢?总得先找个活糊口才是。
“听说漕帮最近缺跑船的伙计,我想去试试。”胡顺官没敢邀请言有意同他一起过去,钱庄的活比之漕帮跑船的,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跑街和跑船,虽只是一字之差,可做起来差别可大了去了。
没料到,听他这么一说,言有意一口便应了下来:“我跟你一起跑船。”
“啊?”放着安稳清闲的日子不过,非去做苦活累活,这不是作践自己嘛!
“小言,你……”
“别再犹豫了,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漕帮,反正以后胡大哥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我是跟定你了。”望着眼前举棋不定的胡顺官,言有意反倒拉着他去漕帮。
自己落得这步田地,还有人肯与他同甘共苦,叫胡顺官怎么不感动。心头一热,他大步流星地朝漕帮走去。他就不信凭着他的才德,就混不出个人样来。
胡顺官哪里晓得言有意的那份贼心思,眼前这位可是日后富甲天下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他现在跟着他,也算是贫穷时一块儿熬出来的兄弟,日后胡雪岩飞黄腾达自然不会忘记他这位陪他吃苦受罪的哥们。
所以,现在苦点怕什么,日后有长长久久的甜头可尝才是重要。
言有意站在漕帮大管家面前说自己辞了钱庄的活,跟胡大哥一起跑船,面前这位身形瘦小却在漕帮有着举足轻重作用的阿四先生顿时拧出一股子奸笑冷冷睨着他。
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他抱着她的大腿三年多,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借着她这根高枝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到了百年前的清朝,他又想借着胡雪岩的这棵大树往天上爬了?
阿四一阵冷笑,将言有意、胡顺官这两个名字写进了漕帮的花名册上。
“咱们漕帮正缺人手,既然你们肯干想干,我不管你们曾经做过什么,擅长什么,就留你们下来跑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