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恬儿一见自己被忘在一旁,赶忙插嘴。“我有件事还没说,等我说完,要做什么随便你们。”
她击掌招呼底下人注意她。“大伙儿先放下手边工作听我说,四爷这回造访我们酒铺。是要来帮我们忙的——”她一字一句复诵两人先前的约定。“从现在开始,铺里边大小事,你们直接请教四爷,不要问过我了。”
“是。”大伙儿齐声应。
“小姐说完了?没事了?”王叔一见恬儿点头,立刻把宁独斋领进灶房。
恬儿支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王叔捧来一大把青葱。宁独斋脱去身上外袍,卷起衣袖,刀锋轻运,眨眼切出了一大堆葱段。
“姜。”
宁独斋一喊,王叔立刻送到。还是一样,剁剁剁,一块块大姜成了细片,他抓起往油锅单一扔。
“唰啦”一阵油香,他抓起大杓,另一手执起沉重锅柄,几个翻炒,炸得微焦的姜片腾空翻了几翻,之后添上大把葱段,一直烧到味儿全入到油里,他才移开铁锅,将香气四溢的姜葱油倒进煮着冷水的陶锅。
“鱼。”
王叔听见。立即把去了鱼腮内脏的肥美鲜鱼端上。烹煮鳃鱼不需批去鱼鳞,只要从中切为两段,小心放进陶锅即可。
接着依次加上料酒、秋油、香醋,和几撮提味的火腿片——当然,最后又丢下一大把姜片跟葱段。
他边做边提点。“等我合上锅盖,切记,起锅之前,盖子绝对不能再掀开,否则功亏一篑。就这样一路保持文火单炖,五个时辰即可上桌。”
“五个时辰?”众人惊呼。
尤其是王叔,更是一脸惊呆。“您上回同样费了这么多时间?”
“当然。”宁独斋接过巾帕擦了擦头脸。灶房溽热,没一会儿汗便流得满头满脸。“不费五个时辰,就没法把办鱼炖得脂滑透骨,一吮即化。我想王叔烹不出相同味儿,就是煲的时间过短,顶多一个时辰,没说错吧?”
神!王叔啧啧称奇。“全被您给说中!小的以为只消熬到它熟,哪晓得它得在锅里焖上这么久。担心它焦,中途小的还开了几回盖,真是!难怪您会说它火气太盛、细腻不足!”
知错改了就好了。宁独斋拍拍王叔肩膀,心里已开始做起旁的打算。“话说回来,现在铺子不能卖酒,只能靠您的料理撑持,我在想,您肯不肯费时间学几道功夫菜?”
“您一句话,小的万死不辞。”王叔一拍胸口。
“爽快。”他微笑点头。“今天恐怕来不及,明天吧,明儿一大早您带我到江边,我们挑几篓鲜鱼,再买几只肥鸡回来整治整治。”
“全依四爷意思。”
“就这么说定!”他伸出乎,王叔用力一握,两个加起来年逾七十的汉子相视而笑。
宁独斋一绽出笑靥,杵在窗边的恬儿眼睛便呆了。怎么回事?她轻摸自己心窝,不懂它为何跳得如此急促?
她很确定自己没染上风寒,也没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因在他未笑之前,她心口还算平顺,脑子也没乱成一闭……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取笑——说谎!从六年前初见他,你的心你的眼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再见他,表现就更离谱了,不但老冲着人傻笑,还爱盯着人家猛看。像昨晚,你不也是想着他看着你的眼,心思乱了一夜。
她眸光停在他笑意未收的唇角。嫂嫂先前说过,初遇哥哥那天,嫂嫂一颗心就像被人挤捏住一样,又酸又疼。她想,自己脑袋之所以乱哄哄,该不会就是嫂嫂说的——喜欢上人的感觉?
她所以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反应,是因为——她喜欢四爷?
她蓦地又跳快的心窝像在提示她什么,就在她快想清楚的时候,一名佣仆突然跑来。
“小姐。”
她吓了好大一跳。“啊?”
“您站了这么久,腿该也酸了吧。”佣仆不舍她久站,特地搬了张椅子过来。
“谢谢。”她不好意思拒绝,才刚要落坐,抬头,正好撞见宁独斋的眼。
不知怎么搞的,她脸红了。
他走来窗边,双眼始终定在她脸上,没移开过。
衬着背后的绿荫,双颊绋红的她,浑似枝上的芙蓉花,他又一次目眩神迷。
“四爷?四爷!”她眨着大眼连喊了几声。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收回神。“我还得跟王叔讨沦一些事,恐怕一时走不开。”
“您尽管忙。”她笑着拍拍身下椅子。“瞧我坐得多舒适。”
“酒窖不忙?”
她点头。“刚上完槽,新的面还没掊好,算算,有两、三天空暇。”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明天会跟王叔一道去采买,你不要跟来看看?”
怕她不好意思拒绝,他又补了句:“不勉强。”
她表情惊喜,“你愿意让我跟,我再高兴不过,回头我会跟江叔说。”
知道明早有她相陪,他眉眼透出一点欢喜——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可这会儿时间,他还无暇思索自己为何雀跃。
“这么说定。”说完他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我记得六年前,我借酒窖灶头烹鱼,你一样在窗边看了很久?”
她一讶。“你知道?”
他唇角一勾,想他排斥女人的程度,怎么可能她杵那么近他却没发现。他当时所以没轰人,是因为她安静,从头到尾,她只是用那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
所以他对她的眼睛才会如此熟悉。
“当年我烹的鳃鱼,你没尝到对吧?”
记起那锅鱼的下场,恬儿笑说:“哪轮得到我。”简直是秋风扫落叶,她还来不及喊说要吃。哥哥跟王叔已经一口气吃光了。
“这回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他朝煨着文火的陶锅一望。
“正好喝你送我的新酒。”
见他笑逐颜开,她蓦地想起他说他讨厌女人的事。她心想,这么容智友善的好人,又长得这么俊俏,怎么会说自己讨厌女人?是他先前遭遇了什么,还是……曾被女人辜负过?
想到他曾经跟哪个女人要好过,她胸口突然一阵闷痛。她提醒自己,依他身份年纪,有过几位红粉知己并不为过,她不该觉得惊讶——但思绪就是这样,她越是叫自己不要多想,心里越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过这么一折腾,她终于也明白了了一件事——原来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觉间,填满了他的身影。
足足五个时辰,砂锅办鱼起锅,恬儿惦着久病不起的嫂嫂,特意盛了两尾,偕同宁独斋一道探访。
原本待在房里念书的时磊一听独斋叔叔来了,欢快地奔出房间。
“独斋叔叔——”
昨儿两人相处了个把时辰,早混得比亲叔侄还亲热。
见时磊肥腿一弯就要弹起,宁独斋赶忙拎住他后领。“小心。没见你姑姑手里端着东西?”
“好香啊。”时磊双手揽着宁独斋,一边朝他姑姑凑去。“姑姑,小磊饿了。”
“好,等见了你娘再一道吃。”恬儿朝里边厢房一望。“前头就是了。”
两人加一个娃儿,浩浩荡荡来到厢房门口。负责照顾的婢女帮他俩开门,再搀起虚弱无力的宫紫莲。
“嫂嫂,”恬儿将盘子放下,帮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哥哥生前常提起的四爷,他来看你了。”
宁独斋双眼一和新寡的宫紫莲对上,眉尖立刻蹙紧。
宫紫莲清瘦憔悴的面容,让他记起一个他极不愿再想起的人——他娘亲,一个狠心卖掉稚子,只求自个儿温饱的女子。正好宫紫莲眉宇,跟他娘有些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