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颜面,也为了斗神不惜毁伤鬼界也要夺刀灵一事,不满彼此已久、老早就只需要一个借口的神鬼两界,不愿遭他界看轻的状况下,战事一触即发。
单单只为斗神一神,已是元气大伤的鬼界,本是全力反对鬼后为出一口气而向神界掀战,可就在鬼后不顾一切命统辖内的十八层地狱众阎罗,与十八层地狱外众地狱里遭到永生囚禁、法力强大无比的鬼囚们也加入应战的行列后,本就不甘同伴遭杀的鬼界众鬼,亦感染了鬼后志在必得的心情,动员了鬼界上下,也要参与两界之间期待已久的一战。
但那可不包括他们。
法王并不是很清楚,那个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的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究竟在鬼后面前对他们说嘴了什么,因在鬼后亲自击退了斗神、平定下了整座鬼界之后,鬼后旋即颁旨,永远罢黜护驾不力的座前六部众于鬼界之外,再不许他们返回鬼界一步亦不许投胎,铁了心要他们自此之后流落于人间与众界之中。
对于这事,法王与广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西歧和其他师弟,在深明鬼后的性子下,即使不明白为何遭诬遭黜,到头来,他们也只能咬牙接受后令,随著法王他们一道离开了鬼界。
而这一切,滕玉都是在事情已成了定局之后才知晓,因在战中遭神之器所伤的他,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数月之久。
在滕玉重伤的这段期间,为了滕玉也为了子问,广目与西歧镇日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一迳地天天哭、天天等,除了哭声外,这座失了欢声笑语的山庄,一直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身子款款落定在曾来过两回的园子中,晴空很不习惯地看著整片园子就像是秋日已尽,所有草木全数枯萎凋零的景象,而在步人大厅里后,虽说天性是不可抗力之事,但他都已把全身上下的佛气给尽力压到最低了,但眼前这群鬼辈除了那个还算赏面的滕玉外,全都避如蛇蝎般坐得离他远远的,还不时以驱赶蚊虫似的目光瞄向他。
而他更不习惯的是,滕玉面上似是什么都失去了的模样。
“我不都说过,你得尽全力留住她?”亏得他事前还特地跑了一趟前来警告,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当成了耳边风。落得了这等下场,能怪谁呀?
滕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著那一日,在他手中留下了一颗泪水的印痕,边在心中安慰著自己,就算子问她人已不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还在……
“连你也不能想个法子吗?”不愿再看滕玉这般下去,鼓起勇气的法王,捺下全身的恐惧试著请晴空再卖他们一个人情。
“还能想什么法子?”晴空没好气地摆摆手,“她的使命早就已经结束,我也同他说过佛界有意要子问回到佛界,而佛界向来就是说到做到。”听了他的话后,滕玉的眼中霎时绽放出光芒,忙不迭地抬起头。
“她在佛界吗?”他原还以为,手中的泪滴,就已是他仅有的全部了,难道说晴空叹了口气,实在是很不想解释,“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什么意思?”
“现下的她,仅空剩眼泪这一颗形体,若不是看在她是佛物的份上,只怕就连这个也没法剩下。”
“你不能回去带她离开佛界吗?”
“不能。”晴空乏力地以指拧著眉心,“更何况,就算我带走了她又如何?你要的只是一颗眼泪吗?”事情真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线希望,又悄悄被烧熄了,滕玉的眼眸再次黯淡了下来,同时也使得期待落空的法王他们,不约而同地一块瞪向这个既给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不速之佛。
“别那样看我,在子问随著无冕一块离开神界时,她早就有了得赔上一命的打算。”大叹好佛难为的晴空先是瞪回了那票鬼辈的眼神,再回过头看著那不知什么叫心死的滕玉。
“还有,你已强迫她多留在这人世一阵子丁,你还想如何?”
滕玉低落地问:“她……可还有再离开佛界的机会?”
“这就得看佛界的意思了,而我向来就不擅揣测上头之意,故我不知她会有何下场,因此你就别再为难我了。”听宿鸟说,现下佛界因斗神擅自出战鬼界一事,正头疼得很,因那个满心怒火的鬼后,一状告上了神界之余,亦找上了佛界,要求佛界与鬼界连成一气去讨公道,因此上头的佛们哪会有那等闲情逸致去理会子问的下场?只怕她早就被忘了也说不定。
泪花朵朵盈满眼眶的广目,满心沮丧地问:“那你今日是来这做什么的?”
“我是来——”晴空才开口说了几字,整个身躯忽地大大一怔,半晌,他错愕地转身走出大厅,站在廊上两眼朝园子里搜寻了许久,接著他两眼一亮,百思不得其解地自己然枯萎的牡丹花丛里,拾起一颗遭子问弃置在园中,色泽再难错认的晶莹珠子。
为什么……这颗被修罗道盗定的玩意,会出现在此地?
“我想……”他侧过脸,朝滕玉亮出了手上的舍利,“咱们或许还有个机会可放手一试。”有这种东西他们就早点拿出来嘛。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手中之物是何物的滕玉,在法王他们不得其解的目光下,恍然大悟地问。
“你想拿那玩意儿当赌本?”
“若是不能善用,那么这玩意儿,也不过是个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晴空的面上恢复了以往一贯温和的笑意,“如何,要不要陪我一块赌赌看?”虽然说,他完全不敢保证它是否会管用。
滕玉感激地垂下头,“你尽管去做便是。反正……我已没有什么可再失去了。”
急著想回家去试试手中得来不易的舍利能做些什么的晴空,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朝滕玉问。
“你会等她吗?”
滕玉怔怔地看著他,仿佛在这一刻,他再次瞧见了子问回过头来,朝他轻声地问……
倘若有日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爱一个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结果,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所以,等待也一样。
“我会。”早就有了肯定答案的他,毫不犹豫地应著。
晴空百思不解,“即使她已化为原形,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现人间?”
“我会等。”
“等上百年、千年?”
“我等。”皇帝为了求得一段与月裳短短数年的情缘,不也不辞万苦,甘愿用整副人生、所有的岁月和烟消云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他?况且,一季的暖意,够他抵挡将来无数个寒冬了。晴空愈听愈是疑惑,“为什么?这值得吗?”
“因我答应过她。”滕玉知解地瞧著晴空面上无从明白的表情,“晴空,你明白什么是心痛吗?”
“不明白。”别逗了,他已经招惹够多的麻烦了,且在看了子问的下场后,他更是没有半点想要尝试的心情。
“终有一日,你会懂的。”不知怎么地,滕玉就是有这种预感。晴空敬谢不敏地绕高了两眉,“我可不希望有那么一日的到来。”
“就叫你不要哭,你听见了没有?”晴空两脚一走,法王即再也忍不住硬是在外人面前忍住的犯痒拳头,一拳就朝在听完滕玉的话后,泪水就毫无预警开闸的广目揍去。
“人家、人家……”
“什么人家不人家的,你又不是个大姑娘!”一看到泪水,就马上回想起子问那张令他们忘不掉的脸庞,心情早已不好到极点的法王,当头又再敲他一记。
目送走晴空漫天的佛气,缓缓将目光调回这一票的师弟身上,滕玉思索了许久后,开始积极地对他们做出安排。
“你们走吧。我会想法子捎个口讯给鬼后,说明你们之所以护驾不力,乃我之过,看在过往的份上,我想鬼后会撤去连坐之法免你们一罪的。”
“我不走!”乍闻鬼后二字,情绪明显变得激动的广目一骨碌跳至他的面前,“我说什么都不离开这座山庄!”
不希望他们所眷恋的一切都因他而化为鸟有,滕玉仍是不改己志。
“你等本无罪,跟著我,没好处的。”就连他也不知自己的这一场等待,将会漫长到何时才有止境,他们跟著他。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陪著他流浪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广目更是大声驳斥,“谁说我们贪过什么好处了?”
“我不是常告诉你,不懂说话这门学问就少插嘴吗?”法王一手掩上广目的嘴,边以衣袖擦著广目面上开始泛滥成灾的泪水,边淡淡问向滕玉:“大师兄,你为我们著想的立意是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愿意领情?你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情吧?”这几个月来,睡昏头的鬼可不是他们这几个。
不解他话意的滕玉,在法王自怀里掏出一面自鬼界拿来的前孽镜,在镜前一弹指,以往子问曾在他们身上看见、而鬼后一心想要隐瞒他们的过去,即清清楚楚地映现在镜面上,滕玉震惊地瞪看著镜面,接著双目急急扫向面上神态看来算是平静的法王。
眼看一双衣袖都已被广目哭湿,不想整个人都泡在泪水里的法王,连忙掏出一条汗巾供献给都快冲垮龙王庙的广目止止大水。
“我们是在被逐出鬼界后才知情的。生前是怎么死的,要我们不怨,这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且眼下我们该著眼的,也不是那木已成舟的过去之事,因此我们决定留在这儿陪你等等未来。”与其要他们这票师弟再傻愣愣的回鬼界为那个坑陷他们的鬼后卖命。那还不如叫他们回去造反,当下一个叛徒罗刹算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滕玉并不希望他误会。
“我知道,你是那日才知情的。”明察秋毫的法王扬了扬嘴角,“你的伤还没好,歇著吧。”
拖著广曰一块定至外头,心乱如麻的法王两手才替滕玉关上厅门,站在廊上的广目立即把他整个人拉过去,将他当作一块抹布用力擦著无法控制的泪水,法王朝天翻了个白眼,再自怀里掏出两条汗巾。
“喏,再擦擦吧。”希望里头的那尊,也能像这样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就好了。
最是不想要的梦魇,在他的否认之下终究还是成了个真,最是不希望这班师弟知道的真相,亦在镜中无可遁逃的现了形,滕玉站在窗边仰望著灰蒙蒙不见一丝灿烂日光的天际,不禁要想,是不是只要他怀著什么期待,就不被允许能够实现?
风儿徐徐吹来,随风而来的冰冷雨水轻拂面上,银色的雨丝美丽地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道道已与他擦身而过的往事,化为阵阵的寒意,击打在脸庞上,令他由里至外遍身疼痛不已。在他面前,已经再也见不著那张芙蓉似的笑颜,也再见不著,她轻轻踩过雨水时所留下的点点涟漪。
抬首望向什么都看不清的天际,冬日,似乎就要来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著人间这片与佛界同样湛蓝无垠的天际,子问很想叹息。
为何……每尊仙呀、佛的都有衣裳可穿,独独她每回来到人间报到时,就得被脱得浑身光溜溜的?
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枯坐在一大片车长约有半人那么高的草原里,苦于四下找不著寸缕布料的她,伸长了纤臂抱住眼前一把又一把的长草,将之拉来身前,试著想借此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遮起来,只是……她总不能带著一大堆没啥用处的杂草四处走吧?
都怪那个根本就不具备半点同僚道义,送佛也不肯送上西天的晴空,在一脚将她自云端踹下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心的再多送她一段路,直接送她至盘丝山庄?不然,那借借刚回人间,神智还不太清的她一件衣裳也成呀!瞧瞧她这副德行,别说是问个路了,这下子教她怎么能见人嘛。
上一回,她好运气地遇著了个善心过多的青鸾,而这一回……那个她没机会听完他回答的皇甫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头跳出来找她算帐吧?愈想愈觉得不安的她,赶紧再多拉来几丛嫩绿的草叶把自个儿该遮的地方再多遮上一点。
据方才那位害得她落得这么狼狈的现况,临走之前不忘向她讲解来龙去脉的晴空所说,为了让某只鬼类达成心愿,晴空可是一口气动用了所有能卖的面子、所有能坑的友朋,先是找上为了寻找不负责任的她,已经找得气急败坏的皇甫迟,再找来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佛界四大护法,齐心合力地为她还魂,其中被拖下水的宿鸟,则是发挥所长,洗净了她长期以来为他人承担的心事,还她一身清爽干净,而以上的这些,眼下佛界……全都还不知情。
虽说,为了等待还魂,没有了身躯却借用了晴空等众佛集合起来的佛法,在佛界等待了数十个月的时间,可之后她回想起来,对那一座她曾经渴望后来也失望过的佛界,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半点家的感觉,因她在混沌之余,想的念的,皆不是那些像是走不进她心底的佛与仙,而是另一张深深刻划在她心头,始终未曾有过片刻遗忘,光阴褪不去颜色、岁月也变更不了容貌的脸庞……
自她顶上罩下来的一道身影,遮去了她面上的骄阳,她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容颜。
啊……是了,就是这张脸。
她之所以愿意苏醒,渴盼著能再来人间走上这么一遭,就只是因她想再见他一面。
匀净的笑意,亭亭地在她的芳容上漾开来。
“你怎会在这?”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站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俯看著她的滕玉,面上不带半分遗憾悲伤,有的,只是她久违又熟悉的笑容。
“能借我件衣裳穿吗?”瞧见远处草原上两道熟识的身影,她有礼地再问。
“当然可以。”他边答边脱下身上的外衫,亲手自她的身后为她披上,然后看著她三两下就将它穿好拢紧,出现在他面前赏心悦目的春光,短暂得有若昙花一现。
穿好衣裳后,站起身的子问,仰起头,定定地瞧著高大的身子再次朝她俯探下来的滕玉,抖索著手,迫不急待地将她拥进怀里。
“滕玉?”
当冰冷的身躯再次彻底温习起她那一身令他想念得销魂蚀骨的暖意后,数十个月来强自忍下的心痛与不忍别离,再也不容压抑地全数尽情释放,他颤动地环紧了曾经消失在他怀里的这个身子,感觉自个儿曾经为此而流离失所的魂魄,又再次聚合在他的怀中,还他一颗完整而不是四散的心。
“你总算是回来了……”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这一次在寻回她之后,那些曾经缠绕著他的恐惧与懊悔,他要永远抛开,再也不尝上半口别离的滋味。
“嗯,我回来了。”她满足地闭上眼,“是我要让你为所欲为的,我怎可错过对你偿恩的机会?”
锐利感十分鲜明的存在感,很会挑时机地出现在他俩的身后,察觉了那道不算陌生的气息后,她与滕玉双双转过头去,就见面色铁青的皇甫迟,一脸不快地站在他俩的身后。
面对著双目盛满怒火的他,子问有些惶恐地对他陪著笑。
“你没忘记咱们的约定?”呃……就说他的性子不好,他果真还在记恨。皇甫迟横她一眼,“我说过你得听完我的答案。”她以为他情愿大费周章的去助佛界那票天敌一臂之力,全是为了谁呀?
“那,你的答案呢?”她忙不迭地颔首称是,并且竖耳静心聆听他那恐怕是这辈子头一回下定决心的回答。
皇甫迟正色地道:“我没有你的善良,也没有多余和不管用的慈悲,因此,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守护这座人间。”
“即使你会伤痕累累?”在看了她的下场之后,他还想要步上她的后尘守护这座人间?
“对。”不容置疑的话语。掷地有声。
“皇甫迟……”他专横地打断她,“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在我已决定介入这座人间后,今后你就再也没有插手的余地。”现下才想后悔,不嫌晚了点吗?
“好吧,我明白了。”虽说,她的本意即是要他接下衣钵而已,但……
静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的滕玉,一手揽过她的腰,怀疑地目送著皇甫迟说完话即转身就走的身影。
“你确定你没挑错对象?”依他看,皇甫迟与她,根本就是性子截然不同、且天南地北的西人,所采取的手法,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我肯定。”既然皇甫迟都已下定决心,那么这世上就无人可再动摇他,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他的选择。
“走吧,咱们回庄。”亲耳聆听她放下最后一件心事之后,滕玉挽著她的手,陪她一同跳向草原的另一端。
遥看著为了她而停栖在远处的盘丝山庄,子问没想到,始终都找不著家的她,对于它竟是如此地想念,而她,则是个渴望返家的疲累游子,强烈的归属感笼上她的心头,生乎头一回,她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最想要归去的地方会是在哪。
走在她身旁的滕玉,握紧了失而复得的小手,两眼片刻也不想自她的身上挪开,当她也下意识地将他的掌心紧紧握住不放时,一种有如终于度过了白雪皑皑的漫长冬季,温煦无比的暖意,自她的指尖缓缓攀上他的身子,解开了他的寂寞,也融化了他的孤寂,不再一身冷清。
“你有什么心愿吗?你想要些什么?”
看著他面上那抹发自心底的笑,子问不禁忆起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她欺身投入他的怀中,两手紧紧拥住他,就像是已牢牢地捉住了幸福一样。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对你说……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难以达成的梦,我还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会好好的珍惜你。我不想贪图你些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与广目躲在远处草堆里的法王,吸了吸鼻子后,撇过脸,习惯成自然地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打汗巾全都塞进广目的怀里。
“拿去,你少又来了。”
感情丰富相当容易感伤的广目,兀自用力洒泪。
“人家忍不住嘛……”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偷偷哭?不然他的鼻子干啥红得跟什么似的?
“走吧,咱们去通知西歧一声,今晚得准备一顿丰富的甜点大餐。”法王一把拖起他,打算赶在某二者回庄之前先行回去。广目迟疑地指著他的衣袖,“二师兄,你袖里的东西……
还要留著吗?”
法王低首自袖中拿出那面在失去了子问后,所有师弟们拿来当成缅怀过去之用的前孽镜,他抬首看了看那一双定在他们前头,相依相偎不再孤单的身影,接著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之镜往身后一扔。
“也对,咱们再也用不著这玩意了。”
久违的夏日再次来临,驱尽了那一段漫漫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止境的寒冬,草原上风吹似浪,万顷碧波将眼前的夏日染成一片翠绿,而那只方才遭法王遗弃在原上的前孽镜,在日光的直射下,镜面灿眼刺曰,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个诱惑。
拂过衣衫的原上青草,带来了婆娑悦耳的声响,在走至铜镜的近处后,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的皇甫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过头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于问面上的笑意后,他又忍不住旋过身,一反初衷地弯下身子拾起那面镜。
因日光之故,闪著一片刺目金光的镜面,令人不适地几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迟欲弃镜之时,镜面蓦然大暗,不见尽处的黯色掳获了整个镜面,他定眼细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处逐渐蔓延开来,而后离镜面愈来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见一名女子就站在与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样的草原上,不语地仰首看著苍茫的天际。
透过铜镜,他头一回这般深深记住了一张只瞧得见些许的侧脸。草原上穿窜过耳的风儿,似是叹息般地奏起萧凉的声韵,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却连一声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仔细瞧著镜中那一张始终不肯侧过脸让他多看一眼,弧度优美、像是天边的月儿般不可碰触的侧脸,一迳地希望镜中之人能够好好回首让他见她一面。
骄阳闪烁似金,镜中令人难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在下一刻当他再次看向镜中时,先前所见之景已不覆见,他只瞧见,方才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镜中身著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华丽后服、头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宫前金阶之上,不一会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头上所戴的凤冠,再一把将它用力掷向远处,无视阶下举朝大臣们个个面无血色,而后,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镜外的他。
站在镜外的皇甫迟,愕然地看著她不甘的眼神,只觉得当不似是一脚踩没了,因为,在她那目光里所有强烈的爱恨,全都化为一双双拖扯著他两脚不放的素手,直拉著他快速陷进无止境的深渊里,不让他有机会转身遁逃,也不留给他片点喘息或是懊悔的余地,身处其中的他,被那来得太快太复杂且无法明了的感情压陷在里头,不明就里之余,却赫然看见了在他这短短数百年来的生命里,亟欲所知却始终不得知,一直都欲寻却遍寻不著的命运。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爱憎与别离,在镜中看来,有若烟云过眼,只能逝去却不可挽回,无法动弹的他,在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镜之后,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登时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像道挥之下去的影子。
他想受伤。
他也想在心头留下几道再难忘记的伤痕。
就在他的这一生里。
流转著岁月的镜面,在越过了数个春秋之后,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里,只是,这一回在镜里的女子,在风儿吹扬起她的发丝时,面上挂著泪痕的她,微微侧过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愿用。”她以冷静的声调拒绝了他手中那颗朝她递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让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话语,随著悬在她颊上的泪珠坠落之时,跟著她一道被吞噬进了黑暗里,再不让他多探知一分,霎时觉得怅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著漆黑一片的镜面,又再次恢复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静静地闪烁著灿亮如昔的日光。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著与他相逢。
就在那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