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氏炙手可热的时候,家琳回来度假来了。
盛家琳已经多年不曾回香港了,直到现在百合门倒了,年迈的盛父才放心地让她回香港过年。家琳是个没心没肺的时髦女郎,染了一头粉色的长发。这天家臣要去澳门巡视盛氏新建的酒店,家琳便缠着一起去,办完正事时间还早,被家琳吵得头疼的家臣只好带着她去购物。
就在那天下午,盛家臣在街头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象李西凡。
当时家琳在细心地挑项链,周围店员们殷勤招待,很少进这种前卫首饰店的家臣则无聊地站在玻璃门口,抄着手看着喧哗的街区。
一个男孩儿坐在大街的对面。那是一家关门代售的超市,有点儿剥落的墙皮灰沉沉的,男孩子靠墙跪坐在阴影里,茫然地看着大街,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经过时丢了一个硬币在他面前的帽子里,男孩子直了直腰动了一下嘴唇。
那个男孩子头发很长,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干柴一样,脸形和眉眼有点象西凡,但是一道陌生的长长伤疤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眼睛也呆呆地没有西凡的神采。
凝眉半日,家臣决定走过去看个明白,才要推门家琳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挽住了家臣的胳膊,家琳笑着问自己手里的骷髅钻戒好不好看。家臣低头打量笑着说好,家琳说那就包上吧,哥你去刷卡。
家臣和家琳出门上车,后座上堆满了家琳的小东西,家臣摇摇头坐到司机旁边。前面红绿灯,司机打了一个U-turn回来,车缓缓前行,暗色玻璃滑下,家臣再次凝神往外看。那个男孩子正慢慢扶着墙站起身来,似乎在张望什么,他抬起头的时候,脸几乎正对着家臣,让家臣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不过他马上又失望了,那不是西凡,因为那男孩子面无表情地扫过了家臣的脸,抬眼看向了不知哪里的远处。家臣有些失望地摇上窗户,后视镜里,男孩子摇摇晃晃地弯下腰去收拾自己的帽子。
第二天,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见到顾章的时候,家臣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提起了昨天的事。
“那个男孩子的脸长得很象西凡,要不是他不认得我,我真的要上前打招呼了。”
“说不定他真的是李西凡。西凡眼睛瞎了,认不得你也是正常。”顾章说。
“你说什么,李西凡的眼睛瞎了?”转动的打火机停了停。
“当时打算给他做角膜移植手术的,但是他自己走了,所以我想他应该是瞎了。”
盛家臣皱着眉头不说话。
“对,他还破了相。”顾章说。
家臣抬起头。“脸上留了一道很长的伤疤是吗?”
“嗯。”
“看来,我昨天见到的就是他了。”家臣停了一会儿才说:“顾章,派个人去澳门,到Verse金店附近去找找看,如果找到了西凡,把他带回来好好安顿,毕竟曾经是我的人。”
“是。”走到门口顾章又回过头来问道:“若是李西凡不肯回来呢?”
“那就算了。”
***
盛家臣的人没有找到西凡,因为李西凡隔了一天就离开了澳门。那天夜里天气骤然转冷,西凡摸到了一辆盖着帆布的卡车就爬上去躲风,等到天亮醒来时车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
虽然当时得到了及时的治疗,西凡的身体还是彻底地垮了,每到阴雨天气骨头象被拆散了一样,疼得直不起腰来,连走到街上乞讨的力气都没有。可惜香港的天偏偏那么潮,西凡就想应该到北方去,可是想了很久也没能下这个决心。
***
“单行线”是个酒吧的名字,老板是豪哥。
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豪哥才摇摇晃晃地沿着福安路往店里走,酒吧离公寓不过两个街区,七八年来每天走这么两趟,豪哥渐渐地把这一片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拐上海东路,豪哥又看见了瞎子。那疤脸瞎子是几个月前来这儿的,每天都缩在同一个地方呆呆等着行人施舍,不知道瞎子一天能要到多少,恐怕还要交铜生那帮混混儿保护费。日子久了,豪哥发现那瞎子经常拿着一个纸板比划来比划去,就有些好奇,每次经过他身边时都看一眼,可总没搞明白他在干什么。
今天瞎子没有像平时那样靠墙坐着,好像不太舒服,蜷缩着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正是冬天呢。豪哥经过他的身边,过去几步又站住了,没办法,自己当年就是个流浪儿,现在看见瞎子就忍不住想起水泥管子里睡觉的日子。
走过去打量,瞎子脸色清白死了一样安静。不会是死了吧,豪哥伸脚捅了捅他的肩膀。瞎子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臂抬起来,护住头部。
“唉,伙计,怎么了?”豪哥蹲下。
瞎子慢慢放下胳膊,茫然睁开眼睛。
“是……没吃饭饿的?”
瞎子点了点头,慢慢从地上支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豪哥看了一会儿,问:“去我那儿吃点儿?不远,就前面。”
瞎子愣了一下,点点头。豪哥站起身等他,看着瞎子摸索着把帽子装进书包,捡起地上的纸板。
“这边。”
豪哥在前面放慢脚步,不时扭头等着。
瞎子走路姿势很奇怪,伸直了胳膊摸着墙根,却又很少真正碰到墙壁。豪哥想想才明白,瞎子是怕摸到别人家的门,此外离墙远一点也可以避免撞上台阶。
“为什么不找个小棍子?”
“被他们拿走了。”瞎子看来真的是饿坏了,说话有气无力,走路也摇摇晃晃。
豪哥叹口气,走过去抓住了他胳膊,瞎子往外一挣又马上停住了,默默让人拉着走。豪哥走得不快,可是瞎子跟得却非常吃力。
“阿齐,给门口那瞎子找点吃的?”豪哥进了店大喊。
“啊呦,豪哥领的谁啊?你弟弟啊!”
“去你他妈的,快点。”豪哥骂,阿齐拿了东西笑着出去了。
“豪哥!你快来,他好像死啦!!”阿齐突然在门外叫。
“放屁,刚刚还好好的。”豪哥连忙出去,人要是死在自己店前那可不怎么样。
看见瞎子伏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豪哥也吓了一跳,揪住破烂的衣服把人翻过来。瞎子紧闭着眼睛,脸色发青,额头上密密的全是汗水。
“哎,你没病吧?”豪哥大手拍拍他的脸问。
瞎子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睁开眼睛,慢慢用双肘支起上身,摇了摇头低声道:“对不起,今天……是……阴天,我走不动才……是老……毛病。”
看他支撑着接过了阿齐手里的东西,豪哥这才放心地点颗烟,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十来岁在街上混的时候,豪哥最大的梦想是有一身象样的衣服,怎么都比这吃不上饭的瞎子强。豪哥吐口烟圈,扭头看看瞎子,他吃完了一块面包,正摸索着把剩下的用帽子裹起来。
“阿齐,再拿俩面包过来,带馅儿的那种!”
瞎子抽动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看着他脸上刀疤蠕动,豪哥心里一寒,掉过眼睛,伸手拿过瞎子旁边的白色纸板。
“这是什么?”纸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洞,豪哥对着天光好奇地看,“是盲文吗?”
瞎子不说话。
豪哥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乐谱?”
瞎子拿起书包,低声说:“大哥,我该走了。”
“借我看一下行吗?”
瞎子没动。豪哥不理他,转身进了酒吧。
“阿齐,Michael来了没有?”
“来了,后面打盹儿呢。”
Michael是酒吧的琴师,长发披肩到了晚上也带墨镜,生活乱七八糟但是很敬业。
不一会儿,Michael睡眼朦胧地被揪到酒吧台前,和豪哥一起对着那张扎满了针眼儿的纸板发呆。透着灯光的小洞整齐地排列着形成了奇特的形状,有的象字,有的则是弯曲的符号。
“这是什么鬼东西?要我看我怎么知道,莫名……你,你等等,这他妈的,好象是……是谱子!!”Michael挠挠头,“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谱子呢。”
“能弹吗?试试。”
Michael到台子上去拿了自己的吉他。
“阿豪你别乱动,举好了,要正对着灯光我才能看清楚。”
努力地辨认着,柔和的音符从Michael指下试探地弹出,豪哥仔细地听。
酒吧门口,瞎子惊讶地抬起了头。
终于,流水般的弦声戛然而止,过了片刻,豪哥拿着纸板走到门口,瞎子有些不安地盯着脚步的方向,豪哥在他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
看他脸上手上可怕的痕迹,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怎么了,不能说?”
“我叫李西凡。”
***
自从那天在街上看到西凡以后,家臣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开车的时候看到常常街边的乞儿,不由自主就会多扫两眼,但后来顾章回报说找不到西凡,家臣也只好算了。
四月里的一天,家臣中午从公司一出来就看到广场上有人在围观,鬼使神差地家臣走过去看。人群里是一条刚刚被车撞死的小狗,一个小女孩子正哭的泪眼婆娑。家臣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街上很久动弹不得,只是默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保镖跟过来说董事长车来了,家臣却说先不走了我们回公司。
顾章对西凡一直耿耿于怀,让他去找人多半还是会敷衍了事,那天回到办公室,家臣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西凡十七岁时的照片,直接叫来了信息部的负责人。
家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找李西凡,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
大约在一年半以后,信息部的人告诉盛家臣,在九龙的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一个叫李西凡的歌手。
推开“单行线”的玻璃门,里面是个挺大的酒吧,九点来钟,四下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客人。保镖们留在门口附近的桌子边,盛家臣则径自走到明亮的吧台前,滑上高凳,给自己点了一杯马蒂尼。家臣放松地坐着,默默看着金色的酒在杯底摇晃,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他听到了李西凡的声音。
他吃惊地侧过脸。真的是李西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好了很多,脸色有些发白,但最起码衣着干净,头发也剪得整整齐齐,颊上的疤痕稍稍淡了一些,不过还是堪堪破坏了那张清俊的脸。
紧挨着家臣西凡坐到吧台前。
“阿齐,啤酒。”西凡对Bartender说。
“西凡,今天来得早啊。”
“这儿暖和。”西凡笑着说。
家臣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凡的脸,西凡喝了几口,停下来看着前方。Bartender突然觉得家臣这人有点奇怪,擦了擦他面前的吧台试探地问:“这位先生,你们认识?”
家臣猛然惊醒,盯着Bartender,在嘴上竖起手指,轻轻掀开了西装的衣襟。
看到家臣肩带上的枪,Bartender愣住了。
西凡疑惑地扭过头来看着家臣方向。
“谁?”
家臣放下衣襟,Bartender知趣地改口:“没有人,刚才旁边一位先生盯着你看,我以为他认识你。已经走了。”
西凡清澈却无神的眼睛盯着家臣的方向,似乎在听。即便知道他看不见,家臣还是屏住了呼吸。西凡终于扭过头去,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疤痕,对着Bartender笑笑说:“一定是没见过这么长的疤吧。”
Bartender没有接话。
西凡真的是长大了,家臣想。
家臣看着他把一杯啤酒迅速地喝下去,心里却想起来三年前的情景,那时候西凡还不会喝酒,总是一喝就醉,一醉就头疼。
“西凡,几点轮你。”
“10点一场,12点一场。豪哥呢?”
“没见他,说是去起货了。”
……
“到我了,走了阿齐。”
说罢,西凡摸索着站起身。家臣小心往后撤了撤身子,西凡却站住了,轻轻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西凡怎么了?”Bartender问。
“阿齐,刚才那个人什么样子?”西凡问道。
家臣用眼睛看着Bartender。
“是个又黑又矮的家伙。”阿齐说。
西凡轻轻笑了。
“真是很多人都用Gevallia的香水呢。”
……
即便骗得了全世界,
我骗不了我自己。
……
李西凡坐在昏暗柔和的灯光里,抱着吉他唱歌。西凡唱歌总是给人很奇怪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和观众没有视线的交流,他坐在那个凳子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样子象是唱给自己听,柔和而沙哑的声音却点点滴滴地敲打别人的心情。
……
自从见到你的那天
我一点一点
远离了上帝的视线
你给了我一顶荆棘的桂冠
让我学会
用轻佻的微笑
回答世界的责难
每当我试图回到天堂的边缘
每当我以为可以回头是岸
才知道
这禁忌的爱情,
已是积重难返
教给我,
如何才能习惯,
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做上帝的弃儿,
放弃无因的反叛
…………
西凡真的已经完全瞎了,不再担心他认出自己,家臣找了个正对着台子的地方坐下,呷着酒默默听着。
流行歌曲总是卖弄伤感,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李西凡也是一样,家臣对自己说。
等到西凡唱完的时候,酒吧里响起来还算热情的掌声,西凡熟练地把吉他放好,一个穿着中式盘扣大衫的粗壮男人几步走上台去,扶着西凡的胳膊小心把他带到吧台前坐好,两个人微笑着说话,后来那男人把手里正喝着的干邑放在西凡手里,西凡接过来喝了下去。
时间不早了,盛家臣起身离开了酒吧。
***
当天晚上“单行线”打烊后,李西凡和一个叫豪哥的人一起离开了酒吧,步行了大约两个街区,进了一家公寓楼之后再没有出来。听了保镖的报告,家臣有些黯然,看来西凡生活已经有了着落,再继续调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可是家臣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见西凡的心,所以闲了的时候,常常会去那家酒吧里听西凡唱歌。
有一天正逢周末,家臣闲着无事又来到了酒吧。西凡正在唱歌,昏暗的灯光里,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打量一下四周挑了家臣旁边的空桌子。就在西凡快唱完的时候,家臣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
“天,没想到这小子没死!”
“哪个?”
“唱歌那个,他叫李什么凡,曾经是盛家臣的情人。”
“强根,你这小杂碎,怎么会认识盛家臣的人?”
“我不认识盛家臣,嘿嘿,不过,我上过这个小子。”
盛家臣微微侧过了脸。
“你不是吹牛吧。”旁边的人猥亵地笑。
“那时候我跟着涛哥,正风光得很呢。就在百合门倒台之前,涛哥把他绑了去,从他嘴里掏出了盛家臣的去向,谁知道他妈的盛家臣那老狐狸临时改了计划,还勾结了越南警察。”强根说。
“这小子象个怪物,怎么会……”
“到我们手里之前他帅着呢,涛哥一开始就把他交给了我们,嘿嘿,这小子的身材那可是没的说,我们四五个人,上了他整整一夜,到了早晨我都快瘫了,可是这小子连吭不不吭。后来我们老大来了,就开始往死里整他,连着审了三天,什么都用上了,烙铁夹棍,还有那种老玩意儿——拶子,一点一点把手指头弄断,呸,说了你也没见过。”
盛家臣一动不动地听。
“看见他的眼睛了吗,那就是我去拿的石灰粉,那时候这小子已经没有人样儿了,还是不肯开口,最后实在没办法,周涛用刀子花了他的脸,啧啧,我站在旁边,看见老大自己的手都哆嗦了。”
家臣抬起一只手,慢慢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可怜,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招了呢。”旁边人说。
强根叹了口气:“那是他妈的你!这小子,说他是死心眼儿也行,说他是个硬汉子也对,反正我们总共十来个人,跟他熬了三天,到最后他也没说一句有关盛家臣的话。”
“你不是说他招了吗?”
“你听说过TOX吗?”
盛家臣的眼睛眯了起来,身后的人没有答话,想是摇了摇头。
“量你也不知道,那是以色列摩萨德发明的东西,连夜被周涛从中东运了过来,要不是那东西……”
身后强根还在说什么,盛家臣愣在了黑暗里。
是真的吗,西凡?
家臣抬头往远处看,西凡正坐在吧台前跟阿齐聊天,不一会儿,有人要啤酒,阿齐转身去招呼客人。西凡自己对着咖啡发呆,突然伸手去拿旁边的糖罐,家臣猛地一欠身子,西凡已经把一个客人落在那里的空酒杯碰翻了,阿齐跑过来擦桌台,家臣呼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身后响起了椅子拖动的声音,家臣定定神,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门口桌边的保镖站起身来。
***
第二天中午,盛家臣拿到了三年前李西凡被送进医院时的验伤报告以及强根一夜的供词。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