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这个位子,当时世界在他的四周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澜。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可过去半个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坚守自己的岗位,员工照样尽心尽力,所以他开始想,或许这个位子坐起来没有他想象中困难。
当然,半个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他把皮椅往后转,望着信义计画区的繁华。父亲晚年来开始信起风水一说,故很反对大哥将办公桌摆这种方位。根据风水学师父的说法,主事者背后一定要有一面实墙,靠山才会「稳健不倒」,但大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欢的方位摆设。
想起郎云,郎霈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郎云向来是他们兄弟中跑在前头的那一个,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样深爱这个大哥。
郎云具备天生的领袖气质,永远耀眼闪亮,虽然他常说自己在广结善缘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虚与委蛇。当郎云想要的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较暗沉一点,个性带点温吞。若说郎云是太阳,他便是习于在夜幕里出现的月亮。约莫在他这个年纪,郎云已经能够运筹帷幄、独当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适合辅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质,也乐于当一个辅助者,所以一般豪门兄弟常见的竞争,并未出现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当大哥放手走开时,郎霈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
郎霈把皮椅转回正面。第一眼他没能认出那个男人,之后才讶然唤出:「大哥?」
郎云一身陈旧衣着,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个基调,整个人却前所未有地英气逼人,眼中的火焰让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丢一句你要休假,什么事都没安排,就整个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云大步逼近。
某样物事临空飞过来,郎霈下意识接住。一只心型的炼坠盒子。
「有件事或许你可以为我解惑一下。」郎云开口,嗓音反常地平静。
他打开,看见那两张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么样的解释?」黑眼把所有情绪藏住。
「比方说,为什么一个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张照片。」他对弟弟手中的炼坠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坠子?」郎霈并未正面回答。
郎云步伐平稳,绕过桌子后,将弟弟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记不全,反倒来问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开椅子站起来。
两个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们骗了我。」郎云冷冷吐出。
「错了,是你骗了我!」郎霈握紧双拳。
「我?」他瞇起眼。
隐忍了七年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你以为我这七年来好受?你不是那个站在书房里看爸爸一夜苍老的人,也不是那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一堆股东和元老向你叫嚣的人。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之,什么事都和你无关!那我呢?我又凭什么应该承担这些?」
「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霈用力推开他,大踏步到办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读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来,狂吼狂叫地把我唤回台湾。等我赶回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郎云努力想抽丝剥茧,理清脑中的一团混乱,所有记忆却无法形成一个有逻辑性的时间表。
「我记得妈妈的去世,也记得我出车祸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中间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着弟弟喃喃道。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记得那三年的存在!
☆☆☆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种男人交往,他们城里人来来去去的,不会在这种小山村定下来,你就不听我的话!」张早清翻动烤炉里的木炭。
「他又不是……」叶以心低着头,任凭最亲爱的人数落。
「不是什么?不是那个『阿国』?你以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清姨嗤哼一声,把烤肉网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过你,这小子对自己的来历不老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相信我,现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来,现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闷不吭声,拿起一柄纸扇替烤肉炉搧火。
「我真搞不懂大汉那个笨蛋在做什么!当初这小子一出现,他就应该撵他走了!」张早清余怒不息。
叶以心决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汉叔被骂。
其实,当汉叔并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撵其他闹事游客一样地把郎云赶走,就已经把立场表达得很明白了。汉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这样,大半个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臭骂我!」说曹操、曹操到,大汉搔搔脑袋,从木屋旁边的小路绕到后院来,屁股后头跟着一块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错!你一开始不把他撵走,现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个字都没交代,连以后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家心心是送给他伤着好玩的?」张早清劈头数落。
「我又不伤心……」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低辩。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汉咧起一嘴傻笑打混过关。「心心,又有一个从台北来的小姐要找你,我让她待在派出所等着,你要我带她过来吗?」
「又是什么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辈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过去了台北三个多月而已,突然之间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张早清抢白。「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乱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烤肉夹塞进她手里,母老虎大步杀往前线去。
「汉叔,对不起,又害你被骂。」她歉然抱了抱大汉。
「算啦,她一天不骂我,我反而全身不对劲。」大汉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揽着她的肩头。「妳那口子呢?他有没有说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她回头走到火炉边的小桌子,一一打开桌上的保鲜盒。
「你们女人很麻烦耶!他不回来你伤心,他回来你又想赶他走。」大汉只能叹气。
「别再说了。」叶以心想到半个月前他没有站在她这边,心里还是有气。「叛徒!」
小卿跑过来,帮忙她将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来,我再带他去抓虾可以吧?」大汉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带他去走一遭,保证让他下得去上不来……」
一记瞋过来的白眼让他咽一口气,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还是先溜为妙!
「来,小卿,陪汉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个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剥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来帮你。」
大汉陪了个笑,牵起小女孩一溜烟逃跑。
「小卿,你听汉叔的话,以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谈恋爱。」
「好。」
「跟他们谈恋爱既伤神又伤身哪!瞧瞧妳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干脆嫁一个山里人,最好是咱们村子里的,汉叔再把一身的摸虾绝学传授给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
其实他应该看出破绽的,一个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新的伤口?只是他当时伤势太过沉重,等意识渐渐恢复时,外伤部分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错置的记忆将那些疤痕全部归类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时间是多久?」郎云紧盯着弟弟。
「当时你受的脑部外伤非常重,有一根铁条穿进你的大脑里,老实说,没有人以为你活得下来。」郎霈望着玻璃帷幕外的世界。「医生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补好,接下来十几天,你一直住在加护病房里,呈重度昏迷。由于当时的情况敏感,我们上下打点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访你。」
「你是何时知道心心的存在?」
「约莫又隔了一个星期。」郎霈瞄他一眼。「当时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个女人要求见一位叫『张国强』的男人,医院的病患名单找不到这个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区出车祸的驾驶人。护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于是便跑来请示我──」
郎霈犹记得在私人会客室见到叶以心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会客室内只亮着一盏桌灯。他走进去,顺手按开墙上的主灯开关,灯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过神。
当他见到她那双眼,他的心头一震。
那是一双充满忧虑与哀伤的眼神,还混杂着浓郁的绝望。接着她开始说话,低柔微哑地告诉他她是谁,询问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为何被领来此处,尽管满心充满不安,全心全意悬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性地丢出一堆问题,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关的讯息,同步在脑子里过滤咀嚼。
然后,他懂了。他不知道这名年轻女子自何时起出现在郎云生命,却明了了她对郎云的重要性。这三年以来,勾留大哥脚步的原因便是她,郎云是为了她停下来!
更让他惊恐不堪的是,郎云甚至不曾告诉她真实姓名。
如果这只是一场短期的韵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为何如此做,郎云家财万贯,假身分可以减少日后的麻烦,而他知道之后,顶多打两声哈哈,拿点钱打发掉她。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还正式结了婚!父亲三年前的气话突然在脑中响起:郎云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当他死了!连郎云自己都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他用了一个新名字,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确实是不打算回来了!
郎霈吓到了,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在那一刻跪地呕吐。
如果让这个女人见到郎云,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后,他们两人会一起离开,然后他们郎家继续死气沉沉,公司继续群龙无首,他的世界继续坍塌。
他的脑中浮现在另一间病房里休息的父亲。当怒气退去之后,父亲疾速苍老,所有生机随着长子的离开而消逝。这些年来,唯一让老人家眼中出现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数日前接到郎云的消息时。
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郎云是他们的,不能让她带走!
「你要说我自私也好,邪恶也罢。我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并不存在,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毫不后悔!」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大哥,等着一记愤怒的拳头挥到他脸上。
「你当场给她钱,要她走?」郎云靠坐在办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疲惫。
「不。我当时甚至无法忍受多待在那个会客室一分钟,说完之后,我直接离开,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去的。」郎霈冷笑一声。「后来,是她自己主动找我。」
「当时是什么情况?」半晌,郎云开口,声音冷凉,听起来极遥远。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你从昏迷中醒过来,我高兴得根本忘了她的事,这个时候护士突然跑来,说上次那位叶小姐又来了,而且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续道:「等我下楼和她见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给她五十万,以后便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打发她,她一拿到钱就离开了,此后一直不曾再出现。」
「直到四年后的现在。」他静静接口。
「后来我们把你转回台北的疗养院,开始一系列的复健,又过了半年你的情况才真正稳定下来。接着让我和爸爸纳闷的是,你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记忆一团混乱,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颠倒,我曾经试着探究过,那场引起你和爸爸决裂的争端是什么,但是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着他那么痛苦的表情,我无法狠下心来逼问。尤其爸爸发现你什么都不记得之后……」郎霈眼眶一热,声音沙哑。「爸从来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谢上帝让你不记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失去我不该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决定让你和全台湾的人一样,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后醒过来。」郎霈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何,但是这个女人要的只是钱!我们不同,我们是你的亲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欢喜,可不是?」郎云讽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着。等待一场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云没有。
他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后,欠了欠身,慢慢往外头走去。
「你想去哪里?」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赶到他面前拦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问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会忘记,当父亲知道长子什么都不记得时那种解脱的表情。
无论当年促使父子俩决裂的理由是什么,那个伤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险,他不许任何人再去翻动它!
从大哥醒来开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整个家庭的完整,谁都不能再破坏它,即使是哥哥。
郎云平静地看着弟弟,那双洞察的黑眸,仿佛看尽了数年缠绕着郎霈不放的……罪恶感。
最终,他仍然一语不发,拍拍弟弟的臂膀,继续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样,丢下一切走开?」郎霈在他背后疾声问。
这一次,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并没有丢下一切走开,我做了让我最放心的处置。」
「什么处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云侧过头,黄昏了,阳光投入玻璃帷幕,半洒在他身上。他的脸孔一半没在暗影里,唯有那双眼深邃无尽。
「郎霈,你已经不再是个脆弱无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着,眼前突然浮现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娇弱一些,站在同样的光影下,以同样的姿势,面对他。
两个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样的影子,再也分拆不开。
☆☆☆
「这个地方美得要命!亏我们上次花一大笔钱去美国出外景,原来台湾就有如此原始慑人的风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环绕着她们的山林。
一股骄傲油然在叶以心体内升起,她指着前方的野径。「从那里下去就是一处溪谷,再往前走半个小时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让人无法呼吸。以后你们又要出外景的话,可以考虑来这里看看。」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们一定要在五点以前回来,天黑的树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叶以心屈服道。这里是她的家园,她的骄傲,她向来乐意将故乡的美炫耀给所有人看。
「没问题,客随主便。」凌曼宇热情地微笑。
要不喜欢这位娇客实在很难,叶以心叹了口气,主动领在前头。
半个小时之后,她们抵达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无边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来清泉村看风景的吧?」
「什么……」芳客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谈,差点忘了。」
叶以心捺下一个微笑。郎云的「女朋友」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来到山城里,要不便故作娇贵,要不便扭着鼻头东嗅西嗅,露出一脸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没有。
事实上,她对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价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来几乎和在地人一样安然自适。
叶以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喜欢她──虽然这种欣赏可能只是单方面的。
「你是为了郎云而来?」
「对。」凌曼宇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觉得你非常眼熟了。我们四年前见过一次,在郎云的病房里,对不对?」
「嗯。」叶以心没想到她还记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凉鞋,小心翼翼地踩进池水边。冰冽的山泉让她打了个哆嗦,赶快退回岸边。
「当时郎云刚移出加护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转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头和公关人员商量要如何发布新闻,只有我一个人看着他;我记得自己离开几分钟去倒个水,顺便打一通电话,一回来就看到你站在郎云的病床旁边。」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在凌曼宇的脑海。当时她只能想,是什么事让这女孩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忧伤呢?
「那个时候郎云已经醒过来,神智却不太清楚,身体也太虚弱了;你一看到我进来,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我甚至来不及问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说着。「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走错房间,现在想来,应该不只如此吧?」
「不,我没有走错房间。」她点头承认。
「你为什么转头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为他不认得我了。」她淡淡说,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层迷离。
「你怎么晓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气。「当时郎云刚动完脑部手术,连他自己亲爸爸都认不得!你就没想过,等他复原得更好一些,便会想起你?」
愤慨的神情让叶以心笑了。这女人比她年长,神态却有一股孩童般的纯真。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她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解释太多。
「如果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凌曼宇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答应帮一个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得到她同样的颔首之后,凌曼宇往下说。「我曾经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我不是指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过这样讲也不太对,我这辈子犯的错可多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处,叶以心已经发现,如果不适时导引,凌家小姐说起话来可以非常的天马行空。
「这个错和郎云有关?」她主动问。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狯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当初为何这么轻易就放弃郎云,我也决定不告诉你这个错是什么。」
「我也没想要问。」她啼笑皆非。
跟她说话真没成就感,一点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凌曼宇穿上凉鞋,踩着猫步走回她身旁。「这整件事像一幅拼图,你、我、郎家父子,每个人都握有拼图的一小块,除非每个人都贡献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将它们完整地拼凑起来。」
「凌小姐,我对真相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向客人保证。
「我也是。」凌曼宇点头同意。
这个回答就真的让叶以心好奇了。「那么你的来意是……」
「郎霈很担心,本来是要我拽郎云回去的,既然郎云人不在,我的来意就显得很无聊了。」凌曼宇对她微笑。
「你们怎么知道郎云之前在清泉村?」
「郎云并未特别隐藏自己的行踪,不像七年前离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耸耸肩。「不过我现在对另外一件事比较在意。」
「请说。」叶以心礼貌地道。
凌曼宇凝视着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云和你在一起才会开心,那么他就会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里,我会去跟他谈谈。那个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烦,我第一个拿他开刀。」
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我不想和郎云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对我一点都不重要。」凌曼宇无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码她够诚实。叶以心温和颔首。
「但有一点是绝对不变的,」凌曼宇的语调转为森冷。「我亏欠郎云太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让他伤心,这个人便必须面对我的怒气。」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叶以心不为所动。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让人不会错认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真正发怒时,连阎罗王都会害怕。」
☆☆☆
后山的茶花开得正艳,昨儿个大汉摘了一把过来,趁今日秋阳仍好,她把茶花铺在野餐桌上,挑捡合适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里。
桌角的一壶茶已经冷却,主人并未在意。直到她发现,手不知何时也停下来,整个人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才倏然清醒,摇了摇头,继续工作。
时令鲜花本身便是最瑰丽的装饰,不需要过度的人工摆设,因此她只挑选协调的花色,随机插入瓶中。
然后她逮着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天。天候介于秋与冬之间,午后阳光已经压不过山顶的冷空气。她坐在前院,如现在这般,整理刚采下来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头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开几个小时的车回台北。
当时他们才刚吵完架,从他离开那一刻起,她便后悔了。既然他的离去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为什么不好好地让他走,在他心里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着太阳移动的轨迹,从东方、正中,渐渐西移。他以前不是没有下过山,通常在太阳走到后山那棵老榕木的头顶时,便会回来。
但是,她知道,这种景象,不会再出现。
尽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无法停止地渴盼。或许小径那端不久就会出现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样……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心,却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径上,两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错,形成一道天然回廊。他曾经说,走在这条小径上,直像走在结婚礼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来找你一次,就得走礼堂一次,难怪我会爱上你。他笑绽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从记忆里跳脱出来。不期然间,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径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会儿无法确定,那道踏落叶而来的人影是真是假,他会不会说出她一直期待的话?
「嗨,我回来了。」
嗨,我回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你一直在等我吗?
「抱歉离开这么久。」
抱歉离开这么久。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有一瞬间,她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真实与虚象交错,这些温柔也是幻想出来的吗?
啪嗒轻响,她低头,在桌面上看到一颗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吗?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淋湿,唯有脸颊湿凉凉的。
一个灼热的怀抱将她搂起,让她的脸埋进他颈间,在她发心印下细细的吻。带着清草香气的男性气息钻入她鼻间,熟悉又好闻。她的指机械性地滑过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线条。
她突然喘不过气来,原来自己将脸紧紧贴着他的体肤,紧到没有一丝呼吸的余地。
她不敢松开,甚至不敢乱动,生怕一切会在她的移动下化为泡影。
他是真实的吗?
男人从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开她一点距离,递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从山下回来,你会对他说什么?」
「『你怎么去了好久,在山下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吗?』」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无法肯定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会怎么回答?」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还是那个遥远的女声在应诂。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他吻一下她的头顶。「接着你会如何说?」
「『路标到处都看得到,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
「因为它们能将我带回你的身边。」
仿佛几年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同时涌现,她的脑袋沉重得无法思考。
当年那个勾动她心的男人,怀着满山遍野的情,踏着峰回路转的意,终于归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