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骗不了。三伯的眼睛和明镜一样,什么都照了出来。
整个夏天,后面池子中的莲花开得艳如烈火,我却感觉它们在燃烧我最后的一丝热情和生命,所以没有等到花期结束,我就让人拔了这满池子的花。现在这里只剩下一汪沉淀后的清水,和几枝残败的荷叶。
今天下起了雨,真正是进入秋天了。一场一场雨过后,彻底抹杀了初秋残留的温热,现在的天气已让人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苏袖上午过来了,他宣旨来的。陆风毅判斩监候,再过几日估计就要行刑了,郑王准许我可以去探监。
“周大人,这可是别人都无法期望的恩典,你不要再如此了。大人的病一直拖到现在,其实郑王心里也很苦,也许,从现在开始,您以后就真的离不了这几味药了。都是一条心,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孔,自失的笑了一下。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心里难受。他何苦来着?”他没有再说话就走了。
陆风毅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是夜里去找他的,除了一壶陈酒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里的士兵接到了命令,全部退到了外面,只余我们两个人,甚至连牢门都打开。
他,却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我们就隔着这层木栏,互相看着,然后我递给他酒,他接了过去。
“风毅,你为什么承认,为什么对子蹊承认?”这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想问的。
他笑了,伸手撕开了封印,灌了一口,清澈的水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这不是状元红?”
“不是。”
“我一直以为你只喝那样清冽的酒。”
“其实我早就不喝了。我害怕,每次看到这样的酒我都感到恐惧。为了我无法追回的过往,所以我打算在你上路之后,毁了所有的状元红。”
“这是什么酒,我没有尝过。”
我一笑。
“不过是最普通的烧刀子,藏了快五十年了,所以味道肯定会不同。它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不是徐肃,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的人。也曾经在红尘中翻滚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走了。这酒,是他除了诗文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了?”
“因为我有罪,当时我的确存了这样的心思。当我发现生死一线的时候,原来一直坚持的忠诚曾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为了这个可耻的念头,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会让我伤心的。徐肃死了,你也要死了……你们就留下我一个人吗?”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永离,你拥有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这样的你注定会伤心的。
“也许我也可以说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我必须偿还我的罪责。那个被我斩了的兵士,他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就是因为他当时一个天真的念头,想要拥我为王,我必须杀了他。不只为了灭口,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也存了这样的想头。
“可是他临死的时候居然是笑着的,他不认识字,可是他看着我居然笑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陆大人,真正把自己当刍狗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们做的也许一样都是错的。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封王龙泱象征仁义之师,可是我曾经见过他的哥哥,那个本该到了黄泉却被你救回来的人,他说你告诉他一句话:‘以臣弑君,是为仁乎?’永离,你连这都看透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有,也想到了所有……
“永离,你是否还活着?”
我后退了一步。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感觉到轻松,而是因为我早已看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背负上身的东西。那些,早已在我心中。我同样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是我没有错。那些仁义道理,我读过,背过,也记住了,可很多时候那些东西没有用处。充其量不过是慰藉心灵的最后一帖药膏,看透了,就没有用了。我也想干净,我也不想伤人……我很早就想睡个好觉直到天亮,可是这些都不由我。”
我又退了一步。
“如果在可以预见的悲剧中徘徊,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生。”
我走了出来。风毅的心已死,所以他选择了死亡;我的心也死了,所以我选择活着。
出了这里,我突然感觉很累。那是一种力气枯竭后的疲惫,于是就在路边的一棵树边坐了下来。今天很特殊,那些护卫我都没有带来,我还说了,只要让我感觉到他们在我的周围,我会立即自我了断。他们居然信了。其实,熟知我的人都了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着人烟萧条的街上,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我没有哀伤,风毅这样做,其实一大部分是他的愿望,只要他没有感觉到不甘,我就会成全他,所以我感觉到十分的不甘心。
那群杂种……
突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你的杀气很重,让我几乎忘了你不会武功的虚弱样子。”
是慕容。
我抬头看见了他清澈的眸子。几个月不见,他长大了,感觉比以前更具有男人气势,虽然他的脸上依稀有些稚气。
“周离,我发现自己总是被你骗。你一方面在我的面前装出一种虚弱的样子,一方面又毫不掩饰你的卑劣和无耻。我原先以为你终于明白了,也忏悔了。你辞了官,可是你却在临走都要上书郑王杀死陆风毅。那个傻子一听说是你的主意,连我救他,他都不肯走……你到底想做什么?是灭口,还是放弃他,就只为了维护你自己?你做什么去,我还没有说完……”
听到了慕容的话,我突然有种冲动要和风毅说明白,那个折子根本不是我上的,可是手被慕容紧紧地攥住了,进而被他拉进了怀中。
“可是为什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会心痛?为什么?你告诉我呀……”
我要不要去告诉他,那个折子不是我上的,要不要去?是我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心了吗?
“永离,你在看着哪里?为什么你明明看着我,我却无法从你的眼中看见我的影子,你看哪里?”
可是告诉他又能如何?让他活着吗?那其实比让他死去更加的痛苦。因为他还是个人,他还有良知,他不能漠视这一切罪恶。
我僵立在当场。
救不救他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绝望。不同的是,救了他,他必然会活得很痛苦,若不救他,我只能背负这样的沉重直至永远。
可是,到底是谁用我的名义上的折子?
“慕容,你在做什么?”我回过神来。
而他已经惊呆了。
“……我果然不在你的眼中……”
***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郑王子蹊大婚,大赦天下,陆风毅也获得了赦免。这算什么,在一切全都走向无法回转的地步,而后玩弄权力吗?
可是那天夜里子蹊却匆匆来了,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我陌生又熟悉的,恐惧,没错,恐惧,他看见我时的恐惧。
“陆风毅死了,他被毒死在刑部大牢。是一坛子酒,是你带去的一坛子酒。”
“子蹊,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他后退了几步。
“子蹊,你有没有想过,我杀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永离,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不贪图权贵,可是你还是鸩死了先王,那个四岁的孩子!”
我猛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耳光。这话让他说出来对我们都太残酷了,以后不只是我难以承受,估计连他也无法再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
他看着我,眼睛中是无法压抑的狂乱和绝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太后大婚吗?我为的就是最后这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活着的机会。我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他可以活着,我就是为了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着。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永离,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活着吗?”
我把他推到了门外,关上了门,然后顺着门滑落在地上,后背被雕花门割出了血痕一样的刺痛。
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只是,快要疯狂了……
谁在逼我?谁在害我?谁在害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也静了下来。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子蹊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他黯淡的眼睛中闪过明显的晶亮,仿佛放下了心中最挂念的事情。我看了看他,然后径自走了过去,他拉住了我。
“永离,做什么去?”
“做什么去,对呀,做什么去呢……酒,我要去酒窖,那里有好酒……”
也许看我木然的样子,他说,“我和你去。”
“好吧。”
有些简陋的酒窖很冷,这里还放了冬天采集来的冰块。我看了看眼前这些黑色陶瓷大大小小的坛子,都那样的精致,每个上面都用红色的丝与胶泥封住了坛口……
“永离,你的心情不好,不能多喝。”子蹊拦住了我。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酒,然后突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佩剑。那样明亮的剑,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现在,依然光华如清水荡漾。就在子蹊的呼喊中,我砍向了这些酒……
清脆的破碎声在我的耳边回荡,冰冷的酒飞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子蹊要拦我,可是又不敢太过用力,我们就在这半真半假的撕扯中,让那些飞溅的酒水与碎片泼了一身,谁也无法躲避。
是的,我们周围早就有了一张谁也无法走出的网,更可悲的是,那张网的外面更是无穷尽的黑暗,让我们连挣脱的心都没有了……
他们都这样看着,看着这传说中珍藏了几十年的状元红是怎么被我用剑毁了的,看着那曾经是玉液琼浆的华美酒水是如何流落泥上,成了肮脏无比的淤泥……
世人都说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笑话!那样孤高自谢的东西配吗?配这样的评语吗?它不过是冷淡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不想,也不屑看纷乱的周遭到底已经肮脏溃烂成什么样的,它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它配吗?它不配,可是又有谁配?我不知道……
全毁了,全完了,没有留下一坛完整。
我累了,手中的剑掉了下去,身子也软了,就这样躺在这里,荡漾着最清冽状元红的泥土里……
酒在我的身边缓缓流淌着,把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染上了浓郁的味道……
天,还是这样的浓重,我明明已经看见了明星,为什么它又隐藏了回去?
突然,天边闪过耀眼的火红色,随即被浓重的云遮挡了起来,万里长空竟然没有一处是清朗明逸的。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那,要眼睛作什么?
谁来回答我?
忽然感觉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用力搂紧了。
“永离,哭出来吧,是我不对……”
“不,天亮了。”我说,却不知道是骗他,还是骗我自己。那一天是一个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