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又紧了紧。真奇怪,在我们时刻不离的两年中都没有如此亲近,此刻却又是这样的和谐。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他,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曾经以为我,他和凤玉,我们三个人可以天长地久的生活下去;直到一天,他拿了剑跟我说,他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刺探军情……那是一种幻灭的哀伤,所以我恨他。可直到看到了他的哥哥,我才明白:我甚至无法看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被杀戮。不禁嘲笑自己,总是想着已经失去的东西。
感觉他动了动,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醒了?”我没说话,用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算是回答。
“昨天吓死我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以后不可如此了。其实你没必要自责,就算你想出了最完美的方法,别人还是能颠倒乾坤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做到无懈可击。那些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像当初,我至死都不会放过……”
刚想说那个女人,却想到那时的毒药是龙泱送进宫的。看来,我们的羁绊是如此的深厚。
明显感觉他一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学不来君子的那种谦和宽厚。多谢你陪了我一晚上,这个晚上我真的睡了个好觉,没有梦,没有血腥,平静到什么都没有。也许今生只能得此一夜了。”
“周离,我记得我说过,我不能放你回去。”
“我知道。”
“你逃不出去的。”
“我也没想过要逃的。对了,龙泱,你想凤玉吗?我很想她。瞧,我们只分开了两天我就开始想她了……当初你也是。你走后,我睡了好久,然后也想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你没想到我也会崩溃吗?其实,在你走的那天我就是这样的。我哭了,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得昏倒,然后就是连续七天的高热。”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抱紧了我,而我感觉到了他滚烫的泪。
“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你当时割破的伤口都好了,只是留下了伤疤,再也无法抹去了。太医说,那是不伤经脉留下的最重的伤了,这样可以使那道伤口再也好不了。不知道你当时是否想着我们再也无法见面,所以这样做的?
“龙泱,也许我们本不应该再见的,我们已经错过了。连那样的伤都已经只剩下了疤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还有,你高估我了,我已经无法成为你的威胁。自此以后,封国也许真的是天下新主了……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腐朽,它甚至已经没有了可以支撑的骨架。”
“周离,和我回去。你有才学,有胆识,在我身边你可以尽展生平所学,不负此生呀。”
“不,周离永远是周离,不为二臣。”
他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已经下了主意不放我回去,而我也已经打定了心思。
***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而悠闲,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我时常趴在窗子看着这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小路上的雪都被清除一空,堆在边上。后来,等我终于可以走到外面去的时候,我会找一块大石,安静的坐着。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可以使人在这样的冷寒中拥有温暖。他还是时常陪着我,让我不禁想问他:他的江山就稳固若此?还是其实他也在等,等一个可以真正收复一切的时机?对我们来说,这当真是偷得浮生几日闲。
今日我们又共同坐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雪景。这个时候,他的一个侍从走来,看见我们两个都是托着脑袋看着远处,一语不发,不禁有些呆愣。
还是龙泱看见了他,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龙泱自然明白,于是下了大石。
那人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我们回京。”
“不多留几天?”
他笑而不答。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层层迭嶂,奇峻雄伟,尤其是大雪过后,悬崖断石挂了厚雪,在浑厚中显出清丽。那山像被刀削出来一样,鬼斧神工。
“怎么?喜欢这里?”他来到了我的身后。
“对,我喜欢这里,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其实我喜欢的是这几天的时光。也许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拥有,所以倍感珍惜。”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经常陪你过来。”
我听了这话,笑着拥了他一下。
一个急转身,从过来那人的腰间抽出了他的配剑,对准了自己,一剑刺下。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剑刺过身体的冰凉,原来,濒临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寒冷……
我身上没有利器,而龙泱的武功虽好,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的兵器,所以我只有等到他的侍从过来,才可以抢过他们的配剑。其实以他们的身手,原本我是不可能得手的,只是龙泱他自信可以带走我,未加防范,所以才让我钻了空子。
看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震惊的神情,我笑了,忍着巨痛把已经破碎的话说完:“这个……是我唯一知道的……剑,插在这个位置,不伤心肺……所以不会死……但,你不救我,我也活不了……最近的是新州……送我回去……”
说完眼前一黑,我被他抱住。他是这里唯一的温暖了……
***
伤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不过,看来我毕竟做得很成功,性命是保住了,只是还要重新躺回床上。从那以后,龙泱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利用他对我的温情伤了他。我说过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事已至此,看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他给我解毒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随行带了神医,所以才敢用命再赌一次。不过等我终于被笃定可以活下来的时候,龙泱命人用藤床抬了我,要返回封京。
我苦笑着,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为什么我们都这样固执呢?
从哪天起,我闭紧了牙关,不再喝药,也不再吃任何的东西。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两天。
哪天黄昏,龙泱突然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起了我,走了出去,身后是堆起的火光。
周围原本很冷,可他给我围了一件很厚的皮裘,再加上他的体温,让我感觉到一丝难言的温暖。他把一块大石上的雪扫了开去,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上面,最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上面,挨着我坐下。
“我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看着他,我笑了起来,可是一笑就会有剧烈的咳嗽,于是赶紧忍住了。
我们看着远处的人在忙碌。
“你真的很残忍,总是把别人对你的心都算计进去,加以利用。你是笃定我肯定舍不得你受伤,所以……”
“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没办法。就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才这样的。不过可以恣意妄为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必须回去,出京的时候我答应了他,我一定会回去的。我现在有的,也仅是你对我的心意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逃,因为我知道这样我会死在路上,即使回了新州也无济于事。只有你可以送我回京城,我真的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送你回去吗?不说旁的,就是你,我就不放心。等我送你到了京城,恐怕你不会让我安然离开。”
“我的确曾经想过,其实我一直在赌,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
“我真想掐死你。”
“这话好像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我谨慎的笑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再次咳嗽。“你不是第一个。”
“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赢了。”
他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认了,然后我们接着看着火光。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是因为轩辕吗?”
“是,也不是。人终究要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从开始读书的时候,就想着要为黎民,为天下和社稷做些什么。”
“可是如今的天下……”
“不能因为这些而怨天尤人,说什么奸臣当道,小人得志,那会永远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要成就自己的理想,就要付出代价。天下不会因一人而改变,我们应该适应,这是我的坚持。”
“你赞成入世,可你的心却不在红尘。”
“只是不在乎而已。富贵荣华,是非成败,王侯将相,百年之后不过粪土,如果可以看出来,可以不在乎,有些人自以为可以闲云野鹤,游离于红尘之外。但是,天下还有万兆黎民,他们想的不过是甘薯冬瓜可以平淡一生。一旦烽烟四起,山河为之色变,万里江山便没有一处净土。无处不是红尘,我们谁也走不出去。所谓的高人,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就是终究看不透的呆子。”
“说这些话,是想我放弃吗?”
“你不会,因为你是龙泱,你有你的坚持,我们不过是道路不同而已。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不再夹杂着这些,该有多好……”
那一夜,我放任自己继续霸在他的怀中。第二天,等大家收拾妥当后,是向回走了。
等我们接近新州的时候,才知道动乱早已平息,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风毅没有死。当他被那些人击落山崖的时候,慕容天裴的人救了他,而此次的动乱也是在天决门的协助下初步稳定下来。看来,慕容在新州如此势力,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和风毅也许就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风毅还活着,这个消息让我感到的竟然是重生一样的快乐。
可当我们到了新州的时候,我看见森立的守备,那些人不像一般的民间士兵,即使天决门也不会拥有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谁在新州?
龙泱一直抱着我,因为现在的我伤太重,要是坐车,无法忍受颠簸,所以一直是用藤床抬着。但是要进新州了,龙泱只带了八名侍卫,并且也不能用藤床了,所以他就一直抱着我。他却说,还不错,我轻了。
到了斩川门外,原本面无表情的士兵突然搭起了弓箭对着我们。
“请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我刚想说话,可龙泱抢了过去,对那人说:“我们是来新州探亲的,这是我兄弟,因为路上遇见了狼,所以他受伤了,要赶紧进城找大夫。”
那人听了,看看我,然后突然叫了出来:“天呀,是周相!苏公公,去运河码头找,快呀!周相没有死!”
他喊完了,赶紧跑了进去,我和他身后的军士都莫名其妙。
我想说什么,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龙泱凑在我耳边说:“我点了你的哑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敢赌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感觉,他来了。有苏袖的地方,他一定在。我怕你当即就叫这些人杀了我。永离,希望此生我们还有缘再见,也希望那个时候,你不再是永离……”
随后涌出的军士把我们送到了新州的运河码头,子蹊刚好要走。子蹊带着大军最终平息了新州的动乱,而他在见到风毅之后就赶紧让所有的人找我,直到找到了我留在树林中那带血的披风。当所有人认定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还是不放弃,直到昨天。出京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不只是子蹊,还是郑王。
我的记忆停在那一天,很久,很久。
萧瑟的运河上,子蹊的船恢弘张扬,我看见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从船上跑了下来,但在看见我躺在龙泱的怀中的时候遏止了脚步。龙泱紧紧搂了我最后一下,在我额上轻轻一吻,走到了子蹊面前。子蹊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我,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们两人今生唯一一次以郑王和封王的身份见面。
他点了我的穴道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杀了龙泱,虽然我万分不舍。
看着龙泱的远去,我知道,他真的已经走出了周离的生命,就像凤玉一样,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彻底结束了……
“还在看,真的不舍吗?”
子蹊不高兴,此时的我却没有能力去安抚他了。
我看见了风毅,也看见了慕容天裴。风毅担心的目光在看见子蹊如此后,低下了头,而慕容,他的眼光有些迷离的闪烁……
“要开船了,我们进去吧。”
其实这只是子蹊说给我听的。他抱起我进了船舱,那雪又飘了起来,弥漫了整个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