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一下,回首见他眉目松弛,轻声道:「我们会让学生与大体老师的家属做交流;除了帮助学生多从家属口中了解大体老师,也希望他们学习感恩,感谢大体老师成为他们人生的第一刀,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
他不语,默默跟着她,她又道:「有些家长就会在这时候要求学生下刀时不要太重,怕弄痛亲人,或要求伤口不要太大,怕太丑;也有些家属会交代学生课程结束后,要帮亲人缝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是后医系的,一年级就上解剖,医学系的是三年级才上,六年级还有模拟手术。有些学生和家属联络密切,早像是家人,他们毕业时,有些大体老师的家属还会来送花给毕业生。」
颜隽抿唇片刻,薄唇掀了掀。「你怎么会想做这样的教学?」
她步入办公室,脱去已微黄、有了岁月痕迹的白色实验衣,挂在一旁衣帽架上。「你把那个公文包放我位子上,我们去吃饭。」
她不答那问题,他并不追问,他本就不该对雇主有过多探究,也几乎未曾对哪位雇主提问过个人问题,方才脱口问出,现在想来也道不清原因,但确实是他不妥。
沈观带他去教职员宿舍旁的那家义式餐厅,已有不少学生与教职员在用餐,她挑了临窗座位,点了一份松露蘑菇意大利面,他菜单看了再看,点的是蘑菇时蔬炖饭。
「不习惯那味道吧?」她见他考虑甚久才点了道素食料理,食欲应该不是太好。
颜隽迟疑两秒,才答:「是不大习惯。」
「没闻过的人都会不习惯,我第一次上解剖课后也没什么食欲。」
服务生送来柠檬水,她细抿一口,放杯时靠上椅背,望向窗外。「就像我当年看见我爸爸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他的衣物和家里的地板时,我也不习惯空气中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听我阿嬷说,我大概有一整个星期都是吃完就吐,她带我去收惊,才慢慢改善。」她忽转回面容看他,「像你这样背景的人,信不信收惊?」
「我信。」沉笃而不迟疑。野外求生训练时,他曾遇过不该出现在山林中的人影,一度以为是教官设下陷阱,身边同伴却无人见到。之后他一人夜便莫名高烧,连着数日,看过医生服了药均无改善,他白日精神抖擞,入夜就像摊软泥。
同梯弟兄间早传着那山林不干净的讯息,但教官哪允许一个部队里充斥鬼神之说,无人敢求证下,还是有学长好心提醒他让家人带他衣服去收个惊。
说来也玄,穿上收过惊的衣服与喝下三口化了符咒的水,他再不曾在夜里高烧。用科学角度解释,可说是心理因素,但那平空生出又转瞬不见的人影该如何解释?
沈观笑一下。「是真的要信。虽然我教的是医学生,应该讲求科学与实验研究精神,但有些事确实是无法用科学角度去看待的。」
服务生送上餐,两人不再交谈,低头进食。沈观发现他每一低头吃口饭,就抬首望望四周,食物咽下后,再低首吃口饭。她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擦擦嘴,问:「这样战战兢兢地吃饭,能吃出食物的美味吗?」
他唇勾了勾,是无声的笑容。「我第一次坐在雇主身边与她一起用餐。以往经验都是雇主吃饭,我站在后面等,或在包厢外守着,能准时吃饭已经是奢求了,不敢想美味问题。」
她看着他,问:「对你来说,我应该是很难应付的一个吧?」
他沉吟数秒,道:「不能说难应付,是比较随性低调,没有派头。」
她能理解。有钱人多数都喜欢搞派头,深怕别人不知他们的身分地位与财富;当招致祸端时,即使懊悔也无法让人生重来。
「我爸很高调,他有点钱就开始过炫耀的生活。那些钱不是用光明手段赚来,是什么管道我不清楚,总之是让警方头痛又无奈的一个人。他是被他最好的朋友以枪决式手法打死的,中了三枪,直接打心脏;第一枪后还能动,他1友又补了第一一、第三枪。为了利益纠葛,从朋友关系反目成仇。」她垂眼,手指轻轻在附餐的热红茶杯缘上来回划着。
「我没当场看到他中枪,都是听我阿嬷说的,她在场亲眼目睹。我是在楼上听见阿嬷的哭声,下楼才看见爸爸一动也不动倒在那,墙壁上有血,地板上也是血。我就想,为什么爸爸的血可以这么多、从哪里流出来的、为什么我受伤都只是一点血丝或血珠,他中枪却是一整摊的血?」她抿口热茶润湿略干的唇,才道:「后来就想走医学,不过成绩不够好,读不了医学纟,我跑去读护理,硕士班才读解剖学系。」
他沉默数秒,问:「有抓到凶手?」
「有。我阿嬷都亲眼看着他枪杀我爸了。阿嬷也认识那个凶手,当时跪着求他别开枪,但他还是那么残忍,在我阿嬷面前下手。他警政关系好,处处施压不让人查他的案子,后来有一名小队长不怕事,带了几个警察把人逮了,之后的官司打了好几年才确定死刑定瓛。听我阿嬷讲他被枪决时,也是三枪后才断气。」她笑得无奈。「算不算因果报应?」
颜隽听得过分专注了,他凝神,视线在四周绕转一圈,又听对面的她说:「可惜的是那么正直的警官后来在追捕一件绑架撕票案的嫌犯时,太阳穴中弹殉职了。」
他听至此,眉眼微敛,半刻,他抬眼看她。「小队长姓颜,颜色的颜?」沈观看他,古怪的念头一闪而逝。「是。颜小队长。他来我家里问我阿嬷当天事发情形时,还抱过我。」
「颜志朗?」
她诧看他数秒,想起他的名字,再想到颜志朗……
「我爸,颜志朗。」他声嗓低沉,再道:「拿枪打他太阳穴的犯嫌,曾经是杀你父亲凶手的小弟。」
「没事,一切都很平安。」肩顶着话筒,沈观歪头批改答案卷,那是今日做的开学考。面前计算机屏幕有她稍早前搜寻的连结,前头几个连结已点选过。「学校他当然跟着去,连启用仪式他也没离开我两步距离。你跟阿嬷不要担心,你们会找他来不就是要让你们放心的?」
脖颈略酸,她搁笔,靠上椅背,握着话筒。「其实生活很平顺,真没必要花那么多钱找一个保镳过来。」
「我们也是担心你。现在平安不代表明天也平安,人家真要动手哪可能今天杀不了你明天再来杀你,又杀不了你后天再来杀……暂时的平静或许是还在想计谋,总之你自己出门多留意就是了。」彼端声音透着关切。
她眼睛瞟向屏幕时,问:「妈,你跟阿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彼端顿了几秒。「什么事瞒你?」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那端声音疑惑。「没有啊。」
「你记不记得当年爸的事情为什么没人要办?」
「郑智元那时已经是立委,势力很大。他熟的还不只有立委,连议员、议长他都熟,他一通电话打给那些人,再打到警察局,哪还有人敢出面抓他。」狐疑地问:「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当时的情况了?」
「突然想起来而已,没做什么。郑智元跟爸爸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