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好像是在故意逗她玩,不过,她喜欢看他的笑眼,弯弯的,亮如春水,灿若明辰。彷佛有月华投射在他脸庞上。
她想待在他身畔,就这样一辈子待着。
第十四章水中的佳人
苏笃君推开书斋的门,坐至桌案边。每天晚上,他总要看一看案上的画卷,饮上一盏茶,而后再处理公文,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这画卷,他从染川带到京城,千里迢迢。
画上,是他的肖像,其实画的并不完全相像,然而神韵却掌握得很好,想来,是仔细琢磨了一番的。
他抚了抚落款处——春晓居士。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大多人会以为是个男子,或者是个俗人,只有他知道,名字的背后有着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容。
他记得初次见她,第一个印象就是一个跟在慕容县主身后的小可怜。听闻她是个官家小姐,却感觉像个奴婢。
慕容翎时常喝斥她,她也任骂任怨,完全没有千金的尊严。
那时候,他初到清县任职,深知这里水深,他觉得要提防府尹孙仲尧,因其任府尹这些年来,清县的县尹死了一个又一个。
而她是孙仲尧的女儿,他想,若要调查孙仲尧,必得先从她和孙廷毓姊弟俩着手。
所以,他先接近孙廷毓,结果倒是从孙廷毓的口中,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趣事。
有一次,慕容翎赏了果子给她,似是故意戏弄她,那些果子都酸得很,然而,她全吃光了,因为她怕得罪慕容翎。
她咬着酸果子,眼中泛出泪花的模样,让他第一次有了怜悯之心。
还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她母亲责骂她。那天好像是七夕灯会的日子,也不知她的母亲为何勃然大怒,不顾体面,就这样站在街边骂她骂了半个时辰。
所有的人都在围观,在一旁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她垂着头,乖乖挨骂不敢顶嘴的模样,让他再度垂怜,从此心里对她有了特殊的印象,直到那一天,他看见她在放河灯,像是在为心上人祈福。
他很好奇,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何来心上人?
当从水中捞起河灯的一刹那,他怔住了。
那灯上,竟写着他的名字。
彷佛是暗中倾慕了他很久很久,她在祈福的时候,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呵,好寻常的愿望,却又似乎很难实现。
他把那盏河灯放回去,彷佛在助她完成心愿般,他发现,看着那河灯缓缓漂远,他不禁微微笑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更加注意她,就像她暗中注视着他一般,他也在偷偷凝视着她。他总想着当他卸了任,可以正大光明去她府上正式认识她、跟她说话,向她提亲,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到来。
倘若,她的父亲真的参与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他会网开一面吗?
就这样一直矛盾着,所以,他迟迟没能正式认识她,跟她正经说上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传来消息,说她不慎摔伤了,患了失心症,忘了许多事情。
他很惊讶,也想着她是不是再也记不起他了?那些往昔暗生的情愫,她可否还记得?
呵,大概他是痴心妄想。她连最最清楚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哪里还会忆起那些暧昧不明、难以捕捉的小事?
他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早一点跟她多说几句话,待到再度与她在河滩相遇,只能假装成陌生人。
如今,他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定了亲的对象,称不上太熟稔。
苏笃君微微叹息,将画卷收好。或许,时机已经到了,再等下去,对他真是折磨。
这一次,他要趁来得及的时候,做该做的事。
孙柔嘉站在河堤边,等待苏笃君的到来。
她忆起那天晚上与他一块儿放河灯的情景,心中微动,可惜现在是白昼,这水岸边亮晃晃的,不似那晚月色朦胧。
今日,他说会带心上人来见她,天知道,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站在这里。她突然后悔了,不该答应他来此的,然而现在打退堂鼓却有些迟了,她只盼等会儿不要失态才好,若是她忍不住脸色紧绷,眼眶含泪,那才糟糕。
“柔嘉。”身后,有人唤她。
他来了,终于来了。
虽然这样亲近的呼唤让她欢喜,但此时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让她心头一颤。
她几乎不敢回头,因为害怕看到站在他身侧的女子。
然而,她不得不回头,自己做出的决定,总要去面对。
回眸之间,她却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那位姑娘呢?”
他只身前来,身畔并无旁人。
“哦,她早来了。”苏笃君微笑道。
孙柔嘉奇怪地四处张望,人早就来了,那是坐在附近哪间茶水铺子里纳凉吗?
说不定……对方也在暗中观察着她?
孙柔嘉只觉得有些窒息,想说什么,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我带你见见她。”苏笃君上前道。
她点点头,他却忽然牵过她的手,这让她有些茫然。
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他与她执手相握,他掌心的温度这般真实,却似梦境。
因为怕她退缩,所以他才会主动牵她的手吗?又或许是他心存愧疚,对她还有一丝怜悯?毕竟作为他未来的妻,要去见他真正的心上人,对她来说终究有些残忍。
然而,他却带着她下了码头,站在离河水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轻轻弯腰,便能掬起清水。
“看。”他说。
“什么?”她迷惑的望着他,不解其意。
“我心仪的女子,她就在水中。”苏笃君笑意更深。
什么意思?该不会那人是水妖吧?
孙柔嘉结结巴巴地道:“什么意思?她去世了吗?失足落水身亡的?”不过,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样,彷佛又不太像,心爱的人过世,哪可能笑得这般欢快。
“你在水里看到了什么?”他哭笑不得。
“水啊……”她傻呆呆地答。
“还有呢?”
“两岸的倒影?”或者,路过的船帆?
“你那心仪的女子长得还不错呢。”孙柔嘉望着清澈的河水,嘴角翘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比京城许多名门闺秀都漂亮。”他答道,“苏某的眼光向来不错。”
她喜欢漂亮这个词,所谓“丝欲沉,如在水中时色,谓之漂亮”,昔日用来形容丝之色光灼然,后人以喻女子,无比贴切。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或许因为心中欢喜,顿时满面光华。
他靠近一步,离她很近很近,她便顺势倚在他的肩头。
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昵,而且还是她心爱的男子,上苍真待她不薄,这段时间她所有的彷徨、忧伤,都得到了补偿。
她想到从前的孙柔嘉,着实比她可怜了许多,所幸对方的魂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从今往后,她会把她们俩当成一个人。
她要代原主活下去,活得更好,爱她所爱,这样的话原主若真有残存意识,应该也会欣慰吧?
“苏笃君,我要嫁给你。”她依着他的肩头,轻声说道:“这辈子,只嫁你。”
河畔无人,这个白昼,世人都在岸上忙碌,彷佛只剩下他们俩傍水而立,她这句话也只有他听到。
孙柔嘉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
方才经历了那么一场天大的欢喜,任谁都会沉沦其中,一时无法自拔,她觉得接下来的好多天,她大概都会如此。
她在花园中坐了一会儿,傍晚风凉,已经立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