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坎坷的蜀道,唯有单骑独行,马上的骑士几乎以博命的速度在奔驰,彷佛正在逃避某事,抑或正在追逐着某物……。
直到飞越过一个坡度陡峭的转弯处,满天绚丽璀灿的晚霞,震慑住衣衫槛褛的少年骑士。
一身靛蓝粗布衣棠男装打扮的明月勒住了疆绳,怔怔地看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色彩景象。
原来,天是如此之高,地是如此之阔……
泪,由她的双颊悄然滑落,而她却似浑然未觉。
自由!
她闭上双睁旋即睁开。自由!这个自觉冲激着她的四肢百骸,原以为早就死寂冰寒的心,如今却像似在苏醒、在欢唱!
她终于可以无愧无悔地挣脱伽锁,不再回头。
四年!森严的礼教吞噬了她四年的青春岁月,历劫重生的她,已不复是当年不解忧愁的岂蔻少女;十六岁的欧阳明月已死。
此生此世,她绝不再以红妆示人,绝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他人手中……只为了维护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她在心中吶喊道。
苍天可证。
一身劲装打扮的她看起来像是一位旅途劳顿的少年,舍弃了女儿身,她无怨无悔迟疑的是近乡情怯——如果父兄得知她的遭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怜惜?抑或是鄙夷?她恍惚的猜想着。
蓦然一声高亢悠远的鸣音划破天际,恍若隔世的她凝眸眺望,痴痴地仰视那翱翔千里的英姿,疲惫的脸庞泛起振奋的光彩。
天地之大,一定有我欧阳明月容身之处!
振臂扬鞭,豪情满胸的她催促着胯下骏马,追逐着天空霸主所飞翔的方向,将箝制她多年的女德、女诫悉数拋下万丈深渊。
就像传说中的大鹏展翅千里,她的心翱游在海阔天空中。
借一脉好风,直上青云!
※※※
洪武十二年,四川重庆府绥城。
连续三年的水灾使得蜀地年年欠收民不聊生,地方官员也束手无策。
大明律法森严,当今圣上对地方官员的政绩纠察极为重视,偏偏这些年来蜀中不是旱灾就是水灾,一件件民生忧苦直往上报,早就让圣上怫然不悦了,一再下诏命令地方官员改善;让这些食朝廷俸禄的父母官胆颤心惊,生怕再有什么差错的话,别说是乌纱帽难保,恐怕连身家性命也要丢了。
眼见得春耕的时机将过,节气一日追过一日,这群靠天吃饭的农家莫不仰天长叹。河流暴涨积水盈尺,谷仓里的稻种放得快潮霉了,若延误了农作、不仅收成没有指望;更别说缴官粮了,恐怕明年就得打饥荒了。
雨,一阵阵落下,落得蜀中百姓的心坎里直泛凉腻,愁云四布。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隐居在山中的隐鸿先生主动向县知事提出了整治水利的良策。
这位年轻秀士登门求谒道明来意后,让坐困愁城的县官惊喜交集。
只见隐鸿先生将图稿展开详加注述,巧夺天工的计划令县官听得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谢天谢地!如果顺利的话,不仅水患可以一劳永逸,蜀中大小官员的乌纱帽也可以保得住啦!
这位温文尔雅的隐鸿先生的确是位世外高人!围观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发出赞叹。
随处可得的竹子在隐鸿先生的详细交待下,由工匠赶工制造出一个个六角形的巨大竹篓,搭配上成叉字形的竹簖,硬是将浩荡的江水拦截下来;岸边的民众不由得爆出如雷般的喝彩。
“接下来就偏劳县太爷了。”隐鸿先生拱手道:“清除淤泥,疏浚河道才是解除水患的治本良策。”
婉拒了县府知事设宴款待的热情,隐鸿先生飘然离去;看似悠闲的步伐却快速得令人来不及挽留。
“天上谪仙人!”欢欣鼓舞的百姓中不知足谁发出了轻叹,让众人心悦诚服。
如果不是上天所贬谪的活神仙怎会有这种出神入化、济世救人的胸怀?
弦月、繁星,竹影、跫音。
踏月而行的隐鸿先生回到了山居草堂,解下了束发青巾,长发飘扬的“他”泄露了女性的柔媚与脆弱,任谁窥见了“他”现在的神情,绝对不会将她错认为男儿身。
她正是假冒兄长名讳,行医济世的欧阳明月——
饮了半杯冷冽甘甜的山泉,神情落寞的明月信步踱至柴扉外。虫唧、鸟啼、蛙鸣,构成了热闹夜籁;如此繁荣蓬勃的春宵夜呵!竟然令她静如止水的心湖再起涟漪……
四年前,她身心俱创地奔回父兄身畔,所面对的是竟是满室尘埃、空无一人的故居,以及一座新坟,由父亲遗留下的手稿,明月得知了来龙去脉——天才洋溢、超群绝伦的兄长居然在替人治病的过程中染上天花不治身亡,承受不住打击的父亲因此看破红尘,出家云游四海。
兄长高明的医术救人无数,可是却救不了自己!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天花这种无药可医的恶疾往往侵袭稚龄儿童,最奇怪的是成年后才染上天花的话,往往比幼童更容易致命!
这绝不是兄长医术不够高明,明月相信一定是兄长‘视病犹亲’的仁慈令他不忍心对病童弃之不顾;才赔上自己宝贵的性命。
虽然说生死有命,可是明月是真心地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哥哥;
一坯黄土掩埋的应该是她这个不祥的薄命人,而不是才华洋溢的青云啊!刚过二十四岁的明月落泪吐息,花样年华与她何干?不过是提醒她青春已逝,镜里红颜弹指老罢了!
回首前尘,她这一生除了懵懂无忧的童年外,竟是一片凄凉坎坷……唯有冒名顶替亡兄悬壶济世,差强可以聊慰内心寂寥。欧阳青云,是一位名满蜀中的高人隐士,而欧阳明月却什么也不是!
叹息声像轻雾般溶化在月色之中,长发迎风飘扬的明月,默然无这地望着一勾新月。
不该怨天尤人的,明月伤感想道。该怪的,是自己为何生为女儿身……
※※※
一举成名天下知。
明月从未想到“欧阳青云”的声誉日隆,居然上达天听。
洪武十四年,朝廷命大将军傅友德征伐云南,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太祖养子西平侯沐刚为右副将军;为了南征一事四处延请幕僚,名满天下的“欧阳青云”自然也在朝廷延请之列。
六月债,还得快!
明月心头一惊,拿着斥堠呈上的信函沉吟不已。
假冒哥哥名讳安逸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碰上了一直担心的情况——哥哥的旧识找上门来了。
沐刚!
恶梦般的回忆又回来纠缠着她,如果不是为了救治沐刚而误了冲喜时辰……不!别再去想!那不是沐刚的错——更何况他也毫不知情……一生一死,皆为天数!收摄起不堪回忆的往事,明月展开沐刚的来信细细阅读。
信中词意恳切,表达了九年未见的思念,并慎重请求“欧阳青云”随军南征。
“请先生赐予回信,好让小的可以回去交差。”年经的斥堠有双精明机灵的双眸,憨笑催促道。
研好墨汁,略加思索,明月写好了婉拒的信函交给斥堠。
“谢谢先生!咱们后会有期!”年轻斥堠俐落地跃身上马,孩子气的笑容有一抹顽皮。
后会有期?明月瞇起双眼注视着马蹄震起的沙尘,心中有丝异样的预兆……
※※※
暮春时节的午后,何事最适宜?
想当然尔!偷得浮生平日闲,在花繁叶盛的李树荫下悠卧竹榻;南风熏人欲醉时最宜春睡。
好梦酣甜的明月是被规律的马蹄声所唤醒,才刚起身整理好微乱的鬓发,三匹骏马成品字形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逆光似乎强调了三骑高大壮观的轮廓,明月若有感悟地静立等候。
细碎的李花花瓣如白雪般纷纷乱乱地落在她的衣棠上。
为首的男子怔然地望着明月满身落叶缤纷的景象,他勒住马缰俐落翻身下马,视线始终无法从明月的身上移开。
他的脸庞是陌生的,却又有一丝熟悉;风尘仆仆、劲装束衣们掩不住摄人的领袖气质。明月谨慎打量着来人。“青云?”沐刚屏息试探开口问。
有可能吗?一别九年,自己早已鬓衰人老,而欧阳青云却一如住昔般俊逸卓尔,上天居然如此厚爱他?点点花瓣衬映青衫,更烘托出青云的清秀俊俏……“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谁?”心思陡然一动的明月故作胡涂问。
沐刚仰首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树梢莺雀,“青云真是贵人多忘事,九年不见就忘了在蜀中官道送嫁、遇盗,救了沐某一命的事吗?青云忘了,沐某却没忘,只叹无缘再聚呀!”
“沐将军?!”容貌与亡兄厮像的明月放胆与沐刚相认,她磊落大方地作揖笑道:“不!该尊称一声‘王爷’了!”
“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说这种话戏弄人,贤弟不是故意要折煞沐某吗?”
沐刚带笑谴责。
——如果是哥哥见到沐刚,一定是意气相投、把酒言欢吧。习惯男装打扮的明月万般感慨。
谈古往今来,论六朝盛衰;独居山中难觅知音的欧阳明月尽情与沐刚畅谈欢饮,不觉日斜西山。
“青云!青云……”沐刚感佩低唤:“难道没有鸿鹄之志吗?”
凭他的才华应该平步青云才是呀!
“王爷,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微醺的明月自我解嘲:“小弟的云是闲云野鹤的云!”
仰首大笑的沐刚则是再干一大杯。
有心节制的明月总不忘在自已酒杯中添加山泉稀释,而每饮必干的沐刚却没有注意到,浓冽的野酿后劲十足,不胜酒力的沐刚想导入正题时已来不及开口。他醉了!明月微扬嘴角有趣地想。她让出了自己的床铺给沐刚睡下,才悄然走出房外,在禅椅上调息打坐。
醉了……我一定是醉了!沐刚昏然想道。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困扰着沐刚的神志,他怎么会把青云错认为花精?
※※※
不让须眉的豪情壮志在明月心中燃起。
沐刚再三恳请,也让她突然领悟到一件事:朝廷下诏求才,命令地方官员举荐贤能,名重蜀中的‘欧阳青云’是绝对逃避不掉的,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将计就计答应沐刚做他的幕僚——若能效法诸葛孔明,安关中、定永昌、征云南,留下一页功勋,也不枉她这一生庸碌!
“南征费时旷日,劳民伤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月沉吟道。
盘桓了三天费尽唇舌的沐刚大喜过望:“有青云相助,运筹帷幄,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颔首应允的明月语重心长地劝告他避免杀戮,沐刚慎重地答应了。
“青云应该知道,我不是嗜杀好战的屠夫!一旦克敌平南,沐刚绝不妄杀一人、错毁一木、擅取一介!——沐刚在此立誓,皇天可证!”他豪气万千地宣告。
明月感动不已,“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冥冥命运自有安排,多些历练多些老成的明月慨然应允沐刚随他南征,这时的明月作梦也没有想到;等在她面前将是另一页崭新的人生……
※※※
随着沐刚麾下军队出征,明月的幕僚身份备受礼遇,吃的用的都胜过士兵许多,让她颇觉得过意不去;沐刚甚至还为她挑选了一匹白色骏马当坐骑。
在明月的观察中,沐刚所统辖的军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精锐队伍,纪律森严、赏罚分明;这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的士兵逢山开路、过河搭桥,充份发挥了众志成城合作无间的力量。
在行军中,欧阳明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之前送信给她的年轻传令兵。
这个淘气机灵的小兵总在她用膳时神出鬼没地出现,一脸馋相地盯着满桌的鸡鸭鱼肉瞧,可是当她开口邀他同桌吃饭时,他又不敢坐下,直答明月用餐完毕后才敢提出请求:“先生!先生!您能不能把剩菜赏给小的带回去和弟兄们一块儿吃?”
明月笑着答应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成了惯例。
“猴儿,”明月给了这个大孩子颇为贴切的绰号。“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他答道。
十六岁?这么高大魁梧的块头?明月颇为惊异。这猴儿比她还高出一个头呢!
“怎么会想来当兵呢?”她温和怜悯地问:“当几年兵了?家里没有大人照顾你吗?”
她想起那些不幸的战争孤儿,为了免于饥寒只好小小年纪自愿入伍当兵,饱受老兵们欺凌使唤……
猴儿不太自在地含糊回答:“好些年了,家里大人……只剩我……老头可以管我了……”
明月更加诧异:“你爹这么狠心?小小年纪就让你当兵?”
“嗯……老头儿说…我不喜欢读书就得当兵,不可以在家吃闲饭。”猴儿目光闪烁道。
太过份了!明月义愤填膺:“天底下竟有这种父亲!”
哎呀!糟了!他急忙伸辩:“先生!您误会了!老头儿是为我好,他也是……”
“当兵的”三个字尚在舌尖,他已感觉到背后杀气腾腾,寒毛不由得直竖。
“景春!”森寒严厉的斥喝出自西平侯沐刚口中。
完蛋了!被唤做景春的猴儿翻了翻白眼,小心翼翼地转身低头垂手唤道:
“父亲大人!”
一身轻软宝甲、戎装的沐刚英姿勃发,他沉声怒斥:“无礼小子!满口胡言乱语!还不快向你欧阳叔叔赔不是?”
叔叔?这个‘尊称’几乎令明月脸色发绿,老天!她今年‘才’”二十五岁而已,居然被一个年轻人‘尊称’为叔叔?
“沐……兄,这……这位是令郎吗?”明月结巴问。
“正是犬子,让你见笑了。”沐刚承认。
震惊太过的明月差点露出马脚,“怎么可能,沐兄不过而立之年,而他……
已经十六岁了!”
沐刚纳闷不已,“青云你忘了吗?九年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愚兄十五岁就由义父母主婚,十六岁时就得了这个孽子——可见得青云的确是贵人多忘事。”
心头猛然一惊的明月连忙转换话题,避开危机。她在心中暗下决定:改天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套套沐景春的话……
※※※
不然再说半句,这场戏就演完啦!
军队一过了南宁就等于是踏入了元兵的门槛,开始有些风声鹤唳的感受。
沐刚麾下行军神速,在没有遭遇抵抗的情况下便取得乌撒(在今天四川、云南、贵州三省交攘之处),让他和明月深感诧异:元兵呢?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重地,元兵居然拱手让与明军?探子的回报解开谜底——元朝大将达里麻统率十万大军驻扎于苗靖,以白石江为屏障正在操练军队。
“庸材!”沐刚微笑道:“元朝若不灭亡,岂有天理?”
明军远道长征,元兵以逸待劳,正该在乌撤殊一死战才是;不然也该发动奇袭伤援明军士气才对,哪有将重镇双手奉上、让明军休养生息的道理?
“这正曝露出达里麻怯战畏敌的心态——只要一击得胜,元兵必然一败涂地!”明月分析道。
“青云贤弟一定有良策了?”沐刚感兴趣地问。
“不敢。”明月笑着谦让道:“不过是……攻其不备、里外夹击……”
不过两日,大将军傅友德的兵马也取道普定汇集于乌撒,明军、元兵相隔不到百里,决战时刻已迫在眉睫……
一方面欣赏沐刚的军事才华,另一方面也信服隐鸿先生的分析;博大将军采纳了她的建议,共分二路补给了军粮林草,在士兵获得充分休息后;明军连夜疾行南下曲靖!
林木蓊郁、白雾迷蒙,夜色提供了最佳掩护;两夜一日的时间,倾营而出的明军已听到潺潺水声,兵临白石江畔。
天明雾散,乍然看见如鬼魅般现身的明军,元兵阵营只能以魂飞魄散来形容。
明军整队快捷,一排排的竹筏推下浅滩,赤膊裸身的军人成列肃立,弓箭手队伍整齐,蒙上双眼的战马由骑士牵着准备渡河……
“备战!备战!”阵脚大乱的元兵奔走相告。
兵营背后的山谷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号角声;回荡在峰谷间产生的回音剧力万钧,满山满谷都是明军旗帜——这群由沐景春所率领的子弟兵趁隙破阵,骑着战马冲入了元营纵火;就在此时,明军的先锋也抢滩成功了。
战役成了不忍瘁睹的近身肉膊战;鏖战将近三个时辰胜负已分。由石副将军沐刚坐镇指挥的奇袭奏效,元兵僵尸十余里,鲜血染红了辽阔的白石江面……
沐家军更生擒了元将达里麻,明军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年仅十六岁的沐景春更因立下大功而由副都尉晋升为都尉。
不过半年时间,明军已攻下云南长驱直入;元梁王败走,右相观音保献城求和;属郡皆纳入大明版图。
南征大业,三分已得其二……